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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閏生:暮成雪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9月號總第417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沈閏生

理髮店裡人很多,天氣又冷,男男女女都往火爐邊擠。狹小的屋子反而放大了,周圍一圈是流水的空虛,熱鬧都給擠到爐子邊上去了。等的人倒沒有不耐煩,男的看報紙,閉着眼睛打盹,女的圍爐夜話。古代三姑六婆式的翻眼皮,說話聲音嘁嘁喳喳,有時跟着猝然的一陣笑聲。手上也不停動作,如入無人之境地嗑瓜子,瓜子皮亂飛,帶着唾沫星子。
她從外面進來,脫了大衣。店裡熱,與外面形成巨大反差。等的人像開大會,對時事議論紛紛。人多,手藝應該也不錯。不然就是太晚,附近的理髮店都關門的原因?看着寒酸。不管怎麼說,進來了也就不好出去。眾目睽睽地,叫人拿鄙夷眼光看她,在心裡猜測她不為了剪髮,被誰盯上只是進來躲下?看着就來路不明的。她問:「師傅,還隔幾個人?」拿着推子的那稍老的師傅滿臉堆笑,「快了,再剪一個就能到你。」她點頭坐下,儘管內心是不大相信。歷來是這樣,賣家可不希望買主走,再多的數也要壓縮成一個兩個。何況他還沒有抬頭點過人,心裡的數怎麼能夠那麼清楚。做久的老師傅的本能?不過她可以等,但沒有去閒話。她不愛說話,也不是熟識的人。雖然是鄉音,但也並不會使她感到有自己人的知己感。店裡只有兩個師傅,她開始想他們一天能賺多少錢。年輕的像是老師傅的兒子,也不說出去找份工,一輩子都囿在這狹小的理髮室裡了。身上穿着絨毛衣,團起的褶皺像蟒蛇盤在他身上,整個人頹然,沒有年輕人的樣子。根本就是身陷囹圄。她瞎想,憑空對那年輕兒子生出同情。
才下火車的時候是覺得冷的。又下了雪,又沒人來接。她叫了一輛黃包車,車夫漫天要價,說是戰時的原因。城還沒荒,人心先倒了,她想。她沒坐車,自己走路過來。車夫有點鬆口讓價的樣子她也沒理,很有骨氣地。在火車上她倒是當了一回英雄。剛好打個盹兒,驟然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好像是桃花源中天下大亂的樣子,靈魂拉扯她從睡眠中醒過來。有個人被日本人追捕,逃到她這節車廂。那人坐到她對面,不動聲色的樣子,看得出眼睛裡有一絲強撐的笑,豁出去了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逃得過?她看到他流血的手,一瞬間轉過許多念頭,突然只有一件事很肯定:被日本人抓,一定是義士。日本人上來盤查,他從懷中靜默地撥轉出一把小刀。她看到之後起身走過來,把衣裳搭在他身上,然後靠在他肩上假寐。沒有聲響,像拳頭打進了棉花。他甚麼都明白了,也闔上眼睛,感到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況味,萍水相逢之後立即的知遇。兩個人素昧平生,心中各種滋味。沒有叫人懷疑,意切情真。日本人很快走了,聲音都回來。火車壓過車軌的隆隆聲,鏈條帶着車輪轉的哐哐聲。假戲真做一樣地,她當真睡着了。到天亮醒過來,他已經走了。衣裳搭在她身上。
理髮店裡一個太太模樣的人用手肘抵了抵她,問,「下雪了?」她看着大衣上新結的水滴,是剛才的雪渣化的。她回過神來,「噯,下雪了。」她這樣是不是引人注意?不說話,若有所思的樣子。叫別人懷疑她是特務?她倒是想,以前演愛國話劇的時候也是一腔熱血。
那太太揚了揚頭,眉毛更加飛揚到掃得一絲不亂的頭髮裡,就在此刻她看見她嘴上的痣。她留學英國時候的同學茉莉卡上唇也有一顆痣,隔近了才看得清。茉莉卡是音譯,馬來人,長得很像一個外國電影明星。她記起她這以前的同學來,兩個人很要好,無話不說。結業的時候班上同學約好去旅行,到英國的山上。晚上住山上的度假飯店,本來是她跟茉莉卡一間房的,吃飯的時候茉莉卡對她說,自己不回那間房了,跟別的同學住去,大家一起熱鬧。她沒說甚麼,答應了。面上也不改顏色,繼續跟同學說笑。她的性子向來是這樣,有甚麼也不說出來,沉在心裡,不露端倪。像魚一樣死死浸沒在水中,老漁夫的杆就在前頭,誰也不敢先出動靜。心裡卻是焦急氣急的。最後茉莉卡晚上還是回到她那間房住,也不曉得是甚麼緣故。她沒問,沒事人似的,自然而然地給茉莉卡拿毛巾,打水洗臉。有一次也是,大家約好去畫展。路程遠,本來約定得很好,臨頭了茉莉卡突然變卦不去。她答應了,是完全不在意的語氣,但心裡頭不是滋味。她想要茉莉卡去,但又不甘心拉下面子勸她。時間隔得太遠了,記不得最後茉莉卡到底有沒有去。或者她終於還是軟言叫她?成了斷層,結果不重要了。太久沒見茉莉卡,也是說斷就斷了,不是男女之間濃烈的情感,不必長情。但是這時候突然想起來,茉莉卡所有可氣之處都成了可愛的地方,好像她那人本身是沒有壞處的,至臻至善的一個。
關於茉莉卡還有一樁鬧過笑話的韻事, 雖然最後沒成。在課本扉頁上寫自己名字, 茉莉卡總喜歡在其後杵個點,綴一個小小的 W。杵那點的時候特別瀟灑,一筆下去。到了寫W卻扭扭捏捏起來,萬千心事一樣地。 她經常看到,也沒問,還以為是家族姓氏。 有一回另一個女同學夏瑞聆叫嚷起來,硬要讓茉莉卡說出W究竟指的是愛慕的哪個男生。夏瑞聆只是玩笑,哪曉得茉莉卡登時臉就紅了,原來確有此事,歪打正撞地。茉莉卡怕夏瑞聆聲張開,急急忙忙跟她講了,兩個人還立了誓。她其實一猜就猜得出的,以前只是沒往這上面想。茉莉卡那麼害怕夏瑞聆在班上提到W,想必這人就是同班生,班上姓名中以W打頭的男同學只有一個,印尼人,皮膚有點黑,時時刻刻都桀驁不馴的樣子,從來不笑。這之後茉莉卡也沒有專門告訴過她,但應該知道她早就曉得,兩個人心照不宣地。茉莉卡還約過她寫歌,可能是專為那男同學寫,表白心意或者排遣懷人之思。茉莉卡詞都已經作好,工工整整地押着韻腳,就等她來譜曲,可是拖着到最後她也沒寫成。現在想起來也不感到遺憾,又不是寫了來紀念她倆的情分,與她無尤。
爐邊上擺了一張方桌,桌上堆滿瓜子,女人們的手交錯着往上面抓,一抓就是一把,唯恐這把抓完了下回就沒剩餘了。桌子邊沿上並有一袋喜糖,遭排擠的樣子,沒人打它主意。紅顏色的包裝在理髮店裡顯得很突兀,因為別的東西都灰沉沉的,各種理髮工具,像舞台上的道具,剪出個形狀,她想不出有甚麼具體用途。現在的大學生都自由戀愛,哪管甚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開始家裡是給她安排了親事的。想起來覺得很震驚,辛亥革命後十幾年還是照古法結婚――黃曆上圈個吉日,蓋上蓋頭,聽過祝詞,淚汪汪地跟父母告別,轎子抬過去就完事。新娘子幾乎就是個局外人,只管其他人熱鬧。她死活不肯。前幾年她父親送她去學校唸書,現在想來幾乎是個壯舉。她家在小事上新派,大事依然守舊。婚姻大事。她母親也逼她,她想不明白。因為以前小時候聽見過老媽子議論――背着人地,以為她小,不礙事――說她母親當初不肯嫁過來,死活鬧。閨中的女兒,足不出戶的,怎麼會有這樣的脾氣?不然是早在哪個小廝身上動了心思的緣故?老媽子們聲氣小,怕洩露天機,半遮半掩地。她聽得不全,但奇異地記到現在。如今她母親反過來逼着她嫁人,世事都顛倒了。將來她是不是也要這樣逼她女兒?永生永世的輪迴。她父親給她退了學,關在閣樓屋子裡,斷了與外界的聯繫,只等日子一到。看過的小說裡的橋段竟會落到她身上。也像祝英台,但此生都不值得,還沒有碰上過梁山伯就要咳血化蝶。化了也是孤零零的一隻。或者根本化不成,充其量是隻飛蛾子,沒人給她記書立傳。她假意答應,家裡放她出來,也沒懷疑過她怎麼突然就順眉順眼起來了。張羅着給她置辦嫁妝,好多事情還是要過她手,量體裁衣這些。她暗地裡找到同學,之前說好的一起去英國留學,考試都過了,瞞着家裡地,打算臨到頭了才說,至少等船票到手之後。誰曉得弄到現在這形勢,更不敢講了。船票是私自拿家裡幾樣值錢東西當了之後換的,還要預備些英國的開銷。她倒不感到愧疚,反正遲早都是她的,在這點上她看得很開,十分心安理得。那天趁兩家父母外出晤面的空隙,她留了一封信,拿着行李跑了。簡直是古代筆記小說裡的俠女,或是倩女離魂,只是沒個小生在船上等她。行李早就預謀好,連着幾天,怕考慮不周短了哪樣,英國的天氣又拿不準。到了船上之後才心驚膽跳起來。在心裡面不自覺地模擬着如果剛才出了差池――要是還沒上船就被逮個現行,過衖堂的時候乍地撞見買菜回來的老媽子?在黃包車上被哪個熟人瞧見?或者家裡早就察覺,專門等着時機埋伏好逮她?如果事情敗露後她就這麼被抓回去,留不得了,把婚期提前,早嫁一天是一天。胡亂地給她抹上厚厚的胭脂,打唇紅,棗紅的布料上繁複繡了花樣做成衣裳,連鞋面都要是玫瑰紅平金的。還有如意鎖,手裡握着喜帕。熱熱鬧鬧的大紅色的悲哀,一樣一樣地全往她身上擺弄。像鄉下的年畫,密密麻麻地堆滿吉祥物,把她當死物,任意擺佈。哭也不許哭的,怕花了妝,又重頭來過,於是寧願強忍着,捱過了再說。還好她已經在船上顛簸了,雖然想起這些來還有點驚魂未定。剛到英國的時候大多靠同學接濟,麵包蘸着白鹽吃。英國冬天天冷,麵包都給凍住。「像吃石頭。」後來她回憶說,「一整塊一口嚥下去。」她出走前把她在英國的地址寫在紙上,把紙擱在她母親的首飾盒裡。自古中國的父親都唱黑臉,又是這麼大的事,氣不容易消,但做母親的通常心軟。果然。幾個月後錢匯過來了。可能是她母親瞞着她父親。但風聲到底是沒那麼緊了。想必她父親也會很快鬆口。只有她一個女兒,還能怎麼樣。她就只有這點仗恃。
「王太太把女兒送進大學了。」她左首的太太一直沒說話,突然開了口,她有點震動,猜測大概是講鄰居。片刻的沉默,氣氛突然變得奇異,她想在座的人大半是因為嫉妒。妒忌人家女兒有出息,或是妒忌王先生家有錢――所以有資本給女兒上大學胡鬧。隔半晌才有人接話,「大學男女同校。」聲音低下去,暗示可能發生男女關係。
在大學她的確喜歡過一個同學,英文名是喬施華。上課跟他坐在一起,她整個人就像泡在熱水裡,連手指都虛腫起來。神識不受控制,整節課都被浪費了。就是隔一個過道坐也不行,她心緒不寧,根本做不成事,只是無意識地撥動手上的鋼筆。筆夾碰在桌上每一圈都發出響聲,擋在圓滑的筆身,像一個坎,轉動一圈就翻一次山。金屬部分反射亮光,把一個人畸形地照在上面。她想砌道牆把她和他隔起來。喬施華英文好,她十分羨慕,感覺英文就像血液一樣靜靜地躺在他的身體裡,馴服了這樣東西以後從此就跟着他出生入死。

她有一次出門前試衣服,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喬施華今天不會也穿這個顏色?她上次見他穿過。果然,臨近上課,她遠遠就在課室外看到他,同樣的綠衣服,好像從樹上滑下來的綠蔭掉在他身上、她身上,滴成漿水,然後凝結起來,把他們兩個包在裡面,像琥珀一樣,封閉意識一萬年。同學們發出怪叫,說兩個人商量好的,暗指兩人是戀愛關係。她表面上在否定,心裡十分快樂。以為自己心念之強可以控制緣分這種事,又不能跟人分享。
有一次大家在課間做遊戲,以「  I have」或者「I don´t have」來造句,如果 在座的超半數同樣有做過這事或者也沒做過這事那麼造句者就輸。有個叫凱瑟琳的同學說,「I don´t have an ex-boyfriend」,是指自己根本沒戀愛過。在座的都驚奇,但又不好表現出來。因為凱瑟琳比她們都大,而且還是對性不保守的英國人。事後她想起來,或許當時凱瑟琳是已經有準男友了所以才敢大方地承認自己以前沒戀愛過――那時候凱瑟琳就常常和喬施華約出去看書。
她現在不怎麼想在英國的事,去英國像一場奇遇,被仙子領着遊覽天宮、參見滿天神佛,事後再想就是褻瀆。太愛一個地方會經常想離開了會怎樣,但在英國她幾乎沒想過,因為太渺茫,不敢想。倒是經常模擬廿年後再踏足這片土地是甚麼感受――再來就純粹是旅遊。或者更遠,三十年?帶着她的子孫去認讀書的地方。當然也得要她運氣好活到那一天,不要在戰時被流彈炸死,畢竟誰也拿不準這種事。
冷風颼颼地漏進來,原來是有客人理完髮走了,門打開又合上。老師傅現在給一個嬰孩剃胎毛,用刀片刮頭髮。孩子的父親抱着,旁邊立着一個時髦女郎,燙的頭髮也是很摩登的,想必是孩子母親。但氣質與那男人不搭,板着臉,像隨時都能給人一個白眼。那孩子還在睡,剃下的頭髮都包在一塊紅紙裡面。圍爐的人說是辟邪,也有說能入藥的,太玄了。她家裡也有,她母親包好放在牀底下的。還是枕頭底下?天天枕着,她也沒注意。
突然猛地一響,理髮店的四面鏡子都震了一震。炮彈又落在哪塊平地上。她眼皮跳了一下,圍爐的人都見慣不驚,停了半晌,見又無動靜,就又心安理得地開始談話。孩子卻被驚醒,哭的聲音也不是她聽慣的孩子哭聲。她見過的至少都是滿週歲的孩子,所以才出生的嬰兒艱澀的哭聲聽不慣。又放不開,像很懂事地,擔心吵着哪個似的。
圍爐的人開始說起那孩子。「看她嘴嘟着,是包着兩塊糖嚜。」眾人都笑了,「噯,還真是。一邊一個。」
她一進來見那孩子本來是覺得醜的,現在覺得還是可愛,心裡竟想着那糖含得那麼久了怎麼不化。孩子父親拍着孩子後背,孩子不哭了,又睡去。嘴裡彷彿仍含着兩塊糖。
人都擠在理髮店裡。不難等,很快就到她了。

沈閏生 九零後,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