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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英嘉:一年盛夏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9月號總第41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譚英嘉

端午節的時候,就該收起厚被子了。
每一年端午,阿嬤都會叮囑我一遍,叫我將厚被子拆開,被單要洗乾淨,被芯則要選一個好日子,抱出去,在太陽下曬透。
曬過的被子上有着熱烘烘的香味,她說,這是棉花曬出來的香味,曬成這樣,才叫做曬透了。
阿嬤腿腳不好。她說自己腳腕長了骨刺,隔着因年老而鬆弛了的皮膚,能摸到骨節上嶙峋的觸感。生在小鎮,生活多是全無波瀾,她一天天地邁着碎碎的步子,從家走到菜市場,走過學校,看一眼學校側旁公園裡的大銅鐘,再往菜市場採買,提着菜與肉回家,燒幾道簡單的家常菜,看着天熱,便又加上一道糖水。
她叫我爬上梯子,從家裡的閣樓翻出一隻鏽迹斑斑的餅乾罐。這隻罐子太舊了,上面的圖案已經被鏽迹糊得全無印迹。我穿着校服裙,拿一把椅子當書桌,叉開腿寫作業,她一邊呵斥我注意儀態,一邊拿小刀撬開罐子,取出一小片焦黑的脆塊,隨手放進爐子上的圓口瓦煲裡。
「這是陳皮,年頭比你年紀還要大,當年你太爺叫留着的。」她向我解釋着,又取下一小把曬乾的海帶,舀上綠豆,拿碗拿盤地泡上,預備做綠豆糖水。「我像你現在這麼大的時候,自己已經會煲湯煮飯了。廣東天熱,一碗糖水清熱消暑,我也是從我家婆那裡學過來的,比甚麼冰品都好。」
阿嬤的家婆,我叫她太嬤(太奶奶)。
阿嬤說,在我剛出生的時候,太嬤和太爺坐船過海,再換汽車,一路顛簸來到醫院,端詳着皺縮着一張臉的我,拉着我的手端詳着掌紋,只是說了一句「這孩子的命不錯」,便不再多言語。太爺爺指揮着我父親找來毛筆、墨水和黃紙――沒有黃紙,暫且用牛皮紙替代;太爺爺原是想要朱砂,但一時半會也找不到。阿嬤說,太爺爺親手為我畫平安符,一個,一個,又一個,塞給阿嬤,塞給我父母,塞在家裡的角落,塞進抽屜,說這些符能保祐我平安長大,無災無妄。
保祐你學業精進。保祐你出入平安。保祐你在外遇貴人。保祐你諸事順遂。保祐家裡各路神仙都能看顧你,萬事如意,心無掛礙。太爺爺畫着平安符,太奶奶則在家裡用柚子葉煮水,把我揹在她背上,拿着那一鍋泛着草木香氣的熱水,洗抹着家具,戴在手腕上的翠玉鐲子偶然輕輕磕碰着物件,低低的脆響每每引得我東張西望。
太爺爺和太嬤只是小住一陣便又回鄉下去,說是放心不下家裡的菜地,也惦記着院子裡的柚子樹和樹下他們自己養的雞。但是,他們每一次來看我的時候,都會帶上一大綑柚子樹葉,帶上太爺爺給我做的木工小玩具,還有他親筆畫的小畫,白紙黑墨勾出輪廓,旁邊寫着名字,教我認花認草:這是芍藥,那是蒲公英,還有鳶尾,還有小鈴 蘭。那時我年紀太小,連筆都抓不住,他握着我的手,帶着我一筆一劃地描出一個個詞,描出那些植物的名字,描出我自己的姓名,看着我自己拿着筆胡亂在紙上畫烏龜, 笑一笑,卻留下一聲捲入了盛夏的嘆息,墜入那一碗海帶綠豆糖水裡。
太爺爺和太嬤每次說回去鄉下時,我都會嚎啕大哭,哭得父母和阿嬤怎麼哄都哄不好。太奶奶對我說,乖,等你再長大一點了,就能夠坐船過海,回家去,太嬤太爺給你養貓,給你煮糖水,講故事。
我一天天長大,拿着毛筆還是只會畫烏龜,在小鎮的夏天待在幼稚園的草蓆上午睡,心裡只知道惦記着下午早早就能回家, 想着能夠早點長大,再也不用守着寡淡的日子,寫着乏味的作業。每年夏天,阿嬤都把一束曬乾的海帶懸在陽台上,煮一鍋海帶綠豆糖水,每次取下那一罐陳皮都會絮絮叨叨地說,這是太爺爺留下來的。她對我說,端午節過後,厚被子就該收起來了;等到秋風起,就可以曬臘味,曬好的都要寄一份回去鄉下,想想太爺與太嬤,年紀太大了,走不動了。
我想着,等我再長大一點,就能回到鄉下去,看看太爺和太嬤,抱抱他們給我養的小白貓,太嬤會煮糖水,做各種精緻的點心,例如艾草甜餃――來看我的時候,她拿寬的棉布兜子把我揹在背上,帶着我到小鎮外的野地裡,摘一把鮮綠的艾草,回家後洗淨切碎,拌着米粉揉得勻和,這是外皮;內餡是花生糖,花生剝好、去掉紅衣,必須得要炒香,再倒入小碎鑽似的白糖,一定要拌得合宜才能用。她手上飛快地包着甜餃,綠色外皮金色餡料,一隻隻掐出精緻的小花邊,而我趴在她背上,慢慢睡熟了,等到被蒸籠裡的香味喚醒時,便看到她拿着濕毛巾,細細擦拭着手腕上的翠玉鐲子,將沾上的粉渣都擦乾淨。每一年盛夏的圓聚,到早秋便是告別,她和太爺爺回去,留下阿嬤帶着我,在家裡熬一鍋糖水,枕着電風扇咻咻的低鳴,往藍花瓷碗裡舀上煮得化開了的綠豆、切成細絲的海帶,看着升騰而起的白色水汽在風中飛散,一碗糖水從滾燙變得沁涼,而我把碗捧在手裡,小口喝着,想着太爺曾經對我講過的故事――家在一棟小磚樓裡,每個角落都住着神仙,是神仙讓那裡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白晝的陽光裹着海水的鹹味,夜裡他們會乘着月光飛行,看誰家在哭,就會讓那些吱哇吱哇地叫喚的蟲兒,送去一點安慰;貓兒會在夜裡爬上柚子樹,和鄰近院子的貓大聲聊天,談論着家長里短的瑣事,因為牠們都身負重任:一旦看到那種叫做噩夢的鬼怪,貓兒們就會揮爪撲上去, 狠狠將它趕走,這樣人就能有一夜安睡。
小時候聽得入迷,我總是想像着太爺太嬤為我藏在小院子小磚樓裡的那一隅小世界。在那裡,塵埃的圓舞以浪聲作伴,漫天星光變作山裡的漫地芬芳,等人們都入夢後,貓兒開始逡巡在屋瓦上、院落間,低聲暢談,像一小群衛兵,和家裡屋角的神仙一起,守着村子裡的每一個夜晚。
夜晚過去之後,白晝就來了,一天接着一天,我放下了畫烏龜的毛筆,開始認認真真寫作業。一天,我回到家的時候,看到家裡擠滿了人,阿嬤對我說,這些都是親戚, 他們送太爺太嬤過來。我擠進人群裡,看到其中一位叔伯,恭恭敬敬地舉起一隻黑色木盒,放進家裡的神櫃,再豎起一塊寫了字的紅牌子。
阿嬤拉我過來,叫我跪下來磕頭。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她啞着嗓子低聲說,太爺走了,太嬤就睡在牀上,磕完頭記得進去房間看看太嬤。
我乖乖跪下來磕頭,那位叔伯指着木盒,對我說,這是你太爺爺。
當日我年幼,不知道太爺爺為甚麼會鑽進木盒子裡,是不是因為我總學不會描紅、 只知道畫烏龜而生氣。磕頭,站起來,躲進阿嬤身後,我問阿嬤,為甚麼太爺會在木盒子裡。阿嬤對我說,因為太爺要一直和我們在一起。
等我走進房間去看太嬤的時候,太嬤已經睡着了。房間裡很暗,太嬤仰面睡在兩人寬的大牀上,我只能影影綽綽地看見她手腕上的翠玉鐲子,還有那一團蓬亂的白髮,她的髮髻鬆了開來,一根磨得油亮的小簪子擱在枕邊。我小聲叫一聲太嬤,她沒有回應。
我想起,太爺曾經說過,人做噩夢的時候,會叫不醒,只有貓兒能把噩夢打跑。驚慌之下,我開始學貓叫,吵醒了太嬤。她轉過身來,眼睛渾濁得像磨得斑痕遍駁的琉璃珠子,似是看着我,又似是看着我身後或是周遭,張了張嘴,沒有叫出我名字。
我看着躺在牀上的太嬤,想起躲進木盒子裡的太爺,嚇得匆忙逃出了房間。
太嬤起先還會站起來慢慢走動,繞着客廳的茶几走一圈便要坐下來,俯身揉着自己的腳腕,不言不語,眉間的褶皺說不清是因了年邁,或是因為病痛。漸漸地,她連走動也不能了,只能躺在牀上,不睡覺時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只有吃飯時才能夠勉強在家人的幫助下坐起來。
我一天天數着日子,等太爺鑽出木盒子,為了博得一個「乖」的讚譽而認真寫作業、認真描紅練字,從「天地人」寫到了更複雜的詞句,甚至從阿嬤的書櫃裡扒出了舊字帖,自己拿着白紙對着寫,想着等太爺鑽出來之後,我就能對他說,我也能寫好看的大字,再也不是畫烏龜了。等到端午節,阿嬤帶着我坐在茶几旁包粽子時,我問阿嬤,太爺甚麼時候從木盒子裡鑽出來呢。
阿嬤的嘆息,被風扇咻咻的低鳴捲入了夏日午後的暑氣裡。她沒有回答我,只是嚴厲地拍了一下我的手背,說,小心點,看你這粽葉捲成這樣,糯米都要漏出來了。
我又問,為甚麼太嬤不起牀走走呢。阿嬤說,她太老了,腳上的骨頭長出了刺,紥着她太疼了,她就不動了。老天爺都是這樣了,要人老了就要停下來了,那根刺就提醒着,人走完了這輩子該走的路,刺就長出來了。
等粽子蒸好之後,我拿着第一隻大肉粽,拆開,看油汪汪的糯米裡裹着蛋黃、燒肉與冬菇,還有去了殼的綠豆,滾熱熱地冒着香味。阿嬤說,餵太嬤吃一口,別給她糯米,給她綠豆,糯米她吃了不好。我小心地挖下一勺綠豆,餵給太嬤。
阿嬤趕我去午睡,叮囑我睡醒後給太嬤剝個荔枝,餵荔枝給太嬤的時候,千萬記得去掉果核。她說。我問阿嬤,我能不能睡在太嬤旁邊。她說可以,再三囑咐我別亂動, 看太嬤被吵醒了要不高興的。
可是,等我醒來的時候,太嬤已經不在了,只有她的翠玉鐲子留在我枕頭邊。我連忙蹦下牀,衝到客廳,看到太嬤躺在那張羅漢牀上,阿嬤正在把一方小白手巾攤在她臉上,周圍圍滿了陌生人,粽子卻都被冷落在茶几上,而我拆了開來、餵了太嬤幾口綠豆的那隻大肉粽,還在碟子裡,無人在意。
太嬤再也沒有回來過。太爺也從未鑽出木盒子。阿嬤的腳步一天天慢下來了。她開始抱怨腳痛,說自己的骨頭開始長出刺來, 自己已經老了,只能扶着家具慢慢走,出門時要扶着枴杖,不然連站着都開始痛了。我一天天長大,開始明白,太爺太嬤,再也不會來看我了。
當我拿着筆只會胡亂塗抹的烏龜,變成了尖嘴墨水筆下的英文字母數學公式,年幼時狗啃一樣的寸頭變成了披散在肩背的長髮,太爺留下的小玩具被我收進了抽屜,但在拉開抽屜的一瞬間,我還會看到像枯黃落葉一樣的小紙籤,摺成精巧的三角形,打開後還能看到太爺親手繪下的圖案、寫的咒語,字迹與他夾在阿嬤書櫃裡那些舊詩詞讀本裡的批註無二。
高考結束後的那年夏天,我收拾家裡的物件,爬上閣樓,打開了那一隻隻樟木箱子――阿嬤的舊花裙,阿爺的中山裝,還有太嬤穿過的香雲紗袍子、戴過的翠玉鐲子, 太爺給我做的木頭小水車、畫的水墨花鳥, 我小時候在太爺的畫稿背後畫烏龜,他卻未曾丟棄過我的塗鴉,全部都藏起來,連同他為我畫的平安符,藏入了他最後的一段歲月、最後一格溫柔的記憶。
箱子的最底下,是一本舊相冊,紙頁因了年久而微微有點黏連,我打開後,看到那些陌生的年輕人,在我熟悉的筆迹側旁微笑。太爺曾經穿着長袍,站在當時還叫做北平的北京拍照;阿嬤曾經穿着學生裝和同學留影,她黑油油的大辮子從腦後垂到胸前; 舊照片上的太嬤沒有戴她的翠玉鐲子,一身華麗的刺繡連衣裙,精緻的髮卷論考究不遜電影女明星,相紙背後寫的地點是上海。

夾在舊相冊裡的還有幾張宣紙,上面是太爺寫的食補方子,從當歸到陳皮都名列其中,而那一小罐陳皮,也擱在閣樓裡,只有每年夏天熬海帶綠豆糖水時才會取下來,折一小片入鍋,再封好,置回原處。
如今,我站在三十歲的當口,過着996的日子,每逢失眠,便會想起年幼時睡眼朦朧的每一個午後,太爺在畫畫,太嬤煮着柚子葉水在洗洗刷刷,阿嬤在廚下忙碌,見我醒了,就喊一聲,太爺太嬤叫我起牀,在我喝那一碗海帶綠豆糖水的時候給我講故事, 講那些藏在海對岸、那一隅小院子裡的故事,說月光如何從海面回到半空,被院子裡 的曇花吸引了、沿着院牆慢慢滑落,或是講給我聽,貓兒們跑多遠都認識回家的路,牠們其實和人一樣,年輕的時候一定要四海為家,闖一闖,等到見多識廣了,就開始專心守護起院子裡的家,看柚子慢慢熟了,就知道又過了多少光景。
月光會回到山那邊。我走得太遠,看不見海,卻能看到星河,看到多少年前,太爺教我唸的舊詩詞――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譚英嘉 生於香江,長於滬上,國文系畢業生,前互聯網公司員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