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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 犁:我的筆名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9月號總第41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伊犁

那年我在香港中學畢業,從香港坐船, 一個多月後居然來到巴黎的街頭。是命運的安排嗎?每個人從出生一天開始,都是身不由己,為甚麼嬰兒在出生時,要大聲哭喊呢? 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會被時代的一個個浪潮,推送到不同的環境。
解放前的一年我在家鄉的山區出生,父親已去香港謀生。兩年後母親也走了, 從小我沒有父母在身邊,只在照片中認識他們。先是祖母看顧我們兄妹,祖母去世後, 哥哥去姑媽家住,不久後他去香港。我被送姨媽家寄養,她自己沒有小孩,對我很好, 可我不是她的女兒。我開始讀小學,後來她領養了一個小弟弟,我十歲的時候,家鄉打大食堂,糧食不夠,常常吃番薯。在我父母的安排下,我隨着一位同鄉偷渡去了香港。
我中學畢業的那年,生命的另一個浪潮,把我推得更遠。1967年香港暴動,我們一家人,哥哥去了加拿大留學,我跟父母在一些親友的幫助下,有機會去巴黎。父親先搭飛機走,我跟母親走的時候是十月,搭乘一艘載貨的郵輪。從香港到馬賽,一共三十八天。因為那時蘇伊士運河被關閉,輪船要繞道非洲好望角呢。
坐船經馬尼拉,到新加坡,穿過馬六甲海峽,進入印度洋,我心中充滿恐慌,覺得離開祖國越來越遠。雖說我受殖民地教育長大,可是我們讀過國文,中國歷史,自己是中國人,如今要去外國,究竟會怎樣? 會不會永遠被放逐回不來呢? 心中的難捨與不安,隨着距離天天加深。我有如一個沒有國家被背棄遺忘的孤兒,在大洋裡,船一直往前走,我在艙板上,面對茫茫大海,晨昏看日出日落,在海上很久也看不到陸地,有時會很傷感,自己的未來是否跟船一樣漸行漸遠?
我們到巴黎已是十一月深秋。離開香港時還是暖和的初秋,穿着短袖衣服,到了巴黎看各人都穿上大衣。眼前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巴黎的房子很老舊,矮矮的不超過四層樓。外貌全是古典造型,過去只有在 《羅馬假期》或《花都之戀》等電影內看到的背景。我們暫住一位遠房親戚白叔叔的家。樓下大門高大沉重,用一把老舊的鑰匙打開,黑暗樓梯間的燈會自動啪一聲着了, 燈光黯然,牆壁也是灰色,木樓梯在腳下咯咯的響。一層樓住一戶,樓上樓下的住戶一般都不認識。
巴黎冬天的天氣總是灰濛濛的,很少看到艷陽。有一天晨早,天空好像更灰黑,沉重如鉛,或如蓋了一張絨氈。我走在路上, 被籠蓋的天,九點鐘倒像六點未亮的天空, 路上行人踏着匆忙的腳步,趕路似的,法國人本來很會享受生活,走路不徐不疾。我在每天早上去語言學校的路上,發覺空間逐漸出現一些小小的白點,很輕,會上下飛舞,不像下雨,也不該是飛絮。 我看着看着,呵,突然心中明白,是雪花!我從來沒見過,沒碰過,它們輕輕的,細細的,無重量,無實質,碰到地面或飛到手心手背便消失。我很興奮,真想喊叫,恨不得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是第一次看見雪。可是周圍的人好像沒有注意,腳步照樣匆匆。我看到每人面前依稀有一股白煙,是大家的呼氣,因為空氣冷,凝結成白煙,隨着他們往前。

巴黎的生活是夢嗎?我有時覺得回到一百年前,俊朗的法國紳士們,衣裝典雅, 一般是黑外套灰長褲,加一條鮮紅或橙黃的圍巾,頭髮微鬈,也不那麼短,很自然的梳在兩鬢。他們英俊瀟灑,看到美女會吹口哨,懂得禮讓給女士。而女士們呢,長相打扮高貴,在公共場所不大作聲,穿着長的深色大衣,窄腰,長腿裹着皮靴,頭髮自然披在肩上,有時隨便在頭頂捲一個髻,也沒多化妝,麗質天生,很有氣質。在地鐵車廂內,一般人都不講話,坐着的一定看書。聽說法國人都很浪漫,除了妻子或丈夫,都公開有情人,他們也喜歡香水,法國以出香水聞名,一瓶香水可能是某人的一個月薪水呢。
我來巴黎後,每天去上語言課兩個小時,我跟很多國際學生一起,學拼音,記單字,慢慢連成簡單句子。還有動詞名詞,每個字都分陰陽,前置詞,動詞也分陰陽,動詞又分不同時段,有點複雜。可是每天早上我都很高興去上課,可以躲避苦悶的生活, 還有母親不快樂的嘴臉。下課後,我從公園的門口進去,草地上覆蓋的白,不是很白, 看來是雪,我很高興可以遠離路上的行人與車輛,故意走在草地上,把一個個腳印落在地上。我來過,我的腳印可以證明。盧森堡公園裡有一園子的法國梧桐,全落葉了,只剩乾禿禿的樹枝,很肅殺,加上灰色的天空,原來冬天是這麼的蕭條。
是巴黎的氛圍帶給我寫作靈感嗎?沒有人督促,也無鼓勵,我只想記下自己走過的路,遇見的人事。在船上茫茫大海中的惆悵不安,首次看到巴黎的興奮,巴黎老三區的溫州人生活,新舊華僑的面貌,從冬天走進春天的鮮明變化。我開始寫一些見聞、雜感、速記。過去一些心儀的作家,如冰心、 丁玲、魯迅、老舍、朱自清、徐志摩、艾青、張愛玲等等,他們的作品很多是在外國寫的。巴黎,一個浪漫之都,在我一片平凡的天空上,在前進的路途中,替我添加了美麗的雲彩。我個性內向,在人前不會說話, 用文字來表達比較自在。很多作家都有筆名,我想應該也有一個筆名,暗暗尋找,慢慢思量,讓我找到「伊犁」,多適合我,身在海外,心繫故鄉,做一個勤懇的筆耕者。
可惜我在巴黎難有適合的出路,第二年便申請去了英國唸護理,希望能自立更生。對寫作的願望卻一直存在,我開始寫一些報道跟散文,偶然寄一篇給香港的一本雜誌,居然被錄用發表了,這是對我最大的鼓勵。護理畢業後,命運的另一個浪潮,把我推上北美的土地,讀大學,結婚,生兒育女,照顧家庭, 走上一條人生的道路。1979年出版第一本小說集,每隔幾年出一本書,包括寫實小說、 散文等,在香港、台灣、大陸等地出版。
終於在前年,離開香港五十年後,我去了伊犁,心中的繆斯,遙不可及的樂園,天山腳下的小瑞士,讓我看到它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奔流洶湧的大河,一排排整齊如牆的白楊樹,連綿不斷的玉米地,如回到久別的故鄉,我感到無比親切。可惜來去匆匆,如驚鴻一瞥,期待下一次讓我再回到它的身邊,感受它美麗的靈魂。


伊 犁本名潘秀媚,浙江溫州人。生於家鄉,童年遷居香港,中學畢業後赴英國攻讀護理。1973年居美國至今,畢業於波士頓麻省
大學英文系,並曾在舊金山州立大學寫作班修學。已出版作品包括《泥土》、《寶貝丈夫》、《十萬美金》等小說結集,中短篇小
說集《殺嬰》、《紅地氈的陷阱》和《美金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