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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梆:女巫和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9月號總第417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王梆

我並非無家可歸,我的世界值得回去。我會空手而入,空手而出。

――辛波斯卡

1

狂走了一整天之後,她被飢渴牢牢勒住。在堆滿垃圾的湖邊,她撿起了一隻空可樂瓶。她將瓶身攆入水裡,耐心聆聽湖水鑽進瓶口的聲音。湖面上飄來一團團鉛狀的白氣,彷彿水下遊走着一個呼吸不暢的巨人。 樹枝是黑色的,上面蘸着發暗的血。零星的幼魚,翻着鱗白色的肚皮,在濃淡不一的大氣的腥臭裡着懸浮着。她瞥了一眼自己的倒影,它像一個涽濁的謎團,只暴露着一對憂傷的眼睛。水灌滿了,她突然想起外婆的話 「水要煮沸了才能喝」。

遠處有人在敲着甚麼,十分有節奏,像在擊鼓,卻沒有鼓應有的餘震和回音。她扔掉灌滿污水的可樂瓶,重新繫了繫鞋帶,順着那節奏走去。幾個瘦黑的男人,穿着破爛的牛仔褲,光着膀子,掄着長柄鐵鑿,正輪流敲打着一塊巨石。嗨!姑娘,你在這幹甚麼?其中的一個男人問,抬起一條趴着疤痕的眉毛,輪到他,照樣一錘下去,節拍器般準確。你們看到烏鴉人了嗎?她反問。甚麼烏鴉人?疤痕眉問。戴着鳥型面具,裹着黑色斗篷,看上去像一群烏鴉,到處抓貓的那夥人,她比劃着,背上還拴着一隻隻液化瓶……

烏鴉都要絕種了吧,哪來的烏鴉人?疤痕眉冷笑。那你們看見我的貓了嗎?她說, 邊解開頸後的紐扣,扯下半截發黃的毛領,露出白皙的、骨骼有致的肩胛。一隻黑貓跳了出來,說不上漂亮,卻刺得相當寫實:草穗似的軟耳,缺了幾個角的炭黑色的毛皮,前爪懨懨地耷拉在她的肩胛骨上,後爪勉強撐起瘦小的腰身和一條猶疑的尾巴。 目光也是猶疑的,兩片單薄的冰藍色火燄, 閃躍在眼中的投影和外界的實物之間。

這是我的貓,小炭,你們見過牠嗎?她焦急地說。這年頭,活貓可是一隻沒見過, 死貓嘛!都在肚子裡呢!男人們哈哈大笑。你們也吃貓?她的手心析出細汗。誰不吃貓?肉又甜又暖,還能治鼠疫!另一個男人說。那你們有沒有吃我的貓?她的瞳孔在變大。男人們又一番哄笑,你那貓老鼠那麼大,沒人稀罕!她舒了一口氣,發現男人們身後有座還未砌好的石塔。這是甚麼塔?她問。求雨塔唄,還能是甚麼塔?一個目光渙散、皮膚發黃的男人應道。

求雨塔孤零零地插在地上,看起來像一顆從海邊走失的釘螺,塔邊站着一棵乾癟的核桃樹,也好像快要枯死了。核桃樹能撐到它完工的那天嗎?她懷疑。樹林裡只剩下蓬亂混雜的線,纏着血色繃帶的夕陽,有氣無力地穿梭在消瘦的枝杈裡。塔心也是空蕩蕩的,只有她那不均勻的呼吸。塔頂和天空之間晃動着一顆方糖般纖小的亮塊。她不由自主地向着亮塊伸出了手,手背上的皮膚立刻明媚起來,指甲也似乎恢復了少女的粉紅色,彷彿真有個甚麼神,把最後一勺日光澆到了她身上一樣。

風晗着黑夜的牙齒,握着剔骨刀朝她走來。這是她獨自度過的第六個夜晚了。之前她也感到有些孤單,但終歸有小炭,皮毛裡散發出暖融的熱氣,裹在腳踝上,像裹着一團有心跳的小毛氈。她撿起一根松枝,用一隻老式的火石打火機點亮了它,然後一鼓作氣走出了樹林。遠山在變冷,馬路兩旁到處是垃圾,只有一兩盞路燈是亮的,昏暗的光線使路面看起來更坑窪不平了。屍體不時從垃圾中挺出,老人和嬰兒居多,奶白色的蛆蟲在腐肉裡翻湧。哪裡都是一樣的啊!她短暫地閉上了眼睛。在一座廢棄的遊樂場門口,她漸漸停下了腳步。不遠處的天空裡, 摩天輪正抱着一束煙花輕輕旋轉。

她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看到摩天輪了, 更別說煙花了。煙花總是像空中的木馬一樣轉瞬即逝。五六個穿套頭衫的少年,正吃力地抓着一條鎖鏈,拔河似地後仰着,鎖鏈的另一端繫在摩天輪上。嘿囉……嘿囉……每使一下勁,摩天輪上的煙花就升高一點,此刻幾乎已經到達正中央了。她簡直不敢相信 這個奇蹟――啊,原來摩天輪上還坐着一個女孩,手裡揮舞着煙花棒。

過了一會,他們也看見了她。過來一起拔?末尾的少年沖她一笑。他頂着一頭板結蓬亂的長髮,過時的雷鬼風格,像是幾年沒洗過了,看上去比她的還邋遢。摩天輪不是電動的嗎?怎麼拔得動呢?她問。另一個少年回頭瞥了她一眼,N年前就停電了好不好?她抓住耷拉在地上的最後一截鏈子,使出渾身力氣,卻突然發現手腳軟綿綿的,像四根橡皮糖一樣。對不起……我太累了,你們拔吧!說完她就倒了下去。她感覺自己輕飄飄的,身後的空隙佈滿了繁星。

一股焦香味躥入了她的鼻息。不要吃我的貓啊……她扭動着四肢,有人正在縫她的眼睛,見她叫喊,便把針線移到了她的嘴上。她動用全身的血液和脈衝抵抗着,她的聲音漸漸微弱,直到嘴角流出了帶鹹味的血,一排勾成X狀的魚絲線浮出唇間。她再也喊不動了,她的喉嚨裡塞着一塊結實的冰。

你醒了?你一直在做噩夢,叫我們不要吃你的貓,一個少年說。她認出是頂着雷鬼頭的那個。少年的身後是燃躍的篝火,綻放的橘黃色火花讓她想起了外婆的向日葵。時光若只為向日葵駐留,那該有多好啊!她的眼睛裡突然擠滿了淚水。

你放心,我們不吃貓,我們是動物保護協會的。另一個少年說,邊遞給她一壺水, 喝點水吧!煮過了的。她接過水壺,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它有一個漂亮的綠殼,印着 「高地專用」的字樣。現在還有動物保護協會嗎?她半信半疑。有分子就有鵝卵石,有志同道合的人,就有協會。一個戴眼鏡的少年說,他的鏡片像貝殼一樣厚,誰也看不清他的雙眼。麵煮好啦,快來吃哦!你也來吃點吧?熱辣辣的蝦皮麵噢!此時發話的是剛才那個放煙花的女孩,聲音像甜瓜般嬌脆。 在一口鐵鍋旁,她果真見到了波紋狀的麵條,麵上漂着一層香蔥和金黃色的辣椒油, 筷子一攪,細碎的蝦皮就從波紋裡游出來。

她一口氣吃完麵,又喝了三大盅熱辣的麵湯,終於恢復了體力。

有一天,突然來了一夥人,戴着灰色的鳥型面具,裹着黑色的斗篷,拴着一隻隻巨大的液化瓶,像一群從天而降的烏鴉……她坐在篝火前,向新結識的小夥伴們講述她的遭遇。

他們自稱是開放區防疫站派來的。他們說由於乾旱,貓身上出現了一種致命的病毒,這種病毒可在人畜中快速傳染,被染上之後,人身上就會長出黑色的毛刺,又疼又癢,而且最多只能活過三週。很多人看了一眼他們發的傳單,就信了他們的話。短短幾個小時,一股針對貓的敵意就在空氣中蔓延起來,有人還把自家的貓抱了出來,扔進這夥人備好的籠子裡。籠子被固定在一輛卡車上,大得能裝進兩頭大象。卡車破爛極了, 輪胎看起來都是扁的,卻不知為甚麼還能開。這夥人就這樣開着卡車,一路橫衝直撞,轉眼就來到了一座山坡底下。

山坡上有一間大棚屋,裡面住着一個老人,養了六十多隻貓。老人據說原本是個會計,失業後一直靠養貓為生,用斷奶的小貓換取罐頭和日用品。每到黃昏,大貓小貓各種貓便簌簌地跳到棚屋前的大樹上,吊着尾巴,睜着圓亮的眼睛,望着老人回家必經的山路,乍眼看,就像樹上突然長出了寶石一樣。

這夥人潛入棚屋時,老人正好不在,貓也全躲了起來。可能是這夥人往地上撒了些貓特別喜歡的乾糧和魚骨精,不到幾分鐘, 貓就爭先恐後地跑了過來。等貓們大概湊齊了,這夥人突然擰開手中的液化器瓶,像噴殺蟲水一樣,朝貓身上噴去,貓就一一倒下了。靠這卑劣的手段,這夥人擄走了老人大部分的貓,還一把火燒了棚屋。又過了一段時間,真相終於出來了。原來這夥人根本不是開放區派來的,開放區來的,從來只抓人,不抓貓。再說這個世上早就沒有甚麼防疫站了。傳染病甚麼的,每隔幾年爆發一次,誰理睬過呢?還有人親眼看見,這夥人摘下面具,在上岡野支起了火堆,把擄來的貓全烤着吃了,一連吃了七八天。

沒人知道這夥人到底獵殺了多少貓。街坊們醒悟過來之後,就把自家的貓拴了起來。自五年前的一場洪水之後,老鼠的繁殖速度,幾乎都快趕上蚜蟲了。多虧了貓,才擊退了一次又一次的鼠患。

我也把小炭拴了起來……說到這裡,她扯開身後的毛衣領,給每個人看了一遍肩胛骨上的刺青。我家只有鐵牀最結實,所以我就把小炭拴到了鐵牀腳下。可貓哪能說拴就拴呢?小炭也是,一點也不合作,水泥地板都快給牠刨出血來了。我只好把牠放了。第二天早上醒來,牠就不見了……她邊說,邊從背囊裡掏出一隻銀色的貓頸圈,小炭一去不返,只留下了這個。牠可能早就被那夥人抓走了吧?雷鬼少年說。只有野貓才會穿州過省。家貓嘛,能跑出兩三公里就不錯了, 厚眼鏡少年說,你應該在你家附近找。

我找過了,找了幾天幾夜,她說。上岡野也去了?厚眼鏡少年問。去了,她垂下頭,我還順着焦糊味兒,找到了幾隻死貓, 不過都腐爛得不成樣子了。有人指着你們這兒,說那群烏鴉人開着卡車上這來了。

你們有誰見過那輛大卡車嗎?厚眼鏡少年問。小夥伴們紛紛搖着頭。N多年沒看到輪子能轉的車了……篝火對面飄出一個打着哈欠的聲音。睡吧!雷鬼少年說,玩了一晚上摩天輪,累死了。你可以和我睡,放煙花的女孩說,先睡一覺,睡醒了再說嘛!女孩說完,移了移腰身,睡袋裡便冒出了一個溫軟的、泥色的凹坑。

謝謝!她說,你們先睡吧,我要去找我的貓。


2

他戴着玳瑁眼鏡,穿着灰格子襯衫,為保持潔癖,渾身上下塗滿了爽身粉。爽身粉是他從一家倒閉的嬰兒用品廠弄來的,一罐罐地囤積在他的地下室裡。地下室的前身是一隻防空洞,入口堆滿了某棟建築物被炸毀後的殘渣。他在斷壁殘垣中挖出一條密道, 一端通往外界,一端通往他的秘密樂園。樂園裡有兔子、鹿、松鼠、貓頭鷹、刺蝟和各種各樣的貓,被一一固定在木頭底座上,眼珠換成了玻珠,晶瑩剔透,栩栩如生。除了動物,他還想過製作女人的標本。附近的垃圾堆常有新鮮的屍體,但老人、病人和死嬰的居多。他嫌它們不夠好看,畢竟,他只是一個標本愛好者,不是戀屍狂。

這天夜晚,在鑽回密道之前,他嗅到了一股不尋常的氣味。那氣味裡有一股久違的,少女的乳香,還摻夾着海草的鹹味,以及小動物身上特有的,粗野的鮮腥。他悄悄放下水桶,謹慎地避開稀薄的月光,像尋血獵犬那樣縮短四肢,弓起脊背,將自己置身於牆洞的掩護之下,然後屏住了呼吸。

一切夜間的娛樂都停止了,夜晚的城市恍如一座龐大的六邊形墓地。她懷念自己的牀,牀前的南瓜燈,南瓜燈下的小炭……她的腳步更急促了,也離他更近了,膠鞋底將乾燥的落葉和垃圾壓得咯吱作響。

哎呦,哎喲……終於,他沖着他的獵物發出了哀孱的呻吟,一聲比一聲淒慘,卻不誇張,玳瑁眼鏡底下兩顆衰老的琉璃,也在眼淚的浸潤下,漸漸透亮起來。她果然停了下來,轉身朝他走去。在一隻漆黑的牆洞裡,她彎下腰,使出全身力氣,試圖將眼前這個癱倒的中老年人扶起來,可他實在太重了。水……他抖擺着食指,指着一旁的水桶。她二話不說把它提到了他面前。那是一隻紅色的塑膠桶,他像隻軟體動物似地鑽了進去,吸了幾口水,又像蜈蚣似地拱了出來。你也喝口吧?他說,聽聲音彷彿恢復了力氣。這是井水,不算乾淨,也還能喝。 她瞥了一眼紅色的水桶,沒動彈。你摔傷了嗎?她問。摔得不輕,不過也沒啥關係了……哎,老了,老人不該在夜晚出來打水。他拍打自己散落在褲筒裡的骨架。你們這竟然還有井水?她難以置信。有也不多 了,他說,這口井是我發現的,偏遠,沒幾個人知道。說完狡黠地沖她一笑,臉上的皺紋在白色的爽身粉裡一根根地跳出來。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姑娘,深更半夜的,你要去哪啊?他攀扶着牆洞站了起來,拉直腰板的他,看起來像一堵鐵門,比她高出兩三個頭。我在找我的貓,她說。你的貓長啥樣啊?他關切地問。黑貓,瘦瘦的,小小的,像一團炭,你見着了嗎?她沒給他看她肩胛上的刺青。黑貓噢……好像見過,是不是這缺塊毛,那缺 塊毛?他用自己的肋骨比劃着。牠在哪?她忙不迭地點頭。哈哈,他笑了,貓又不是人,哪會固定在一個地方?不過,只要蹭熟了一個點,牠就不會跑太遠。這樣吧!你幫我提水回家,我回頭和你一起找找?看她猶豫,他又說,我給你燒點水喝?她壓了壓乾燥的喉嚨,晚餐那幾碗鹹辣的麵湯令她比任何時候都渴望一杯熱水。

等她甦醒過來,才發現自己在一隻防空洞裡,耳邊響徹着齒輪和昆蟲的蟄蟄聲。一隻塗着白粉的手,正緩緩地將小炭從牠的皮囊中扯出來。牠眼珠旁的神經組織已經被剪掉了,黏連着皮毛的骨頭也被輕巧地削開。 一個由尼龍線團、鍍鋅線和棉球組成的假體,被重新塞回牠的體內……整個過程精細,有序,不急不緩,猶如一場默劇表演。 她想抓住那隻塗着白粉的手,卻只抓住了一截意識的斷尾。

一個高個子的中老年男人,正在用齒輪為一隻烏鴉去脂,那是一隻去掉了五臟六腑,像手套那樣,從裡向外翻轉過來的烏鴉,怎麼看都不像一隻鳥。

啊,是那個摔倒在牆洞裡的男人。她認出了他,臉和手敷着白粉,正在一隻巨大的標本展示檯前忙碌着。她睜圓眼睛,伸長脖子,一一辨認。裡面沒有小炭,至少她仍活着。

血黏在羽毛上會很麻煩,他說,所以得把鳥皮和羽毛浸泡在肥皂水裡,反覆洗。他的地下室設備齊全,工作檯上擺着酒精、硼砂、標本支架、木頭、棉花、鐵絲和各種長短不一的手術刀。他望着被綁在鐵門上的她說,別擔心,他們都是死後才上這兒來的。


3

我從泳池出來,雨還是沒有停歇的迹象。粗礪的雨箭密集地射入中心廣場的全息金字塔,攜帶着一股立誓要將它射穿的氣勢。古埃及聖甲蟲和犀牛的幻影在雨幕中四處逃竄,彷彿隨時都有可能在光點的碎沫中消失。

這場暴雨已經持續了六週,洪水淹沒了隔離區的低窪地帶。世界工廠時代的建築泡在漆黑的污水裡,恍如一塊塊癱化的壓縮餅乾。從衛星視頻上看,煙囪像海螺那樣長滿了寄生物,拉近了看,才發現那上面全是難民。開放區雖然沒有被淹沒,境況也不妙。 暴雨加猝不及防的颶風,動搖着建築物的根基,就連無人空巴和懸軌列車也震晃不已。 像我這樣堅持踩電單車上下班的,頭盔上是乒乓作響的雨彈,前後左右是車輪揚起的水鞭。最高的水鞭,能把不慎闖入智能單車道的麻雀一鞭打成腦癱。

之前的十四個月,乾旱裹挾着大地,地心深處彷彿溢出滾燙的岩漿,日夜不停地炆烤着每一棟大廈,每一個被困在裡面的人, 每一扇即將熔化的玻璃窗。祈雨成了餐桌前一項流行的復古儀式。我們老闆甚至還定製了一樽青銅商羊,擺在假山池裡。左邊是那隻半獸鳥,右邊是聚氨酯釋迦牟尼。

雨總算來了,期待中的歡欣鼓舞卻只持續了片刻。雨不但帶來了這隻蓄滿黑水的, 天空的裂口,還帶來了一個讓人困惑不已的女巫。

女巫的皮膚在熒光照射下是銀魚色的, 彷彿被冷凍過一樣。身段看起來和時下流行的0 Size少女差不多。胸脯只比窄扁的肚子高出一丁點,側面看像一隻幼羚羊。頸脖 腿都很長,膝蓋骨在兩截枝幹中頑強凸起。 手指尖細狹長,替代着梳子,很快便能在腦後梳出一個圓髻來。和剛被送進來的其他受試者不一樣,她不哭不叫,沖洗,換衣,驗血,按指模……安靜得像一個剛出倉的賽博女孩。

只有在睡覺時,她才顯示出些許異常的躁動。睫毛不安地衝撞着眼皮,牙齒緊咬着下唇上的一顆黑痣。為女性受試者統一發放的,淺藍色的睡裙,被她那不時扭動的身體劃出深藍色的波浪,波浪底下是她那潮水般時退時漲的呼吸。也許對監視器的存在毫不知情,也許在夢遊,她總是睡一會便醒過來,光着腳,在牆上苦苦地尋找着甚麼。裂縫?暗門?受試者的房間光滑得像一個空心的蛋殼,智能監視器隱藏在「蛋殼」後面, 洗臉池和浴室的扇片式地漏用完即合。

每天都有人從隔離區非法闖入開放區, 大多是青少年,進來不到幾秒鐘,就被生物識別器分辨定位,很快便被抓獲,大部分被強制遣返,小部分獲得居留權,有的被警署或勞工事物所送入我們這家人體生物工程公司。當然也有像女巫這樣的例外,交接檔案上說,女巫是在暴雨來臨前的一次搜索中被發現的。在隔離區的一個荒島上,女巫被綁在一堆高高的柴堆上,一群從頭到腳纏着白布的人,一邊圍着她打轉,一邊朝她灑着紙花。眼看一場隔離區特有的,針對女巫們的火刑又要開始了。沒想到剛點着火,女巫就大喊大叫起來,然後期盼已久的雨就來了,毫無先兆,劈頭蓋臉,氣勢磅礴,瞬間澆滅了柴堆上的火苗。無人機上的搜查員感到非常震驚,於是就下去驅走了那群裹着白布的人,把女巫帶了回來。

這是2070年,竟然還有人相信巫術?可我們老闆卻說,帶回來也好,研究研究,萬一真是女巫,就整個發佈會,完了還可以辦個展覽。不是的話,再做記憶切除也不遲。、


4

女巫的身體在淺藍色的睡衣底下散發出一股奇異的味道。奶香?粗野的,貓科動物的體味?迷迭香?似乎每樣都有一點。

「雙臂交叉,舉過頭頂。」我指示道。隔離區和開放區之間並不存在語言障礙。儘管如此,我還是不由自主地用手示範了一下。

和她那銀魚般的膚色不太一致,女巫的手肘是粉紅色。她用狹長的十指握住它們,向前一推,拱成一隻小環,毫不費力地繞過腦後,同時挺起了幼羚羊式的胸脯,後腰和臀部之間,立刻劃出了一道月牙的弧線。動作敏捷優美,令人無法忽視。我一邊告誡自己,小心別被蠱惑,一邊取出微型掃描器, 繞到了她身後。她的頸脖像一截修長的玉髓。不管如何微乎其微,我的鼻息還是不由自主地湊近了她的皮膚,她的上身本能地顫動了一下。她扭過頭,注視着我,保持着之前那挺拔的站姿。她的目光熾熱,明亮,碩大的眼珠裡彷彿燃燒着兩團琥珀色的松脂。 一層潮熱的水汽向我的身體襲來,伴隨着她那奇異而濃郁的體香。

「小炭……」她輕聲叫道。她的嘴唇突然變得無比紅潤,像一朵綻開的玫瑰。

這裡是世界頂尖的生物工程公司,我是SSTW(Science Save the World)機構派來的實習生,我的工作是為來自隔離區的受試者做記憶切除。我怎麼突然成了「小炭」? 回過神來我才發現,她注視的並不是我,而是我身後的一張照片。我舒了一口氣,同時也有些失望。照片上曬的是我的寵物DD, 一隻設計精良的全息貓。只要打開寵物程式,按下按鈕,它就會從真空中跳出來。它會吃虛擬貓糧,玩捉鼠遊戲,還會打鼾, 終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貓。

這是我的貓啊,怎麼會在你這裡?她的目光交匯着驚喜和疑惑。這是我的貓,當然在我這……我邊說邊向後退。她二話不說, 轉過身,一把脫下淺藍色的睡裙,露出了一整副光潔的後背。她那瘦削的肩胛骨上半蹲着一隻黑貓,確實長得和我的DD一模一樣,只是DD比它精神多了,也沒有缺毛。

接下來她就那樣光着身子,摟着自己的肩膀,嗚嗚地哭了起來。她越哭越淒厲, 還冷不防扯下DD的照片,一把砸到了地上。要不是我已經逃到了自動門外,後果不堪設想。

DNA檢測顯示女巫肌肉耐勞度上等, 爆發力強,患骨質疏鬆和妊娠併發症的風險極低,但這並不能說明她心智正常。隔離區來的人,大多都有點心智不正常――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們才要為他們做記憶切除。雖然我也談不上特別喜歡這份工作,可也沒甚麼其他選擇。爺爺去世後,我被送進了孤兒院,十歲起開始學習演算法、基因遺傳學和神經心理學,十五歲考上了SSTW屬下的醫學院,今年我已經二十三歲了,除了游泳還稍微過得去,其他都不怎樣。

暴雨拖着一條條碩長的水尾,像一頭被大水軟禁的軟體動物,在玻璃幕牆上爬行着。

午夜已過,我仍舊沒甚麼睡意。陪DD玩了一會捉鼠遊戲,看了兩部黑白電影, Nosferatu和黑色星期天,還是睡不着。無聊中,我又打開了工作視頻:像剛被送進來的頭一天晚上那樣,女巫貼着光滑的牆壁, 手指在上面來回摳動着。我將視頻調近放慢,才赫然發現,她沒在「摳」,而是在 寫,幅度微小,字迹稠密,空蕩蕩的灰牆儼然成了她的隱形筆記本。

我用筆劃輸入破出一行字:「我並非無家可歸,我的世界值得回去。我會空手而入,空手而出。」

這是詩麼?大概是吧!我的心震動了一下。飛機緩降時,看到山巒上越來越清晰的野花,我也曾有過類似的震動。我也曾設想將這種莫名的震動,像先人們將蒸汽轉換成電能那樣,轉換成詩。如果說我有甚麼不為人知的愛好,那就是寫詩了。白天做一個安穩的程式師,夜晚做個動盪的詩人,多炫啊,實現起來卻全然無望。我試過坐在歌劇院門口的台階上,指望着誰能神秘地俯下身來,遞給我一張通往靈感殿堂的門票;我也試過深山徒步,彷彿腳印裡會現出神蹟來……當然所有的折騰都撲了個空。我的輸入板積滿了陳年的指紋,便攜本裡字句叢生,卻沒有一首自己滿意的詩――它們也不 是不夠精密,就是總好像缺了點甚麼。像賽博人的眼睛,無論如何逼真,看久了就會徒然升起一股溝狀的空虛感。

睡意像一條史前的鰭甲魚,終於朝我游了過來。我掙扎着,最後瞥了一眼監控。女巫還在不知疲倦地寫着甚麼。

5

你會寫詩?我問,一邊拿着血壓板,一邊瞥了瞥她手臂內側的一塊皮膚。像其他受試者一樣,進來後先被編碼,她的手臂內側印着「276001」。不會,她說,從沒寫過詩。那這句「「我並非無家可歸,我的世界值得回去。我會空手而入,空手而出」是誰寫的?我又問。那是辛波斯卡的詩,她說。 我暗暗打下「辛波斯卡」幾個字,立刻跳出來一串字元,你搜索的頁面並不存在。 我感到有點難堪。你是女巫?我又問,這個問題太可笑了,一股燥熱刺透了我的工作 服。不是!她說。你能讓天下雨,應該也能讓雨停下來,你要不試試?我有意激她。你病得不輕。她說。Okay,你說你殺了那個高個子男人,為甚麼?殺人動機解釋一下, 我說。她低下頭,緘口不答。DD的照片被我重新掛了起來,她沉默的時候,就出神地望着它。

這樣吧!請簡單描述一下你的出身, 我說。我已經說過了,她目不轉睛地望着 DD。

她確實說過了,也許說了不止一次。口錄上寫着,她出生在隔離區A01001的一個廢棄的醬料廠裡。醬料廠有很多空曠的大醬缸,她小時候經常坐在生鏽的機器攪拌手上玩。她沒上過學,懂事起就在撿垃圾,主要是太陽能燈管……最近她的貓丟了(或被一群戴鳥型面具,自稱是防疫站的人擄走了),她於是出門找貓。有一天夜晚,她被一個高個子男人騙進了一個防空洞,在一場搏鬥中,她用一條鐵線絞死了他。她身上的血迹引來了幾條狗和一群全身裹着白布的人,她們把她架到了柴堆上……

聽上去像編造,卻也不全然。每隔幾小時,衛星視頻站就會發來一段隔離區的新聞:A01021區又爆發了傳染病,B01200區集體鬥毆又死了多少人等等。隔離區聚集着一大群無所事事的人,他們沒有任何技能, 長年失業,靠開放區或國際慈善組織定期空投的救濟食品為生。除了堆積成山的廢汽車、電腦和其他不可降解的垃圾以外,他們一無所有,為一箱空降凍肉就能廝殺數月。 當然,他們也不是生下來就那樣,據說在他們的父輩中,有不少就來自開放區,因為破產、失業和一些其他原因,i.e. DNA測試患癌風險偏高,交不起醫療保險,一場大病醒來以後,發現自己被無人機送到了那裡。

隔離區沒有學校,也沒有醫院,卻有各種石塔和稀奇古怪的教堂。至於那些人在裡面幹甚麼,為甚麼全身上下裹白布之類,我並不清楚。沒人清楚,要想弄清楚只能混進去。據說混進去以後,就回不來了。一是文化上不再適應,二是我們這的生物識別系統將取消預設。就算有人混進去,寫出了獵奇味十足的報道,我也不感興趣。老實說, 我對外界的一切都提不起多大興致。只要無人機不時載着賽博警察在隔離區上空維持秩序,我們的生活就不會受到太大干擾。

它是我的貓!女巫指着牆上的照片,又叫了起來。那是DD,是我的貓。它從沒到過你們那,不可能是你的貓,我說。我差點脫口而出,何況它也不是真貓,它只是一個幻影。那DD是從哪來的呢?她在D字上加了重音。不知道為甚麼,我不太想讓她知道DD只是一個幻影,乾脆避而不答,將自己埋進熒屏裡那些閃爍不定的數字之中。 女巫的腦部掃描圖看起來像一隻隻電藍色的核桃。

小炭是外婆給我的禮物……她說,語氣終於緩和起來。外婆教會了我很多東西,養母雞、養紅蟲、養蘑菇、讀書寫字……埃斯庫羅斯、莎士比亞、契訶夫、貝克特……這些人都是外婆挺喜歡的劇作家。

我沒接話,低頭望着電藍色的核桃。我沒有外婆。

外婆的房間在女工浴室裡,她的鐵牀邊堆滿了厚厚的書。每天晚上,外婆摟着我, 蜷在被窩裡讀書。我們家附近有個垃圾站, 直徑據說有六十五公里,外婆在那撿到了一隻塑膠南瓜和幾盞太陽能燈管。「有了南瓜燈,每天都是萬聖節……」外婆說。

你一個人出來找貓,你外婆不擔心?我不耐煩地打斷了她。接下來她便不肯再說一句話。


6

我們公司坐落在海邊,它的前身是一家模擬娃娃玩具廠。七十多年前它的主體部分被改建為生物工程公司。辦公大樓是橢圓形的,內裡廊道眾多,曲折迂迴,橫切面仿如一個海馬體。一隻巨大的透明罩將這隻海馬牢牢罩住,連同它面前的日式假山池、熱帶水族館、竹林以及一片廣闊的亞熱帶綠植。 五年前全球毒氣危機,死了十幾萬動植物, 罩子裡的孔雀卻仍兀自開屏。想來我是幸運 的,日子雖然無趣,卻不至於像女巫和她的外婆那樣靠撿光管為生,還能在罩子裡漫步,不時欣賞孔雀羽毛。

沿着「海馬體」中心的旋轉台階,一直走到底,便是餐廳。特效玻璃幕牆將海岸線直接拉近三百多米。吃完午飯,坐在幕牆邊,聽着白浪無聲地拍打着藍色的玻璃,很容易產生被催眠的幻覺。即使此時外面再怎麼狂風暴雨,裡面也是寂靜的。幾個不同部門的同事在掌上默默地玩着戰爭遊戲。

你呢?你每天做甚麼?女巫問。為了測試她對外界的反應,她被允許帶出受試者的房間。見到了孔雀,又在餐廳吃了一碟綠色牛排,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我為受試者切除記憶,我說。受試者是誰?她問。誰都有,我說,比如從你們那來的,或者從外國來的,林林總總。為甚麼要切除他們的記憶?她追問。要想留在這兒工作,你們那的記憶想必不會有甚麼實質作用吧?我說。

古生物研究所的穴居人,或基因技術開發區的半獸人,都是從受試者的子宮裡產生的。如果受試者的體質不適合代孕,那麼她們很可能會被送進水產工廠或試管牛肉廠, 福利肯定沒代孕那麼好,但總比回到隔離區強吧?雖然邏輯簡單,女巫卻不一定能明白。我於是就此打住,決定先不告訴她這些。

記憶真的能被切除嗎?她又問。當然可以。我如實答道。怎麼切?她拿起一杯橙汁,卻沒有喝,只是一味地端詳着手腕上的電子手銬。方法很多,比如注射,我說,注射器裡灌入一種叫「海蝸」的毒素,它能緩慢地清除掉腦內的蛋白激酶微粒,使記憶突觸逐漸失效。當然,要達到徹底的記憶切除,還需要更多繁複的工序。會很疼嗎?她問。不疼,我說。

喝完橙汁,女巫提出想再看一眼孔雀, 我只好帶着她走回罩子裡。雨瀑在罩頂上摔得粉身碎骨,罩子裡卻甚麼都聽不見,靜得像湖底。接下來我們有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身體接觸。這一次,孔雀終於沖她開了屏,海藍色的羽帔像彩虹一樣掃過她的臉龐。與此同時,一股被利齒動物噬咬的刺痛感,突然從我的胳膊裡躥了出來。我低下頭又抬起頭,女巫咧出左右兩顆帶血的犬牙, 用純潔而危險的笑容回應着我的痛楚。

我想知道這一切是不是真的,她問, 你疼嗎?我疼得說不出話來。我的虛擬 秘書通過脈搏傳導器在我的耳內發出警告,STAND CLEAR OF THE OBJECT PLEASE。在此之前,我還沒被女巫咬過, 我一把將她推到地上。給我看一眼你的貓好嗎?她沒有反擊,只是乞求,聲音也異常溫和平靜:有一天早上,我走到鐵牀邊,外婆已經冷了,小炭靜靜地坐在外婆的臂彎裡。 小炭那會……可能就三個月大吧!門窗關得牢牢的,外面下着大雪,你說牠是哪來的呢?我想牠一定是外婆請來陪伴我的吧!

你真的要看嗎?我沒好氣地沖着她吼道。嗯,就看一眼,看一眼就好,我保證不咬牠,她說。

我拿出手機,打開寵物程式,按下按鈕,DD便無聲地跳入了我們面前的空地。 看到孔雀的巨大羽屏,DD後退幾步,旋即閃入了一簇芭蕉葉裡。它的眼珠像兩片藍色的火燄,在葉隙之間忽閃忽滅,每閃一下, 伏在它腦袋上的葉子就微顫一下,我的心也跟着顫動起來。我將手插入褲袋,很快便摸到了一顆冰涼的扣子,那是電子手銬的控制裝置。

女巫旋即也閃人了芭蕉葉中,淺藍色睡裙被她緊致地折入大腿和小腿之間,小腿肚子看起來結實飽滿,踮起的腳後跟紅潤光滑。她將掉到額前的頭髮捋到耳後,便向DD伸出了戴着電子手銬的那隻手。啊,小炭,真的是你呢!她一邊輕輕叫喚牠的名字,一邊撫摸牠那黑亮溫軟的皮毛。缺毛的地方都長回來了呀,太好勒!彷彿真的見到了久違的主人,牠的尾梢激動地在她的腳踝上蹭了起來。舔我吧!她命令道,邊將手心湊到牠的下巴底下,牠竟然也毫不猶豫地伸出了舌頭。牠的舌頭是粉紅色的,像一把動情的小鬃梳,在她的手心上梳個不停。在我即將扭動電子手銬的遙控裝置時,她突然一把抱起了牠。

牠沒有掙扎,白色的爪子馴服地縮在腳掌裡,小腦袋幸福地枕在她的胸前,眼中那藍色的火燄變成了玫瑰色。她扭過頭,擲給我一個勝利的,女巫的微笑。


王 梆 出版有電影文集《映城誌》,數本短篇小說繪本集以及漫畫故事《伢三》等。電影劇作《夢籠》獲2011年紐約NYIFF獨立電
影節最佳劇情片獎,紀錄片《刁民》亦在數個國際電影節參展。作為自由記者,曾為《荷蘭線上》《英中時報》《南方都市報》等
海內外媒體撰寫歐洲時政專欄。為《單讀》雜誌撰寫的非虛構作品「英國觀察」系列,獲2018《收穫》雜誌非虛構排行榜專家榜第
六,讀者人氣榜第四位,並入圍第四屆華語青年作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