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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先生:歌詩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9月號總第417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慢先生

「我參加過三次高考,都考上了,就上了一個月,中文系。家裡沒錢不讓去的,你不要看我沒有學歷啊,我們那個年代,考上才是最難的,考得上的人都好畢業的呀,你曉得哇。現在清閒了,反而看不大進去書了,從前我很喜歡看書的,普希金。」徐姨在宜家的咖啡廳裡端端正正地坐着,老式髮廳出品的大波浪盤伏在她的頭頂上。作為本地最為紅火的相親場所,滿滿當當的餐飲區域,坐滿了追求自由婚姻的各式中年人。徐姨對面坐着的男人,頂着一頭細密的汗珠, 他神色緊張,鼻頭紅亮。「房子我自己有, 我最近還在看一套房子,歌詩苑,你曉得哇?封閉樓體,恆溫恆濕恆氧,香港地產公司,這都是國外最前沿的健康概念。我兒子嘛,不用我管的,現在也出國了,加拿大, 福利蠻好的,比美國好。我這人要求不高, 人踏實就行,要有自己的房子,孩子嘛,最好是女兒。你呢,阿有甚麼想法?不要老是我在說呀。」徐姨客氣地遞過話頭。
對面的男子突然一動,雙手緊緊地攥住徐姨的手,他輕聲,急切地懇求道:「妹妹啊!妹妹!我們聊點下三路的吧!聊點下三路吧,好哇?」徐姨甩開這雙出汗冰涼的手,立刻起身,擠過一片塑膠椅背向外走去。她並沒有發出太大的響動,引來不必要的目光。她將手搭在胸口,嘗試平復驚恐和輕微的憤怒。 她安慰自己,這個年紀的男的,都有點那個的,毛手毛腳的她也不是第一次碰見了。 既然起身她也就隨着人群向着展示大廳裡走去。
沒有比宜家更有生活氣息的地方了。兩層樓高的落地窗,引進冬天難得的太陽,光輝照射下人們熙熙攘攘地走進展廳,走進北歐資本主義承諾的明亮而嶄新的生活。
徐姨在一張白色的雙人牀上坐下,牆上的假窗戶裡貼着紐約或是別的甚麼國外大城市繁華的夜景照片,示意在這樣的夜景下這間房間能顯得多麼的時髦。徐姨拍了這個房間和它無敵的大都會夜景,而後通過微信發給兒子。
「小飛,你們加拿大的宜家,可有蘇州的這般漂亮嗎?」
徐姨離婚那年,小飛才八歲,他從小就顯露出和別的孩子不一樣的地方。聰明,說話討人喜歡,記性也好。徐姨的一大愛好就是同着別的孩子一塊兒教他們背古詩,小飛永遠記得比別的孩子快,徐姨心裡那個得意勁兒,別提了。徐姨有個妹妹徐雯,生孩子卻比她早一些,是個姑娘叫星微。別看大小飛兩三歲,放在一塊,木頭似的,家裡親戚都叫不全。
徐姨常叫他們一起站定,然後向親眷道「小飛會背那個甚麼春江花月夜的,老長的,我都記不住,來小飛。」
小飛便一口氣背完,語速極快,似乎是慢了就全無意義了。到了最後他常氣喘吁吁,如同剛才展示的才藝不是背誦而是吳橋雜技一般。小飛通常會獲得只有吞劍吐火頂大缸這等絕技才配有的熱烈掌聲,而星微還常常是鼓掌最熱烈的那個。小姨徐雯通常拿着毛巾和水杯從廚房趕來,對着大外甥的前心後背一陣捋,遞水擦汗像給將軍脫袍一樣。這些徐姨是不管的,她只要向虛空發起感慨。「哎呀,唐詩真美。」這時候,這到底是不是唐詩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徐姨不曾想到,多年之後,這張小嘴裡便不再吐露那唐朝月夜悠遠的秘密和隱隱的哀愁。它只是生出諸多的狡辯,抵賴。
到了中考的時候,徐姨就開始捧着中專招生的資料看了。高中的資料上,孩子們錯落站着,同時看向遠方,像是未來的無限可能,然而徐姨手上的材料告訴她,小飛的未來似乎沒有無限多可能了,確切來說他只剩下八種可能,汽修、美髮、廚師……以及涉外酒店管理。要是學酒店管理,三年後可以直升加拿大的大專。國內的部分,學費三萬一年,國外的部分算上生活費則要十幾萬一年。這讓學費加住宿不過四千的其他專業相形見絀,好像其他孩子的身上已經散發出令人起膩的機油或菜籽油的味道了。
未來幾年要出去小三十萬,花在一個根本看不見回報的兒子身上,徐姨是猶豫的。 正當她猶豫的時候,手機響了。
「姐,小飛的成績出來了嗎?怎麼樣?」 「出來了,出來了。不是很理想,不過是我一直來勸他不要死讀書的。不過也算找到學校了。」
「那正好……姐,好不好拜託你件事, 星微不是上了復旦嘛,總要請家裡吃頓飯的。我想,這趟請家裡吃飯,能不能,一道辦了阿是?省的姨娘從常州啊,舅公從南京啊的再路遠八隻腳地一趟趟過來。」
徐姨心裡一酸,假裝聽不懂妹妹的弦外之音:「你先請好了,南京和常州我反正都要去的呀,小孩子一輩子這種考試也沒幾回。復旦啊,又不是甚麼野雞大學呃,要請足的。」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
「……姐,我兩口子的情況你知道的, 請幾十口人的飯,要弄死我的。一起請吧, 你幫幫我。」
徐姨又忽然的懊悔。她驚訝於自己的妒忌和不周全。
「哎呀,你看看吶,我這隻腦子,要死快了。好,一道請,一人一半,煙酒我來。」
「煙酒也一人一半吧。」
「你不要說胡話了。復旦哎!煙酒好胡來的哇,我來吧。」「那星微的紅包你真的不要再給了。」
「我甚麼時候準備給紅包了?我不準備給的!」徐姨作怪,氣氛算是好了一些。
她接着說「姑娘要富養的,進了大學身上沒幾個錢,到時候被小癟三幾個銅鏑就敲特,好白相哇啦,你這個人阿滑稽的。」
姐妹倆歡歡樂樂地掛了電話。徐姨在沉默中獨自坐着,小飛在他的房間裡玩電腦, 這幾日都持續發狂般地點擊着滑鼠。沙發深處還散發常年被煙草燻烤的氣息,儘管那個男人離開家已經八九年了。這種壓抑的氣氛讓徐姨覺得她幾乎要犯煙癮了,哪怕她其實一支煙都沒有抽過。
學子飯店哈佛廳裡,徐家姐妹的親友滿滿坐了一屋。哈佛廳和劍橋廳都是最大的, 早稻田耶魯之類的次之,所有的包間都是世界名牌大學。
徐雯的屁股根本沒挨着椅子,她端茶倒水催菜點煙。
「兩個小人怎麼還不來?」八十歲的舅公終於發問。
「娘舅,拿蛋糕去了,我定了隻蛋糕。」徐姨回答。
沒多久,小飛和星微出現在門口。
人們立刻被小飛那套收腰西裝吸引去了目光。在那個西裝剪裁猶如飛行鼯鼠的年代,似乎每一個穿着西裝的男性都可以爬 上雨林的大樹滑翔下來,這種緊貼身型的設計簡直可以讓少年散發出配得上哈佛廳的氣質。
「要死來,像個電視裡的韓國人喏!」 親戚們發出感慨。
「哎呀,只是校服呀。」徐姨起來掃興。
「校服?噶漂亮的校服?啥學堂哦!」
「加拿大的酒店學校。今天下午還有形體考試來,我想甚麼學校哦,還形體考,光一個站姿啊就當場刷下去好幾個。」
「我們小飛甚麼不行」徐雯極為說, 她笑容滿面,眼底充滿了感激和發自肺腑的快樂。
「我看是郎才女貌」舅公做了總結,眾人呼應,如同是小飛穿着這件明星一般的衣裳大踏步邁進復旦一樣。
「來,小飛,給我倒個酒,我也當一回加拿大人。」
小飛畢恭畢敬地走向舅公,問到「how may I help you, sir?」舅公滿意得近乎昏厥。
小飛又背起一隻手,緩緩地將白酒倒入杯中。期間整個哈佛廳裡鴉雀無聲,而後又大聲喝彩。服務員一臉困惑的,探身進來,擦乾桌子上溢出的白酒。
散席了,徐姨在前面走着,小飛低着頭玩手機,微弱的熒光映射着他的臉龐,他在陰暗的弄堂裡走得跌跌撞撞。徐姨快速地呼吸,驅趕自己紛亂的思緒,這個學校光四套校服就要了五千,她更不敢去想為了這一個小時的風頭在未來幾年花出去小三十萬是否划得來。徐姨也清楚,錢花在小飛身上,那和扔出去也沒有甚麼太大的分別,她幾乎要哭出來。
三年時間過得飛快,小飛已經考過五六雅思了。
徐姨不知道雅思三點五分意味着甚麼, 橫亙在加拿大和小飛之間的除了太平洋還有四分的雅思成績。小飛的理由多得很,題目不對胃口、考官有印度口音,等等。他終於是沒能入學,帶着那四五身價格不菲的校服,留在了國內。但是送同學去加拿大的席他可沒少去,還隨份子,三百五百,闊綽得很,回回都喝高,回來就哭,「媽,我沒出息,我沒去成加拿大。」起初徐姨還挺心疼,小飛沖着馬桶跪着,徐姨在一邊拍着他的背。但是整個畢業季幾乎天天如此,徐姨才慢慢明白這種悲傷的吐露可能更多是基於身體不適,而不是內疚。
所幸本來計劃去加拿大的錢省下來了。 小飛認為這筆錢就是他賺的,動輒就是 「媽,我不是有二十萬放在你那兒嗎?」他開始不斷地提出各種商業上的宏大暢想,文創用品、咖啡店,最終決定要弄個網吧。
「不是你有錢放在我這裡,那是我的錢。你曉得哇,這二十萬也不是大風颳來的,你幹嘛非要糟掉呢?我搞不懂了。」
「怎麼是糟掉呢?好生意呀!以後都要用網路,都要來網吧的,誰自己買電腦?一台好幾千,划不來的,你說是哇。」
小飛接着勸。
「一台電腦,用個五六年沒問題,一個小時兩塊不算貴吧,還賣泡麵飲料,這些都是錢。光靠熟人,生意都開的下去。」
徐姨動搖了。她知道給小飛找個工作沒有意義,他是幹不下去的。沒人五險一金找個祖宗,如果讓徐姨非要說出一件小飛強於一般同齡人的事,大概也只有打遊戲了。
徐姨動搖了。她知道給小飛找個工作沒有意義,他是幹不下去的。沒人五險一金找個祖宗,如果讓徐姨非要說出一件小飛強於一般同齡人的事,大概也只有打遊戲了。
自打開始,小飛就日夜在一堆電腦中忙碌,調試網路,對接顯示器和主機。徐姨甚至安慰起憂心忡忡的徐雯來。
「我啊,一台電腦阿弄不來的,你看小的,弄弄五十台。這幾個月,找店,買電腦,電話打打要到一兩點的,也辛苦,怎麼辦呢,沒本事掙大錢,做做這個,過過小日子,蠻好的。」
「嘎許多熒幕,嚇人,阿來賽的哦,來的人,能當當心心好好較用哇?又不是自己的……」
「哪叫當心用,跟你家一樣?給電腦雪紡裙子穿穿好?」
徐姨嚥下自己的憂慮,開起徐雯的玩笑。
徐姨一身疲憊地回到家裡,癱坐在沙發上,飯還沒有做,小飛是絕對不會動的。她坐到餓急終於要去做飯了。她推開小 飛的門:
「明朝想吃點啥?我一趟都做了。」
「你們明天不是新加坡總公司來人嗎? 不請你們管理層吃頓飯啊?」
「西餐呀,我又不會吃的咯,去了丟人,不去了。」
「行吧,那你別做了。換套漂亮的,出去吃,先練練。」
小飛穿了一套休閒西裝,噴上香水。他現在長得很是高大了,徐姨挽着他不住地抬頭看。小飛帶她到了一間老字號的西餐廳。
在柔和的古典音樂伴奏下,正當徐姨要坐下時,小飛攔住了。他為徐姨撤開椅子,如同一個正牌紳士一樣伸手示意邀請她坐下,徐姨誠惶誠恐。
「大的是菜單,小的是酒單,紅酒配紅肉,白酒配白肉,曉得了哇?拿刀叉,從外往裡拿,最外面是沙拉刀,沙拉叉……」小飛開始侃侃而談,徐姨終於想起來,他是學酒店管理的,她終於看見自己這幾年花錢是買了些啥了。
「你們新加坡老總請的那種,高級的, 菜不會是自己點的,一般是頭盆,湯……」
「肉刀,魚刀,沙拉刀……」徐姨全部答對,小飛很是驚喜。他們在燭光中對視, 彼此展露多年未見的笑容。徐姨從沒有覺得兒子這般博學,她幾乎要跟不上了。
最後小飛沖着服務員點了點頭,對方將賬單拿本夾着遞過來。徐姨正當去夠,就被小飛拿走。
「西餐,沒有女的結賬的。」
西方真好,徐姨想。
散席之後,小飛將自己的外套披在徐姨肩上,拉着她的手有說有笑地回家了。一進門,小飛就回去打電腦了,留下徐姨一人在客廳裡坐着。任由興奮與充實的感覺,被失落一點點蠶食和代替。
星微正逢暑假,來小飛的店裡幫忙。她腳打後腦勺地忙了一整天,泡麵,送飲料。 她發現大部分人在玩同一個遊戲,兩幫人操着槍,一旦碰面二話不說你死我活地幹一架。網吧生意出奇的好,只是這些人吃飯並不結賬,星微算過,每個人一天上網費得幾十塊,就算送些吃喝,收入也是不錯的。直到她做了幾天之後才發現,這些人既不跟她結賬,也不跟小飛結賬,他們只是來時跟小飛點一下頭,就坐下了。小飛似乎是成立了一個甚麼遊戲戰隊,旗幟掛在他桌上。網吧裡這些大呼小叫的都是他的隊員,他們在為幾個月後的比賽選拔人才。
「各麼獎金幾許呢?」回家後徐雯硬着頭皮問星微。
「一千幾吧?」星微不確定,「四十八個隊員,我數了。」她忙了一天,睏乏到了極點,她背對着徐雯只求她能少問兩句自己好趕緊睡去。
「一共才多少台電腦啊?」
「五十……姆媽,睏吧,明朝我六點還要去打掃。」
徐雯徹底睡不着了。
同樣睡不着的還有徐姨,徐姨失眠很多年了。作為一個外企的財務總監,她每天要操心無數的事情,鮮有比她更要強的女人了。當年離婚就是男方指責徐姨不顧家。徐姨去私企也早,工資是她男人的好多倍。大部分人吃陽春麵還要算賬的年代,徐姨已經跟着新加坡的領導們在金碧輝煌的「粵菜皇宮」裡吃過差不多半個生態鏈了。徐姨在公司是說一不二的,除了幾個總,就是她了。 一個不是老鄉也不會粵語的人,能幹到這個位置,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她覺得生活還是非常美好的,如果小飛能省點心的話那就更好了。天幾乎就要亮了,他還沒有回來。徐姨漸漸悲傷起來,她總也覺得如若是正經買賣,他斷不會幹到這麼晚,他會早早回來叫苦叫累。徐姨還記得小飛小時候的樣子,當時為了她要給客戶送禮,買了一個高檔果籃放在家裡,終於是沒有機會送出去。眼看果子快壞了只好自己吃了,她捨不得,吃一點就看着小飛吃,小飛狼吞虎嚥的吃完了,徐姨告訴小飛這果籃很貴,是最貴的東西,如果再有機會要細嚼慢嚥。小飛那顆還頗為純粹和清白的心靈大受震動,他自責地哭了。 徐姨也很慚愧,不過是幾個果子,吃一頓還得哭一頓。
一天回家之後,她看見這個吃空的果籃又被蒙上了印花的玻璃紙,小飛告訴他,這個果籃是他買給媽媽的。那些昂貴的幾乎叫不出名字的進口水果被換成了蘋果、梨和桔子,小飛宣稱這果籃是他花了一萬兩千三百四十六元買的,徐姨坐下來吃,小飛是一口沒碰。
後來那果籃成了家裡的常客,直到那果籃破敗,鬆垮,小飛也長大了,不再親近母親,它終於是不再出現了,徐姨很是想念它。
門響了,小飛回來了。徐姨放下往事睡去了。
網吧倒閉了,轉手後成了間小川菜館。那對小夫妻接手時,十分詫異,這年頭幹網吧竟然能幹賠?徐姨每每路過,看着這對勤勤懇懇的小夫妻都有說不盡的羨慕。盤店買電腦進貨的這些錢,她本可以拿去做個首付,買套像像樣樣的房子。就像歌詩苑,恆溫恆濕恆氧,香港的開發商,徐姨去看過不少次那個房子,她預備出手很久了,她幾乎成了那個樓盤的義務推銷員,逢人就說那樓盤的好,哪怕最終沒有買,似乎當對方認可這個樓盤,自己也與有榮焉。
所幸幾年後股市突漲,人人都賺了些錢。徐姨督戰隊員一般教育公司裡的年輕人「衝進去,房子賣掉衝進去,脫光了衝進去!」星微畢業後去了一家大保險公司,現在已經是個中層了。小飛託姐姐的福,撿了個業務員的工作。公司管理非常人性化,可以允許員工一個月遲到三次,或早退幾回,小飛精打細算永遠用足。還好星微很受器重,領導也就不太追究,哪個員工能沒有缺點呢,星微這丫頭唯一的不好,就是他弟弟不好,大概就是這樣一筆賬。
歌詩苑的輪廓漸漸清晰,徐姨覺得再在股市裡撲騰幾年,憑着這些年攢下的錢,她就能給小飛置辦一套了。有了房子,又有了工作,就連她想像中聽話的兒媳婦,也都漸漸清晰了。
星微謹慎地敲了敲老總的門。開門進去後,她看見一個皮箱裡裝的滿滿的現金。
「這是我們在蘇州成立分公司之後的第一筆大額賠付,你帶着現金給家屬。拍張照回來。」
「孫總咱們用支票不行嗎?打出來,大一點也行。」
「那哪有現金有視覺衝擊力,這個照片拍出來,咱們好換廣告,讓蘇州人看看我們公司的魄力!讓司機送你去,下車就拍照, 別耽誤了。」
星微緊緊地抱着錢箱子,好像那些錢是她用命從銀行裡搶出來的似的。她路過小飛的工位,看他趴在桌上睡覺。就將他搖醒。
「陪我去送趟錢。用下你的車。」
星微擺弄了很久才讓自己的座位妥帖。 小飛雖然工資不高,車卻是很不錯,徐姨給他買的,駕駛台上的按鈕多到讓你覺得這東 西上了跑道能飛。
「昨天沒睏好啊?」星微在車上問小飛。
「看球。」
「哦,世界盃。」
「這是甚麼錢?」小飛問。
「賠償金,司機出車禍了,買的我們的保險,去賠給人家。」
「這箱全是?」
「全是。一會你去把錢給家屬,我給你們拍照,公司要拿照片當廣告,你去拍了, 以後在公司混個臉熟,總歸是好的。」星微為小飛整理起西裝的領子。她從母親和姨娘那裡繼承了這種隨時要幫襯小飛的習慣。
「一會停下車,我去買束花,你在車上等我。」
星微結賬時,聽到身後一陣汽車加速離開的聲音。她從未被這種絕望籠罩過,她跑出小賣部,還心存僥倖,但小飛和他的車, 確實不在原地了。
他幾乎癡傻了。所問必答,他近些年鮮有這樣的狀態了。
「錢呢?」 姨夫問他。
「翻本……」
「翻本做甚麼?」
「還高利貸。」
「怎麼翻?」
「買球……」 姨夫嘆口氣,又問道。
「買的哪個……」
「葡萄牙對朝鮮,讓兩球,平,當時說是內幕。」
徐姨聽不懂,只得求助小姨夫。
「各麼,翻本了沒有呢?你要幫幫小飛的呀,你看他長大的……」
「七比零,翻的哪門子本?錢沒了,求誰都沒用的。小飛你怎麼能這麼幹呢?」
小飛突然爆起。「她不給我錢炒股,讓我當窮鬼,我哪能辦?踢巴西二比一,今天七比零,鐵定黑幕,葡萄牙人擺明了搞我呀!C羅是隻狗逼!」他滿脖子上的青筋都起來了。之後他又突然頹了,蜷縮着哭了起來。
「轉賬我查了,現在看來全是翻倍賭,這盤輸了,下盤加倍。你們算算多少他的錢多少公家的吧。盡快清了,保險公司一旦報警,他牢飯跑不掉的,我女兒也要完。」
小飛開始哭求:「姆媽,牢飯吃不了啊,要死裡面的……我們還了,我好好過日子呀,我學好了,我真的不白相了,我好好過日子的呀。」
徐姨坐在牀沿,無心聽取小飛的哭告, 她只是用力往下坐了幾下。心想到底是大酒店的牀鋪呵,真軟和。
徐姨的辦公室裡坐了幾個面目不善的寸頭。
「徐阿姨好,久仰久仰。」討債公司的陳哥遞過名片來。「我們已經很瞭解您了。」
「瞭解我幹嘛呢?又不是我借的錢。」 她想強硬一下。
「哈哈哈,我們是借錢給您,誰借錢給那個癟三啊,我生意不做了?哈哈,徐姨幽默的!」小弟們附和。
「徐姨,還錢的事不着急,我們講規矩的,中秋過後才算賬。到時候帶螃蟹去看您,我認知幾個蟹農,也是我們客戶呀,準保隻隻肥的。」
公司的保安推門進來,還跟着一群男業務員。
「徐總監要不要幫忙?」小夥子們問。
「沒事沒事,這就走,人家啊不歡迎我們」陳哥起身。「徐阿姨,個麼中秋再會啊。」
徐姨維持了二十多年的驕傲,隨着陳哥的離開,黯然無光了。
徐姨對着衛生間的鏡子將染髮膏擺出來,以前這是小飛的活。當時窮啊,有了白頭髮,都是在家自己染,小飛踩着櫈子,幫徐姨弄。別看他那時候那麼小,但是幾次下來,卻染得像模像樣。染完吹乾後,還不過癮,又幫媽媽打扮,他將準備好的小花戴在媽媽的頭髮上,他說這叫「大雁飛過菊花插滿頭」,徐姨就頂着滿頭的花,像個瘋子一樣,不斷變換着大衣,在客廳裡走模特步, 而小飛在一旁鼓掌。
這些都成了往事了,等頭髮染好了,她打包好自己新買的牀上用品,收攏了一下, 看了看錶,出門去了。
徐姨拿着牀上用品套在歌詩苑的售樓處坐着。售樓的小妹緊趕幾步過來。
「徐女士,您現在可以體驗一晚我們的樣板房,這是門卡。」
徐姨接過鑰匙,笑盈盈地走進電梯。落地的大熒幕滾動播放着奢侈品廣告,一對外國老夫妻抱着紙袋裝的蔬菜瓜果站在電梯內,他們微笑着用中文沖徐姨打招呼,徐姨用英語回應。電梯芬芳安靜,樓道裡的地氈勾進一些暗暗的金線,燈光柔和明亮,大酒店也不過如此,戶戶都是實木門,密碼門卡在解鎖後發出了一系列複雜有序的聲音解鎖了大門,一個專業冷漠的女聲朗聲說道:歡迎回家。
推門的一瞬間,一股乾爽清涼的空氣撲面而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恆溫恆濕恆氧了。 沒有蘇州夏天那幾乎要將人逼瘋的潮濕悶熱環繞着自己,也沒有掛式空調的噪音。徐姨端起一杯斯里蘭卡的紅茶看着夕陽下的歐式庭院,她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機會住在這裡了,在開始償付高利貸之後,她可能連試通過資產審查然後試住的機會都不會再有了。
小飛帶着佟黎回家的時候徐姨心裡一驚,她覺得一定是小飛騙了人家,撒下彌天大謊,哄得對方雲裡霧裡。她不敢說任何佟黎的不是,儘管以她的審美,她應該是百般千般的看不上佟黎的。
佟黎有着誇張的打扮,枯黃的金髮,人造革的亮色皮衣,她漂亮又粗鄙,用她識別度極高的北方口音大聲談笑。縱使這樣不符合徐姨的預期,她也依然深愛着佟黎,因為這世上竟然有女人願意跟小飛過。
星微第一次去小飛和佟黎的出租屋吃飯,她早就原諒自己的表弟了,儘管那次攜款潛逃,最終還是斷送了她的升遷之路,使得她不得不到另一家公司從頭開始。
佟黎招呼星微坐下。她永遠熱情熟絡, 哪怕她幾乎不認識你。吃下一桌子硬菜,又喝了點酒,迷迷糊糊的佟黎指着鍋裡殘存的雞肉說:「姐,你知道不,擱我們老家有這麼句話,叫家裡來且,雞倒霉。陰天下雨, 逼倒霉。」
佟黎迷蒙的眼神望向窗外,驚訝地發現窗外在下雨。她開始大笑,「這不巧了嗎!哈哈哈哈!」她不斷拍着大腿,暗示這命運的巧合,唯恐有人領會不透,她開始極盡親密幾乎是咀嚼一般的撕咬小飛的耳朵, 被小飛推開。
「姐?你說男的咋都一個逼樣?要我說為啥這個社會不行了,因為這個社會吧就不讓男人受罪。」
「我見的男人多了,你別不信,姐, 咱倆掏心窩子,我陪酒的,我見的多了! 我!會冰會火會嗦啦會裹,但是我沒文化, 辦法想盡了,也啥用不頂,最後賣屁眼子都不夠爺們造的……」
星微一直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還好佟黎也不需要她的反應。
星微窮極想像也無法組合出來的詞彙在佟黎的嘴裡噴薄而出,直到小飛也聽不下去了,去奪她的酒杯。
「姐,你走吧,趕緊走吧。」
星微匆匆告辭,剛關上門就聽見屋裡發出爭吵。今天發生的這一幕,她決定對誰也不說。
為了留住這位兒媳婦,徐姨確實花了心思。她鑽天打洞,從一位旅行社的老同學那裡要來了到香港低價購物團的機會。
「姐姐,這是購物團呀。一百五十塊一位啊,能好嗎?」同學說。
「本來就是去購物的,不是小飛結婚嗎,帶他們出去買點東西。」
「我悄悄跟你說,不是去甚麼大商場的,都是私人購物點,一進去門鎖起來,嚇人的。」
「哦,回酒店總讓出門的吧?我回酒店打車出去行不啦,就當一百五十塊是路費, 我不上當的,你放心。」
「那我跟你說清楚了,萬一去了不靈, 你回來不要罵我山門啊!」
「曉得的,曉得的」當時的徐姨覺得積攢了二十多年經驗的購物團模式,會像傻子一樣漏洞百出,她可以隨意應付。
過了羅湖上車,開了不遠車就停下,酒店在半山腰。徐姨無法相信香港竟然有這麼荒蕪的地方。孤零零的酒店矗在那裡,街上竟然有遊蕩的野牛。回酒店再自行出門的 計劃完全沒有實施的可能性。出去兩個本就免費的景點,三天的行程就是不停的進店。 徐姨一家三口頂着各種惡語,愣是一分錢沒花。
最後一天,徐姨一行人進店就被關進了一家後巷的購物點,捲簾門落下,手機信號被遮罩。導購面容冷峻地站在人群對面。
遮罩。導購面容冷峻地站在人群對面。
「買不夠數,不開門。」 「你們怎麼這樣對消費者?」團友照例小聲嘀咕一句。
導購的普通話字正腔圓,聽不出一點香港的意思「你們,一個人頭幾千塊,是我們購物點買來的,真想一百來塊錢玩香港, 要不要逼臉啊!」
幾個像是古惑仔電影群演一般的小夥子正虎視眈眈地看着大家。團友不敢發作,拿了一兩瓶藥油,盼着誰先受不了去買個大件,大家才好脫身。小飛帶着佟黎和徐姨拿着藥油站去了店角,店裡空氣潮悶無比,令人窒息。
佟黎在漫無目的間瞥見一套鉑金鑲鑽首飾,於射燈的照耀下,撒發出俗麗的光輝。 她隱約想起夜總會裡最搶手的姑娘被送過這麼一套,她不是那種會有人給買東西的姑娘,客人幾乎都是玩最低消,過夜的都很少。於是她就喝酒,總覺得既然掙不到錢, 就得從酒裡喝出來,不然就虧大發了,只是那時候她還小,不知道這些叫拿破崙的馬身人的,都是假酒罷了。
小飛拿着一本叫《贏》的賭博術指南如癡如醉,佟黎把他撥拉到一邊,仔細打量起那套珠寶。
「買不買,不買別看。」導購這樣告訴她。
「你賣不賣?不讓穿戴誰他媽買?全拿下來我看看。狗籃子得兒呵的,這傢伙一天天的……」
佟黎披掛上了,她變換着姿勢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她覺得自己確實老了,十年前,給她來這麼一身行頭,哪怕一晚,她這輩子 咬牙嚥下去的那些也就都值了,她似乎在腦海中跟那面目模糊的強大力量談起了這樣的交易。
然而她終於需要褪下這些首飾。她想盡快離開,但是店員卻要她站住,一遍又一遍的清點,佟黎抱着膀子就那麼看着。
徐姨看着這一幕,從心底泛出一陣絕不是同情,乃至欽佩的感情來。當年老鳳翔銀樓的櫃員在小飛父親的指示下,從她手上抹 下那枚她盯了多年的鑽戒的時候,她遠沒有這般坦蕩的神情。
「小飛,佟黎,在屋裡嗎?」徐姨回酒店以後敲了隔壁房門。 開門進去後,徐姨拿出一個盒子。
「佟黎,這套首飾你拿着。」佟黎打開了蓋子,正是她試戴過的那套。徐姨遠遠沒有獲得她期待的那種興奮,小倆口陷入了沉默。
「不是說不在購物點買東西嗎?而且你給她買甚麼東西啊?」小飛質問道。
「姨,這也太貴重了。」
「小飛,你怎麼說話呢?我不給她買, 我給誰買?這是我兒媳婦。」
「她不要這些東西的,你給她買幹甚麼?」小飛氣得跺腳。
「她要不要,用不着你說。是不是你戴?不是吧,是不是你掏錢,不是吧?那就嘴巴閉牢。」
「姨,我真的不能要。」佟黎說。
「你看,她不要。」
「不要開窗扔出去,踩扁了扔垃圾桶裡,煩了!買個東西還買不對了,愛要不要。」她假裝憤怒的表情在她和佟黎對視的一瞬間就繃不住了,直接樂了出來,佟黎也笑了。
「唉呀,我這人真的當不了領導的,板個臉都不會。」
「姨……你心軟。」這聲姨,佟黎似乎思考良久。
徐姨隔着那個大盒子摟過佟黎,將她從肩膀到指關節都輕輕地揉搓了一遍。
「戴上,好看的,我今天看你戴了,挺好看的。你別嫌棄……你這麼漂亮,你戴甚麼都好看的。」徐姨語無倫次地撫摸着這個她認為是女菩薩的小姑娘
「你就把錢往水裡扔吧!」小飛不為眼前的場景所動,他只是忿忿地說。
佟黎將戒指拿去改尺寸,順便全部清洗一下,準備結婚的時候用。金店的小夥子拿着單子走過來。
「你這標的是純鉑金,但是含量特別低,算合金,還花錢改嗎?」店員隱約有些輕慢。
「我知道,就你見過首飾咋的?改。」
「有改的錢,再買一個你那樣的好 。」
「這我媽給我買的,咋的了?合金咋的了?合金操你媽了?讓你改你就改,我的寶貝我稀罕。別他媽逼逼,趕緊幹,別一會我搖人肋巴扇子都給你掀了。」
金店小夥哆哆嗦嗦的在佟黎的注視下開始清洗。
佟黎和小飛的婚禮真是徐姨的一件大事,五十桌滿滿當當,卻沒有一個娘家人。不過徐雯寬慰道,也好,省得處親家了。看着一對璧人在那兒敬酒,徐姨覺得自己總算熬出頭了,一個女人拉扯孩子多少人等着看笑話,但是她今天終於是交代出去了。 她不斷推辭,「不好再喝了,再喝要人來瘋了。」卻又一杯杯地灌下去。
徐姨喝多了,她扶着牆在酒店外站着, 卻看見佟黎和別的男人走了出來,還上了車,她步履不穩的追上去,正看見小飛拿着今天的所有紅包遞給一個人。她看了一眼, 發現就是那幫收高利貸的人。
「徐阿姨,恭喜啊,好日子,好日子, 我說我們還要再見的。」陳哥笑盈盈地說。
「小飛……你,你們……甚麼意思,你們能帶我兒媳婦走的?」徐姨想去夠陳哥手裡的錢,卻被小飛死死地抱住。
「媽,他們一夥的,算了。」
「你怎麼能這樣子騙我的啊?」徐姨感覺五臟六腑都被勾了一下。
「打呀,疼呀。能弄出錢來的辦法都想光了。網貸都貸了幾十個了。」
「行了,徐阿姨,他跟我們這裡算是清了,就跟網貸公司打交道好了,你也換幾張面孔看看。我的這份份子錢您收好。走, 佟黎。」陳哥撂下這麼一句話,準備帶着人走了。
徐姨站不住了,這幾十年的憋悶一瞬間卡住她的脖子,直讓她跌坐在冰涼的路面上。
「走啊,佟黎上車啊?」陳哥道。
「我的也清了還跟你走啥呀?」佟黎說。
「你要留下啊?行,你就犯傻逼吧啊, 白瞎你這張臉,就會跟欠債的過,你啥時候跟要債的過啊,你就上個檔次了。」
「別他媽廢話,走你的。」
「別不乾不淨的,弄你信嗎?」
「你他媽還少弄了,是個老爺們你打死我來。」佟黎撩起已經髒了的婚紗下襬,將頭迎過去。
「行,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好好過吧,沒錢了記得你有個姓陳的哥啊!」
「你是我姓陳的祖宗,我給你燒紙給你上香……小嘴叭叭的,一天天的。」
陳哥一腳油門走了。
「你還回來幹嘛?」小飛問。
佟黎並沒有理會他。她啞嗓子問「媽, 您還要我嗎?」
徐姨點了點頭。
「媽,起來咱回去吧。」佟黎去架起徐姨。
「怎麼就成你媽了?」小飛質問。
「行,婚禮假的,兒媳婦真的,你少臭來勁,過來攙一把,你架那頭。」
小飛突然就洩了氣。
兩人架着徐姨,慢慢的往酒店裡走去。 去進行這個家庭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亮相。
徐姨在宜家的牀上坐了很久,也沒有等來小飛的回信,她算了一下突然想起,現在加拿大已經是晚上了。想起婚禮那一晚還是頗多感慨,各路網貸終於是逼得小倆口呆不下去了。徐姨將自己借了貸加上徐雯墊了的,自己揹了一身的網貸,清了兩人的賬, 讓佟黎帶着小飛去加拿大投奔她的姑姑了。 簽證到期就黑下來,無論如何也好過在這裡被人圍追堵截的日子。
她的債務狀況使得她再也不能出國,也永遠不能當面見到自己心愛的兒子兒媳了。 但是她已經無所謂了。
徐姨對着宜家的梳妝檯,打扮漂亮,準備回家,這個年紀哪怕揹着一身債,也不妨礙她去享受去相親,去過癮,不妨礙她去扮演一切還正常的生活。她回到家,看見催債公司的員工在門口坐着,見她來了就起身, 樓道裡已經沒人跟她說話了,都知道她是欠盡借絕的神經病,覺得她極為晦氣。每當她走過,樓道裡總有門悉悉嗦嗦的打開,又自欺欺人緩緩的關上,像是這樣人就聽不見了似的。
蘇南地區的暑熱撲面而來,離開空調間,人一下子就汗透了。這要是在歌詩苑就好了,恆溫恆濕恆氧,斷斷不會這樣。

慢先生 男,漢族,1990年生於青海,長於蘇州,現居墨爾本,業餘寫手,作品多見於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