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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 嵐:陀飛輪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9月號總第417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凌嵐

題記:陀飛輪的工作原理是抵抗地心引力,它是瑞士鐘錶大師路易-寶璣於1795年發明的鐘錶調速裝置,目的是校正地心引力對鐘錶機件造成的誤差,原詞來自法語Tourbillon,有「漩渦」之意。 

 

基妮割腕是在五月,那時正是十一年級AP考試前的一週,也是雨燕遷徙回歸的高峰季。黃昏時漫天的燕子,黑壓壓像巨型的蒼蠅,從南方的天空飛降到我們這個北方小城羅蘭崗。鳥屎密密麻麻落在汽車上,高中橄欖球場的計分牌上,鎮公所的旗杆上和AT&T的鋼筋信號塔樓上,也落在遊艇俱樂部內灣裡停泊的船上。年復一年,這個時節雨燕的糞便帶着固定的顏色――黑綠色――質地和黏稠度,預報夏天到來:成千上萬黑得像煤灰一樣的燕子,在黃昏的天空中流星一樣疾飛。被主街上疾馳的救護車的鳴笛聲驚到,牠們齊齊發出雷霆一樣的響聲,以為隨着汽車警報聲而來的是牠們的天敵,紅鶽、白頭鷹、遊鷹這些猛禽。

 

基妮的雙胞胎妹妹朱莉和瑪麗,在足球訓練結束後搭同學家的本田車回家,這會兒車正在主街上開。為給救護車讓道,所有主街上的車輛都一齊停下。汗臭和腳臭瀰漫在本田房車裡,這幾個女生看着救護車衝向基妮家的方向,心裡都升起同樣的直覺――又出事了!朱莉打開足球包裡的第二罐健力飲料,喝了一口,心裡默默祈禱救護車別去我們家吧!

 

在羅蘭崗過了大半輩子的台灣人陳太牽着一老一少兩隻博美犬,正在例行一天三次的遛狗。她目送着救護車行過,忽然發現開車的是她的老相識,一度暗戀過的羅賓,僅一秒鐘她就認出羅賓那老而帥的側影,陳太心中升起一絲驕傲,為自己眼力沒有退化,為了駕駛座上「老而帥」。後來當她跟當心理醫生的丈夫回憶,前一天她居然在鎮上唯一的雜貨店外遇到基妮騎車出來,車前籃筐裡的塑膠袋裝的正是她割腕用的塑膠剃鬚刀。基妮下車禮貌地跟陳太打招呼。兩滴燕子屎,準確地滴在她們各自的衣服上,基妮說:「是時候啦!」陳太以為她說的是回歸的燕子,頻頻點頭。後來每每想起這句預兆血光之災的話,陳太還是心中一陣涼。

 

羅蘭崗的醫療救護EMS是義工組織,由老而帥的羅賓領頭。他慢吞吞地往身上架着急救包和可攜式呼吸器,像一隻負重超過體重的工蟻一樣走過雜草叢生的草地,牆基邊的灌木長得像營養過剩的雜樹,雜草雜樹叢裡是這棟屢屢出事的趙宅。前門半掩,好像半推半就的邀請。羅賓大力推開門,哈羅哈羅地打招呼,然後他和助手鮑伯熟門熟路地走了進去。

 

基妮家的幾大危險地帶羅賓很熟悉。基妮的爸爸常年在亞洲做生意,家中日常由她媽媽趙太主持。四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組成的趙宅常常出情況――陡窄的樓梯正對着大門,一個趔趄失足跌下來跌斷尾椎骨(趙太);樓梯欄杆間距過寬,隨時會把倚欄而立的小孩子擠出來(朱莉);廚房爐灶被溢出的湯水滅了明火,煤氣洩漏可以讓人中毒(趙太和基妮);側門通向車庫,關閉車庫打開汽車的發動機,汽車尾氣從車庫飄向廚房,並隨着室內迴圈暖氣迅速帶到樓上(趙家先生,雪天關門熱車);後院暴露在外的甲烷瓶一共兩隻,雙缸共五百立升,被閃電或者子彈擊中可以炸翻整棟房子甚至半條街道(前屋主)……

 

每一處陷阱都被基妮繞開避過。此刻她像一個練習仰泳的人,躺在二樓姐妹三人共用的浴室的澡盆裡。溫熱的洗澡水被血染成粉紅色。若不是她的手腕被簡易剃刀裡拆下的刀片割破這點血腥,她漂在水裡的如絲長髮,柔美蒼白的瓜子臉,因缺氧而泛出藍色的纖纖四肢……都組成一幅完美的洗頭水或者內衣廣告畫面。基妮並沒有裸身躺在水裡,她選擇了一套白色的樣式保守但帶蕾絲花邊的胸衣內褲。羅賓一把把她從溫水裡撈出來,把傷口纏上止血帶。一低頭,發現自己的大腳正踩在澡盆放的遺書上,水漬和腳力已經把那張簡短的遺書踩得不可辨認。沒有人讀到過基妮的臨終遺言,她的自殺對我們一直是一個謎。

 

這時基妮媽媽喬伊娜.趙的嚎哭聲打破浴室裡的寧靜,她閉着眼睛,像救生員一樣一個魚躍撲向浴盆,等跌坐在水裡時她才看見浴盆是空的。基妮的身體已經被轉移,平躺在狹窄的擔架上。喬伊娜再次濕漉漉地撲向擔架,被羅賓拉住,他有力的雙手半托半拽把喬伊娜拉出了浴室,安頓在樓上浴室外的一把椅子上,一迭聲地說:「我來照顧基妮,你放鬆你放鬆……」他想說的是你別鬧了浪費我的時間!救人要緊!

 

打電話報警的老比利是管子工,定期上門修理堵塞的水管。基妮並沒有死,可以說她家總是被長頭髮堵塞的下水道救了她的命。雖然浴室的牆壁和瓷磚地上像所有的殺人現場,鮮血四濺,場面兇殘。基妮手腕上流出的血只是涓涓細流――水溫不夠熱,基妮下手割得不夠狠。就這樣她撿回一條命。基妮在醫院的急救中心,超然物外地看着醫生把輸血針頭紥進自己的手臂,她默不作聲,跟旁邊的實習醫生一起靜靜地觀摩醫生熟練的示範操作,注視着血漿帶着回春之力沖進她的身體,在幾分鐘之內她脫離危險。基妮早慧,過目不忘,這一套操作她銘記在心,日後再輕生時她記得避免割腕這種失敗率很高的辦法。

 

高中生自殺在羅蘭崗不是新聞,大家都見怪不怪啦。羅蘭崗高中全美公校排名第三,在東岸排名第一。每年春夏之交是歷屆十一年級高中生功課最忙的時候,AP、SAT全科和單科考試前夕,自殺案例最多。羅蘭崗高中畢業生的爬藤率跟它的自殺率一樣有名。考試和自殺都是一年一度,準時得如同北歸的雨燕,烏雲一樣罩在我們頂上。那一年是爬藤的小年,也是自殺的小年――進哈普耶三大藤加上MIT斯坦福的十二年級畢業生人數總共二十六個;企圖自殺的十一年級有五個,成功了一個。羅蘭崗的居民有一種奇怪的迷信,自殺和爬藤呈概率統計上的「正相關」關係。不要小看爬藤率,這是羅蘭崗房價高居不下,幾十年常升不跌的最重要的因素。

 

雖然在校園裡不常見到,基妮是我們羅蘭崗的天才女神,她已經是在卡內基音樂廳開過演奏會,上過《紐約時報》的鋼琴家。但她只能算半個羅蘭崗高中生,對爬藤/自殺的正相關率貢獻不大。

 

病理報告沒有幾頁,心理醫生的評估報告佔了病例的大部分。作心理評估的是心理醫師C.K.陳博士。因為高中自殺事件太多,他兼職作了青少年心理輔導義工。經過多次跟基妮長談,陳醫生得出結論,基妮的自殺企圖來自於青春期,「被壓抑的荷爾蒙借自傷身體這種極端行為向外呼求」。從傷口位置和切口來看,傷口並不深,陳醫生認為基妮並不是真正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他跟前來的喬伊娜.趙和尊尼.趙(基妮的父母)推薦社交療法,說到重點處,他停下來用手裡的圓珠筆敲敲病例。面前坐着的兩個成年華人,像課堂上思想開小差打瞌睡被老師抓到的頑童,猛抬頭看着醫生,一臉的茫然不知所措。趙先生西裝革履,腕上一隻帶陀飛輪的名錶,精緻得像從GQ雜誌的廣告上走到人間。趙太薄施脂粉,低調的家常打扮,白牛仔褲加蘋果綠色的V領羊絨衣。兩個成年人都是撲克牌臉,陳博士搞不清他們聽懂了多少。他決定把英文改成了台山腔的普通話:讓基妮跟同齡的異性多接觸,社交後情況會有改善。說完趙氏夫婦如夢初醒,頻頻點頭。陳醫生見狀,調門略微提高了一點,繼續道:「允許基妮適當地化妝也有好處,這樣可以讓她更容易與本年級的女生交朋友,打開社交面。」

 

就這樣基妮回到了高中正常上學。她的美麗沒有太多的變化,唯一不同的是為了遮掩手腕上的傷疤她每天戴手錶。那是一隻名貴老氣的鑽錶,據說是趙太的訂婚錶,跟趙先生手上那隻「陀飛輪」是一對。這枚錶價格昂貴,同樣的錢可以買一輛本田新車,為甚麼被基妮戴到高中,我們都很好奇。更何況這都甚麼年代啦還戴手錶?老土啊!戴個手鐲不行嗎?基妮家有錢但從來不按牌理出牌。晚春初夏,風和日麗的下午放學後,基妮安靜地坐在女生喜歡紥堆的籃球場外,給正在進行的籃球賽喝彩。但基妮從來不發聲,她有時會手托着臉對着某一個不可知的地方盯着看好一會,一動不動。陽光反射到她的手腕上,那隻鑽錶折射出迷人華貴的光彩,像一副金光閃閃的手銬把她的手臂和其他女生的手臂區分開來。除此以外,基妮這個天才早慧的鋼琴家跟其他女生沒有甚麼不同。

 

《人群中一素顏》,A Face in the Crowd,是她在校刊上發表過的一篇小說的題目。暗戀她的男生都讀過這篇,但不知道她在寫誰,但不是在寫她自己吧。基妮從來不素顏,她是人群中的仙鶴,花中之王,她自帶光圈,加上那隻名貴的陀飛輪手錶的鑽石光芒,可以說她照亮校園都不過分。但對這一切,她似乎渾然不覺。在她和我們之間,似乎隔了一層看不見的玻璃。但那個時候的女生們,美麗的不美麗的,對我們都是一個謎。基妮就像她那張被羅賓一腳踩得稀爛的遺書,沒有第二個人讀到過,當然談不上讀懂。

 

自從陳博士推薦趙家「擴大社交」以後,幫她家割草打理院子的墨西哥小工馬可就可以進門喝水。之前是絕對不可以的,在他幹完院子裡的活之後,趙太會遞給他一瓶冰水然後立刻把門關上,好像怕被傳染上甚麼病菌。自殺事件後,趙太主動親切地邀請他進廚房來喝杯檸檬冰。馬可也是我們高中同學,他進趙家廚房喝水的事,被他吹噓了一遍又一遍――他熱汗淋灕,打着赤膊,露出胸口的刺青,走進基妮家的廚房……這個畫面裡基妮在哪裡?她在家做甚麼?但我們不好意思太急吼吼地問。馬可說得眉飛色舞,高潮處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長長的脖子上喉結上下滑動。他不屑又得意地掃了一眼我們,又透露了更多的信息――基妮在廚房裡跟她的兩個妹妹分霜淇淋,一碗加了草莓的香草霜淇淋――這種羅蘭崗經年纍月最普通的零食,經馬可的講述,立刻變得無比性感,好像成為女神身體的延展部分。在我們不斷重複的春夢中總是浮現着一坨慢慢融化流動的,膠着白色奶液的霜淇淋,正中間是一顆鮮艷欲滴的小小的草莓,哦耶!

 

基妮從來沒有跟我們一起吃霜淇淋,甚至我不記得在食堂裡看到過她。從九年級開始她就只來學校上代數和英語課,其餘的時間她在家練琴或者去紐約或者歐洲上大師課。這個安排是基妮的媽媽趙太跟學校商量的結果。雖然康乃狄格州規定公立學校學生必須上滿一百八十天的課,但是羅蘭崗公立高中怎麼肯放過基妮這樣一個優秀校友,未來的鋼琴演奏家呢?學校以「獨立學習課」的名義對基妮網開一面,趙太在高中家委會每年籌款募捐時少不了積極掏錢。

 

就這樣,當着馬可的面吃霜淇淋開始,一個月以後她宣佈來參加六月的十一年級舞會。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們難以置信――基,妮,真,的,可,以,來,參加,PROM,啦?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下一個問題讓我們更加焦躁,她會選誰作舞伴呢?誰?誰!誰?!

 

我們課間在學校走廊裡三五成群,熱烈地討論打探。馬可聳聳肩走過去,一臉不屑:「反正不會是我!我才不要約會一個整天彈鋼琴的女生!煞筆!」

 

四個人最可能入選――萊恩,學校有名的帥哥;凱文,不是帥哥,但他宣稱從五年級起就認識基妮,暗戀基妮的年頭最長,「但這不影響我交別的女朋友,我的心的一部分永遠屬於基妮趙。」凱文說時一臉真誠,真是一個偽君子!我,我曾跟基妮同一個鋼琴老師,在她還沒有上大師班的時候,我後來放棄鋼琴去打「英雄聯盟」網遊。「英雄聯盟」計有四百七十多種武器可以跟對手打鬥,指法,眼手配合的複雜程度不亞於鋼琴十級的李斯特鋼琴曲。最後一個是艾萊克斯.趙,他和基妮都是來自北京的移民。北京大得和宇宙一樣,你能說你和基妮都是碳基生物你們就一定有緣份嗎?你能說你們都姓趙就一定是一家人嗎?

 

最後我們決定抽籤。抽完籤才發現這些都是瞎忙乎,根本沒有用!舞伴得女生決定。最後決定雨露均沾,無論是誰被基妮選中,我們一起合租一輛帶司機的加長林肯,四男四女八人合對,等於跟基妮共度了良宵。

 

基妮選擇了萊恩。確切地說,週一早上的晨會,她接住萊恩偶來的熱烈的含情目光。她朱唇輕啟,邀請萊恩到她家作客。作客等於約會,約會就是高中舞會前的試水。萊恩跟我們宣佈時,激動得原地跳了起來,結果他的美瞳落了一隻,一隻眼藍一隻眼黑,長劉海下萊恩的窄臉像發情的波斯貓。

 

但這約會很特別,必須在基妮家的客廳中,陪基妮和她的兩個姐妹看一部迪士尼電影錄影。「搞了半天就是讓你免費看小孩啊!」凱文嫉妒地說。約會前他用髮膠把萊恩的劉海根根定型成直立裝,一種大風吹拂的美。他的細長的手指在萊恩額前那叢毛髮裡擺弄,我們在一邊看着都起了不健康的聯想。

 

「我有看孩子的證書,還有窒息急救證書。」艾萊克斯說。有證書不奇怪,艾萊克斯媽媽恨不得讓他考天底下所有的證書。「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我們?」我提議,反正我們四個人會一起租加長林肯,現在一起試水約會,也是合情合理。萊恩堅決地搖頭――他媽的這人重色輕友多麼自私!

 

據他回憶,那是一次真正的家庭電影。跟他並排坐在客廳沙發上觀影的,既不是基妮,也不是她的雙胞胎妹妹。而是趙太,趙太旁邊是趙先生。基妮坐在他背後的五尺遠的椅子上。萊恩明眸善睞但也毫無辦法,他後腦勺上沒有長眼睛睞不起來。沙發是給客人坐的,基妮你坐後邊吧,趙太禮貌地指點女兒。晚上十點一到,趙家的電視就立刻熄滅,趙太和趙先生滿意地伸手跟他握別,「萊恩,晚安!」然後由基妮把萊恩送到大門口。

 

那是多麼漫長的夜晚啊!阿拉丁還是獅子王在電視熒幕上又唱又跳,好像在笑話萊恩的無能為力。萊恩從趙家出來,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前門的草地,忘記禮貌的走法應該從便道上走而不是這麼堂而皇之地踩人家的草地。他額前的劉海,還是根根直立,他坐進福特車,把頭壓在方向盤上,前劉海像硬毛刷子一樣膈着他的頭皮。就這樣,在車裡埋着頭他不知坐了多久。

 

突然車門打開,車裡的空氣被攪動了。還來不及反應,基妮已經坐在前排的副座位上。街燈的微光裡只能看清那雙散發出野氣的亮眼和尖尖的下巴。完全像換了一個人,她已經換上碎花的長睡裙,臉上的妝都卸了,也沒有戴手錶或者任何閃閃發光的首飾,但她比任何時候都好看,都活潑,她現在是一隻自由的小獸。基妮裂開嘴笑,嘴裡散發出帶草莓口香糖味道的熱氣。她將手輕搭在萊恩的衣服前襟。好像接到許可指令,萊恩身體前傾,去親她的嘴唇。他以為會是友情式的告別輕吻,結果下一秒鐘他嘴裡除了基妮的舌頭還有一團嚼過了口香糖。基妮的舌頭像一團濕漉漉的野獸,在跟萊恩的整個身體肉搏。萊恩慢慢甦醒過來,知道這下是真的了……過了一會兒,基妮拙笨地跨過車的換檔盤,擠在方向盤和萊恩之間狹小的空間裡,她橫跨着坐在他的腿上。她光着腳,腳上帶着從草地上踩過的露水,臉上還留着高士潔牙膏沫。基妮像吸血鬼那樣大力地吸着萊恩的嘴唇。在萊恩覺得自己兩腿之間已經快要爆炸啦!她忽然把他放下,說得走了晚安啦!明天見!然後推開車門一路小跑地回去。

 

萊恩說完,艾萊克斯和我都同時嚥了口唾沫,凱文瞪着那雙高度近視的青蛙眼,雖然戴了隱形眼鏡還是像盲人一樣地湊近萊恩,幾乎臉貼臉,說你再講一遍好嗎?就這樣我們共同回味着這個長達幾分鐘的熱吻,一遍一遍。最後傳到馬可那裡,熱吻已經變成萊恩和基妮搞車震,「靠!彈鋼琴的丫頭還能這麼猛?!」馬可吃驚地問,他半信半疑,禁不住無限遐思地舔舔舌頭。

 

從此後萊恩就像被雷劈過,被閃電擊中後的倖存者,那幾分鐘的熱度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若看到他一個人獨自坐着,雙目盯着空中某處,臉上似笑非笑,你就知道他在回憶甚麼。我們聽他重複每一秒鐘的細節,說了無數次,我們都無法勘透其中的大歡喜,「像被八爪章魚上下撫摸。」此後我們在學校臭烘烘的走廊裡,在體育館裡,跟基妮擦肩而過的時候,我們同時想像在那些零號牛仔褲,長絨衣下面是一隻柔軟纖長的章魚――跨物種的性感生物。

 

那天夜裡基妮回到家裡是否被守在門口的趙太抓個現形呢?我們不得而知。之後萊恩接二連三要求約會/看孩子/看電影,都被她拒絕,原因都是她父母覺得一次約會足夠了。

 

按C. K.陳博士的心理分析,基妮把愛和性混淆,她在社交上的孤立讓她努力在異性身上尋找感情寄託。陳博士在他後來寫的青春期心理書裡,好幾處以J為例。我們一看便知是以基妮為例。這讓萊恩很不高興:「照那個煞筆江湖醫生的意思,基妮對我不是真愛,我就是她排遣孤獨的工具?!這不可能!Fine!我心甘情願!她是我的一生之愛!」更加不高興的是趙太,她對陳博士的話非常反感,「我的三個女兒從來不缺愛!」陳博士雖然不招人喜歡,但他的意見還是被採納了,基妮返校後就停止了嚴格的鋼琴練習和演奏,她開始社交,開始參加高中的活動,給校刊投稿,參加舞會。

 

舞會的那一天是高中生活的着光點。司機開着白色的加長林肯,載着我們,一路接了各自的女友,最後開到趙宅門口停下。我們四人魚貫進了趙家的前門,萊恩像新郎倌那樣走在最中間,我們三個是伴郎。基妮盛裝在樓梯口,朱莉和瑪麗一左一右像伴娘一樣陪着。基妮穿着一件粉紅色曳地長裙,大泡泡袖,大裙襬,這件衣服是這麼寬大,我們剛看到時都以為是合唱隊演出時穿的那種長袍。基妮整個人淹沒在一片粉紅當中,只露出細細的手臂,脖子以及手腕上閃閃爍爍的手錶。萊恩不介意這袍子,他覺得更性感,她跳舞時每一個步態,都讓他想像着裙子下那纖細的肢體,那楊柳蜂腰費勁地把裙子撐起來。這個想像讓他全身像着火一樣,必須克制着自己不繼續想下去。基妮從來沒有參加過學校的這種活動,興奮和期待讓她容光煥發,哪裡會計較裙子。

 

她的頭髮像聖代霜淇淋那樣高高地堆在頭上,頭髮裡別了很多水鑽髮卡。屋裡飄出橘子糖一樣的香味兒,不知道是空氣清香劑還是基妮身上的香水。前廳右手是客廳,裡面黑着燈,但我們明顯感到趙太坐在那裡虎視眈眈地看着,以至於我們都有點怯場。在三個女孩面前站定,氣氛很隆重,萊恩的嘴唇都哆嗦了。好在這時他想到手裡端的花,雙手把裝在透明塑膠盒子裡的花朝基妮捧過去。

 

「我們都選了藍白色的花,因為花店老闆說藍白色跟甚麼顏色都搭配。」萊恩回頭看了我一眼,小聲說。基妮對花滿意地點點頭,他明顯地鬆了一口氣,背比進門時都挺得直了。基妮把花交回萊恩手裡,靦腆地把胸口往前挺了一下。這時就聽到客廳裡趙太咳嗽一聲,萊恩剛伸手接過花又一哆嗦,他轉頭對着客廳望望,對那個無形的聲音來源解釋道:「我現在要把花幫基妮別上。」客廳裡哼了一聲,或者沒有聲音,反正表示同意。於是萊恩笨手笨腳地把花從那個塑膠殼兒裡拆出來,翹起一隻蘭花指,捏住花背後的別針,另一隻手輕輕拈住基妮禮服的前襟,把花別上。

 

這道工序,我們事前都上油管視頻上學習過,要保證不能碰到女生也不能紥到自己的手指。別上了花,今天晚上的舞會基妮就正式是萊恩的舞伴了,沒有人可以搶。我對萊恩手指的靈巧非常佩服,畢業多年後他讀醫學院後來做了外科手術醫生,我一點都不吃驚。

 

一切完成,萊恩對着黑暗的客廳說「那我們出發啦。」這一句,像咒語一樣讓隱形的趙太太現形。好像為了把我們看清楚,她戴着一副雙焦聚眼鏡,穿着居家的長袖衣,頭髮有點蓬亂,衣服胸口還有一塊油漬,完全是一個深居簡出的小老太太。平時的幹練、時髦、高效率都隨着那副把她的眼睛割成兩半的眼鏡煙消雲散。連她的聲音,都配合着顫巍巍的――「你們幾個人合租的車啊?」她問,「有司機嗎?」「晚上出門要小心啊!」

 

我們勇敢而正確地回答了司芬克斯的三個問題,她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掃了我們幾眼。然後悲壯地點點頭。轉身揮揮手,把在一旁羨慕觀望的雙胞胎趕回去睡覺。

 

我們齊聲再說:「晚安!」打開門請基妮先走,我們穿着租來的黑色禮服,一前一後,四隻企鵝跟在長裙搖曳的基妮後面,朝加長林肯走,司機已經出來,把車門打開,一切都很文明老派。從坐進林肯的那一刻起,一切都變得流暢自然。一坐到車座裡,基妮就變成話癆,一刻不停地跟車裡的其他三個女孩子――奧黛、卡柔和凱特聊天。她跟這三個女生在學校只是點頭之交,現在熟絡得像一日不見的閨密。基妮完全不介意車裡狹小的空間,萊恩的手臂環抱着她的肩膀,她身體的另半邊緊緊貼着我的肋骨。個子最高也最瘦的艾萊克斯坐在對面,他像蜘蛛一樣的長臂,離她美麗的瓜子臉只有兩寸遠。如此近距離,如此小的空間裡跟女神接觸,我們反而很拘謹,都很安靜,不說話。「她好像跟別的女孩子並沒有甚麼不同」,萊恩後來回憶時不止一次說過。

 

基妮恢復正常全日制上課只有一個月,學校和鎮上的八卦她都飛快地補習了――高中物資部經理偷校車的柴油被抓,校長僱的數學諮詢師是他的外甥……我們本來以為有過自殺經歷的女孩子應該是脆弱易碎,需要呵護的,但眼前就是一話癆,普通的活寶。在女生七嘴八舌的話語裡,萊恩偷偷把臉轉向我,朝我做了一個聳肩攤手的動作。

 

舞會在學校的體育館舉行,那裡原來是室內籃球場,地上鋪了細條地板,是絕好的跳舞池。學校借來了一個迪斯可球燈,吊在頂棚下,閃閃爍爍,每個進體育館的人臉上都跳動着幾種顏色,大家好像都換了一個人。那天的舞會主題是爵士時代,不少女生都戴着白色的長手套,脖子上繞了幾圈珍珠項鍊。難怪基妮梳那麼高的頭型,原來是爵士時代的意思啊!

 

體育館內沿牆的桌子鋪了白色的桌布,上面撒着彩紙,分門別類放着家委會捐的點心和帶氣泡的蘋果汁等飲料,正上方的牆上掛着一個絲絨條幅,貼着本年度畢業生的年號。正下方是並排放着一對敞口玻璃罐,那是投票選「舞皇」「舞后」的罐子。舞曲響起來的時候,本來嘻嘻哈哈的女生忽然嚴肅僵硬,像木頭人一樣機械地被我們推着,在狹小的圈裡打轉。呈現早期迪士尼動畫的畫風。等到四五支曲子以後,大家才鬆弛下來恢復人形。

 

我用眼角的餘波一直跟蹤着萊恩和基妮。他們趁着舞會開始前的紛亂,躲在牆角裡,不知道說些甚麼。待萊恩牽着她的手走上跳舞的中心地帶時,樂曲忽然換了一支快節奏的曲子。場上的少男少女剛剛習慣了放鬆的慢曲,這時突然急急地要踩對步子,大家拙笨得像婚禮舞會上動作僵硬的老年夫妻。萊恩他們更是慌張,基妮緊張兮兮地低頭默記着自己的腳步,萊恩像跳格子一樣避免踩到她那件大袍子的裙襬。好不容易等到快曲結束換成慢曲,大家再次鬆弛下來,基妮的手指跟萊恩的手指交叉而握,擺出高貴的奧黛麗.赫本的姿勢――背挺得筆直,一邊跳舞還不時優雅地跟萊恩耳語幾句,就像黑白電影裡氣質高貴的女貴族跟伯爵緩緩跳華爾滋舞那樣。萊恩不是伯爵,他緊張地想跟上她迷人的舞步,但又集中不了注意力。趁着舞曲的間隙,他偷偷跟我打手勢。我們從加長林肯車的迷你酒櫃裡偷出一瓶酒,由凱文保管,萊恩還是一直惦記着。

 

中場音樂停了,學生會主席開始唱票,評選「舞皇」「舞后」。場上所有的人都盯着主席手裡舉起的一張張選票。趁着這會兒,我們幾個在萊恩的示意下,偷偷往體育館的觀眾座位那個方向溜。層層架高的座位貼牆而立,座位後部是空的,可以爬進去藏起來。體育館裡隨着主席的唱票聲,傳出一聲高過一聲的歡呼、喝彩與口哨,迪斯可光球加速地轉動着。

 

五彩的跳動的燈光從觀眾座位之間的縫隙照進來,一條條光線組成柵欄,我們被困在柵欄裡。外面熱鬧得像打仗一樣,我們八個人擠擠坐在那個窄小黑暗的空間裡。凱文從禮服的內襟掏出了那瓶寶貴的酒,原來是一瓶「摩根上校」萊姆酒。酒瓶上的商標是一個殖民時代打扮的英國軍官,穿着紅色的軍裝,披着黑色的斗篷,一手拄着軍刀,一隻腳姿勢誇張地踩着一個橫倒在地上的木桶。玻璃瓶子帶着凱文的體溫。為了防止酒被偷走,凱文把它掖在衣服裡隨身攜帶了一個晚上。我們喝一口酒,傳給下一個人,酒瓶在不同的手上傳遞着。透進來的燈光時不時反射在「摩根上校」那煞有介事的臉上。他好像隨着那棕色的酒液加入了我們這場秘密的儀式。

 

基妮接過瓶子喝了一口,咕咚一聲嚥下去,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這東西真好猛!」一滴酒汁從她的嘴角溢出,她舉起手來擦掉,又舔了舔手背的黏汁。黑暗裡她的臉不再是矜持嚴肅,變得柔美,眼睛注視着我們,閃着光。好像她一直在等着這個時刻,第一次,圍繞在她身邊那層看不見的玻璃牆消失了,基妮終於跟我們坐在了一起。萊恩湊過去,狠狠親她,基妮用手臂環住他的脖子,那是一個長長的好萊塢特寫鏡頭式的接吻,光線像鏡頭那樣定格在那隻手錶上,帶「陀飛輪」的寶珀,手錶外緣鑲嵌的碎鑽石玲瓏閃光,拼出一個心形。基妮的心,被她戴在手腕上。好萊塢式接吻後,基妮又親了我們每一個人,禮節性的親吻。

 

「為甚麼一定要戴錶呢?」我脫口而出問出這個縈繞在心頭的問題。

 

「這錶可以賣不少錢呢。我演出掙的錢都存在我媽那裡,我只有這隻陀飛輪。」基妮道。

 

萊恩插嘴道:「基妮隨時都想離家,戴錶等於隨身帶了一筆錢。親愛的基妮,我說的對吧?」

 

那瓶酒喝完,我們完全被酒精打倒,沒有一個人想再出去跳舞。我們互相擁抱着,倒在一起打瞌睡。凱文的頭在奧黛的胸口,她的舞裙已經被扯開,露出半個胸……我們身體裡的熱力從層層的衣服裡透出來,像火爐一樣彼此燒着。唯有基妮那裡是一片蔭涼,我感覺不到有熱量從她那裡輻射出來。我把手伸過去抓住她的一隻手,把她的手指含在嘴裡,這時萊恩和她已經完全醉到,她的被單一樣的裙子也被捲起,堆在腰際,舞鞋踢掉,我的手摩挲着她的雙腿……啊那個五月的下午,羅賓走進浴室把她從水裡撈起來,她真的還活着嗎?

 

體育館的地板縫裡,傳來愉快的窸窣聲,那是成群的老鼠在地板和牆壁的管道中跑來跑去,好像在舉行另外一場畢業舞會。那個更狹窄更幽暗的空間是另一個宇宙,散發出生命的熱氣和腐臭,窸窣聲和腳步聲清晰可聞,老鼠們在大笑。

 

我在睡夢裡聽到一聲聲驚雷,那聲音可能是舞會勁歌的鼓點,也可能來自於我們的身體。好像一個個漩渦在從鴻蒙之初甦醒過來,在我們身體裡飛速旋轉着,湧動着,那是一個永恆不止又轉瞬即逝的飛輪,朝我們壓迫過來,吞噬着我們正在長大的身體。

 

凌 嵐小說和隨筆發表於《江南》《青年文學》《北京文學》《芙蓉》《大家》《花城》等雜誌,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
刊》《思南文學選刊》等多家文學選刊轉載。出版翻譯作品《普拉斯書信集》,翻譯詩集《伊平特的門》《牛頓,遠控力量,帝國
主義》。出版隨筆集《美國不再偉大?》。現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