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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濟舟:太陽的女兒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9月號總第417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陳濟舟

每個人都有一段自己的路。我真不明白這條路我走了多久多遠,只覺得迷迷糊糊的,彷彿自己在海上,而整個世界裡只有自己,只有那艘船和那片海。有一天他們都說我病了,可那時我真以為明明唯有自己把一切都看得真切清楚。現在,這麼多年都如同風一樣地吹過了,我恍恍惚惚地就又好了。病裡的事情,我都記在日記裡。可是這本子不翼而飛,落到一個寫小說的人手裡,成了創作的素材。他把我的故事寫了出來,還被改編成戲劇和電影,聽說都賣得不錯。我現在有精神了,好不容易找到偷我故事的人,居然是個醫生。我把本子和他小說的初稿都從他那裡索要回來,看他在那裡編的混帳話,竟然沒一句是真的。


麗麗一輩子都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就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不知道有多少回她站在門前那幾株參天的黑楊下向上望,除了那天空和太陽,就只有那漫天卵圓形帶尖角的葉子,她覺得似乎所有的光和顏色都在那些葉子上散開來,有時她能從葉子上嗅到海的味道。

今晨她依舊醒來,這城市夏季的天空,四時就有光,十時才落,光從天上降下來,在葉子上一彈就跌入地上,得一點綠,再一折,才鑽入她那間有一半都在地底的小房間裡。

房裡一張牀,一張衣櫃,一桌一椅,都是一套齊整的橡木老家具,舊是舊了,可材質、款式和雕工上都見得出是戰前的老東西。那年她來這裡,女主人一頭棕褐色的波浪鬈髮,說把這套家具拿給她用,也算是慷慨大方。牀具雖然也撿樓上人用舊的,可怎麼說也是四百針的埃及棉,蓋在身上,不見得比新買的差。這家人對她真是不錯的。

東西用久了,即使是別人的,也生出感情來。麗麗今天起來又使勁地看了一看,便草草梳洗,掠掠頭髮,踏出門去。

五點的天光好得不像人間,沿街一道齊天的黑楊,迎光立着。風一吹,滿樹的卵葉就翻飛起來。所以這條街除了叫佩斯麥道,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楊樹街。街不長,不到三百米,就只有麗麗門前有這麼幾棵成材的黑楊樹。

麗麗把門前小花園裡的那些玫瑰、丁香、大濱菊和天竺葵再好好地澆了一次水,然後將籬牆外的街道也掃了一遍。

她轉過身來,站定了,看了看這房子,像是一場儀式。


這是一棟坐落在綠林區楊樹街47號的老屋。綠林區在B城的西南方,有林有湖,向來是大戶人家的住所。幾百年了,這B城裡的元首和長老不知更替了多少回,這城裡的人來了又去了不知多少代,更不管這城裡的風氣是另類得紙醉金迷,還是拮据得捉襟見肘,可一旦到了綠林,這些喧囂和異動都懶洋洋地被留在遠方。你可以隔岸觀火地把它來眺望,卻曉得和自己不大相干了。綠林這區,已經成了B城的一個註腳,長長的,有自己說不盡的話。

可不是嗎?綠林區既屬於B城,又不完全依附於它,因為綠林的高雅和昂貴安居在文明的另一個階層裡,幾個世紀也消散不了。

楊樹街47號既然坐落在這樣一個特殊的社區裡,它自然和它身邊的老宅一樣,多少也有些年歲和故事。老屋到底有多老,這沒人說得準。若真想探究清楚,大可去市政中心查,可但凡是在綠林住過三代以上的家庭是不會這麼做的。因為凡是需要急切被探究清楚的東西,都是新的。新的要和舊的接上了號,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而這些新興的事物不是綠林老居民的世界,他們已經習慣了模棱兩可的生活。

所以若是有這樣家道殷實的人要搬來楊樹街,他們頂多只會在入住之前,好好地將自己心儀的老屋好好翻新一次,可就連這翻新,也不徹底,都是表面活兒,而從不會更改房屋的格局,不動它的底氣。好比刷漆,只是裡裡外外將老房子按照自己對於顏色的喜好再漆一次。而更多的人更如同此房的主人一般,連鮮艷的顏色也不會配,索性全部刷白。可誰知這反倒好了,白牆上的拉毛裡藏住天地的光影,成了以退為進的美,因為是無心的,所以最覺可人。

可居家的房子不是建築大師的藝術作品,終究不能太素,所以總要變些花樣來襯它。老屋外面倒是方便,可借用天光和花木。而裡面呢,則要用家具擺設和裝潢來陪襯,這就考到人了。

拿47號來說,好比地板地磚吧,一樓以上都是上好的舊實木。從紋理上看,似乎是橡木或櫸木,但究竟是甚麼女主人也說不準。於是從城外請來好的木匠,細細地看了,沒有蟲蛀,就願意花大價錢,一點點刨開、補上、刷好,因為能修舊如舊,百年不說,幾十年的光陰,就這麼還能接得上。而半地下室裡為了避免潮氣,索性就選了黑白鑲嵌的菱形地磚,也是從海外的磚廠請家裡傳了幾代的工匠一批批好好地燒製了運來。

這白牆灰頂的老屋共四層,層層有白欄杆黑扶手的樓梯相連。正門朝南,可不常用,進出反而選擇用留給傭人的那一扇半地下室的小門。小門進來連着一個短短的甬道,甬道盡頭是門廳,左手是廚房,廚房邊是麗麗的臥室。右手邊另有一間房,暫且閒置着做儲物室。

麗麗在這戶人家裡有個模棱兩可的身份,她是客人,也是寄宿的學生。她日日和主人用同一扇門出入,從身份上來說,尊卑貴賤,一時連自己也說不明白。偶爾,當空屋裡就她一人和家裡一個四歲的小女兒的時候,麗麗站在一樓的門廳,視線沿着盤旋上升的樓梯慢慢地向上望,有那麼一瞬間,她曾幾次錯把自己當成這裡的人。

她心裡猛地驚醒,想:原來當互惠生是這樣的感覺。


近來麗麗時常聽見樓上傳來爭吵聲,她 心裡納悶,主人家感情向來要好,小兒子雖 然還在學法律,明年才畢業,可已經有幾間 公司前來聘人。唯有家裡這個新添的四歲小 女兒,未來還未見得明瞭,就更是如掌上明 珠一般的養着,還特地要麗麗日日陪伴着。

男女主人都五十出頭,男主人時常不在家,全是女主人操持着。隨着兒子的長大,兩人眼看這個家終究要安穩明朗起來,可怎麼也想不到,遠方的B城裡竟然又無端地生出一件大事,讓兩人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

小兒子昨日一早跑進城裡就是為了這件大事。這事裡面的厲害,主人家既然是過來人心裡就清楚。晚飯時,一家人聚在一樓的餐廳悶悶地吃飯,一聲也不響。麗麗猜想可能是因為自己同桌,家裡的事情有難以啟齒的地方,於是就隨便找了個藉口下到地下室的廚房來。

麗麗在樓下豎着耳朵聽樓上的動靜,談話變得激烈起來。對於主人家使用的生疏的語言,她雖然只能猜測大意,但已經曉得了事情的癥結:對於這件事情,女主人說去,男主人說去不得。

晚餐草草結束,麗麗聽見男主人出門的聲音,女主人下樓來看見麗麗獨自坐在廚房木桌旁,便有些愧疚地對着她笑了笑。她和麗麗一起將餐具都裝入洗碗機裡,說:

「夜裡請務必幫我留心,要是他回來,那就一切都好。若天亮前還不見人,就來樓上叫我。我好想辦法。」

說完便徑直上樓去,可走到一半,又停住。她一手扶着欄杆,轉過側臉正要對麗麗說甚麼,可欲言又止,化為一個哀傷的笑,就和她的裙角一起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

麗麗兀自在樓下的廚房裡愣愣地坐着,她莫名地感覺到樓上書房和臥室裡的燈一定還是亮着的。二樓的書房裡撐着一駕施坦威三角鋼琴,她聽見那琴發出斷斷續續如嗚咽一般的低敘。琴音時斷時連,一連串不成調子的切音,聲聲斷在心頭上,聽得讓人發慌。少頃,啪的一聲,琴蓋被合上了。然後兩房裡的燈相繼熄滅。

這樓上的世界便沉入B城夏日微光的夜裡,唯有樓下,還有那一盞孤燈亮着。

麗麗一夜沒有合眼,偶爾聽到門外的動靜,也只是夜歸的車輛駛過。

半夢半醒間,麗麗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輕,竟慢慢地從牀上飄起,一飄飄到臥室外,向大門口去了。她的雙腳呢?她感覺不到了,只覺風在腳趾和黑白的地磚之間吹過。身體被一種無形的力牽引着,好像急切地要去到一個地方,可是這明晰的念頭只結在心裡,嘴巴上卻說不出個名字。當身體飄過玄關的時候,她回頭看了看那立在樓梯旁邊的老爺鐘,好像是三點過。

麗麗就這麼飄出了前門的籬笆,飄到那黑楊道上。她站在那四棵黑楊樹的後面,眺望着街口。今夜的街上沒有光,唯有參天的樹木和同街的房屋向麗麗投去黑色影子和輪廓。這影子暗得深沉,似乎要把她吃進去似的,這就讓她心裡有些發慌。可她又因為心裡那個未竟的願景,就不住地向前望,直到發覺那黑夜的天空其實並非全然的黑暗。那暗夜裡似乎一直濛濛有光。只是那光被包裹在黑夜的後面,要一點一點地沁出來。太陽喲還沒有出來,誰都不知道那光從哪裡來。

麗麗心裡納悶,一陣微風剎那間從街口拂來,那一排黑楊樹上的葉子立刻不斷地翻動起來。開始時還只是嘩嘩的聲響,可漸漸地竟然從葉脈裡發出銀白的柔光,朦朦朧朧地把整條街都要照亮。發光的起先只是樹葉,可不一會兒光就蔓延到枝幹上,甚至連麗麗的身體和房屋也開始閃爍起來。

天地沉靜在一片粉末狀的螢光下,似煙似霧。

突然麗麗心裡一緊,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遠遠地出現在街口。

是他嗎?可就只是這一個疑問,她心裡就動了念。她只覺在心中的一個深淵的夾縫裡,有一股大力猛地翻湧起來,像海潮亦像旋風。她因為這無來由的能量而惶恐,可還不等她將那「是他」的期許在心中收緊,這能量就猛地從她心裡沿着她的喉頭撐開她的雙唇打着鏇子飛了出來。

此刻,她聽見自己嘴裡產生了一個沉鬱而綿長的聲響,那是非人的聲音,像是水打在水裡,風擊在風上。

他知道那是她對他的呼喚嗎?她怎麼會發出這樣奇怪的聲音呢?她究竟是怎麼了?就連那一排黑楊的葉子都似乎附和着高聲吟詠起來,帶有海浪和風的合音。

是他嗎?是他嗎?是他嗎?它們是像這樣唱着的。

她的身體動彈不得,越是想要衝上前去擁抱街口的身影,雙腳就越是深深地紥入泥土裡。可好他終究還是來了,他在這天地的銀輝裡,在滿道黑楊的合唱裡,在她一聲聲的呼喚裡,一點點地清晰起來。他的身影變得高大,輪廓開始呈現出她熟悉的線條。

他向她優雅地走來,一臉的幸福,彷彿一個夜晚就已經蛻變成另一種華麗的生存。他輕輕地將纖細的手指柔柔地穿過她捲曲的黑髮,然後緩緩地將另一隻手臂繞過她微光閃爍的雙肩,預備輕柔地將她摟入懷中。她那滿心的歡喜啊,是心中的石頭落了地,於是她也閉上雙眼,側過頭去,把臉頰貼上他的胸膛。可就在她期許着他胸膛上那熟悉溫存的剎那,他突然化為一股耀眼的白光,刺得一切都消散了。葉子上,浪和風的合音也戛然而止。

麗麗睜開雙眼,躺在牀上,看見朝陽從窗外投來團團樹影,翻飛搖曳在牀褥上。

一股龐然的失落牢牢地將她攫住。

黑楊是一種耐寒喜光的喬木,成材後能長到三十多米高。黑楊的樹冠並不像別的樹種是散開的,而是直指天空,形成一個橢圓形。好像是在向天神展示,在它樹冠下不藏秘密。黑楊雖然不及梵谷畫裡的地中海柏木那樣的枝葉緊湊如柱,卻反倒有一種舒放後的泰然。

楊樹街上本無此木,將近二十年前這戶人家從他方遷來,初來乍到便在門口栽了五棵。這五棵樹就像女主人一樣,都不是本地的。女主人自己從異域嫁來,只因為她娘家後面的山上有一片白楊林,本來也是想要在這裡栽上,可花匠說這方的水土和氣候不適宜,便只好另擇黑楊。想不到這五棵黑楊樹也生的有能耐,幾年就成了材,此後年年竄起來,還不到十幾年,竟然也有老屋那麼高。

這一帶別處的黑楊,沒有三、五十年是長不到三十米的,唯有此街的黑楊,生長速度比別家快了一倍。每年花匠來查看,都嘖嘖稱奇,他見那五棵灰黑粗壯的主杆上佈滿了裂溝,就連近地的樹幹上還能時時冒出纖細的嫩枝,就曉得這五棵黑楊樹額外有生氣,於是總問女主人平日裡是怎樣呵護,想討來訣竅。可她也說不明白,就只笑答,別無他法,無非日裡夜裡心裡常常掛念着罷了。

有一年夜裡久旱逢雨,暴雨中雷鳴閃電,一個炸雷落下來,剛好打在那第五棵樹上。猛然間從樹梢到樹幹,十幾年的樹就霍然被劈開,木屑四濺,餘火熊熊燃起來,眼看要燒到臨株的樹冠上,幸好及時被大雨澆滅。

次日清晨,只有焦枝裂杆和滿街的狼藉。女主人站在門前看着她親手種的樹,好比是見了自己的孩子夭亡,連月心裡都不得釋懷。同一年,小兒子也因為學習的需要暫時遷出了老屋,住進了B城,只有週末回來,這屋子頓時就冷清下來。

她心裡空着,房子也空着,只是說不清楚哪個比哪個更需要東西來補。這東西是甚麼呢?幾張名家的油畫?幾套新的家私?幾株新的玫瑰?該有的都有了,再多起來,也只是個奢。她要的不是實物,而是個人。是誰呢?


所以家裡次年就迎來了小女兒。黑眼睛黑頭髮,一看便知道不是她的親骨肉,可就算不是又怎樣呢?因為喜歡,所以花了一年的時間從大洋的彼岸接了她來,這不到一歲的小生命才有了個新的開始。也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小女兒,女主人心裡的那一截斷樹枝,才終於被挪開。

而在麗麗心裡,她在這個家庭的出現,也都是因為這個小女兒的存在。

麗麗正是做姐姐的年齡,又沒有嬌生慣養的習性,再加上她在一個單純的小島上長起來,只見過人世的美好,所以純良。讓她日日陪伴着小女兒,主人家放心。

小女兒生得好,和麗麗一般的樣貌端正。兩人都是一雙丹鳳眼,還真以為兩人是姐妹。

主人家請麗麗來,也算事出有因。小女兒都快要四歲了,才只能勉強的說出幾個當地的語彙。所有檢查都說沒有生理問題,就只能猜測是因為有個心結,在來之前就繫上了,還未解開。如今她又在異地長起來,以前的事情就更難知道。可治病還是要從病根上追溯起來,心理醫生就建議說心結說不定要用原鄉話來引,日後方能解得開。


麗麗便是這個引子,因為她們都是女主人細心挑選,從同一個地方接來的。主人家希望她住在家裡之餘,能時常用鄉音鄉語跟小女兒說說話,說不定能起到甚麼作用。麗麗並非受過語言訓練的輔導師,開始時還真不敢答應,可因為這樣的好人家,她看着他家的小女兒就好比是自己的親妹妹一樣,便硬着頭皮答應下來。

有一次麗麗把小女兒牽到後花園裡曬太陽,因為想家,也不管小女兒聽不聽得懂,竟然不自知地用原鄉話對着她開始訴說起自己的身世來。

她說起自己的華族母親和父親,說起那赤道上憂鬱的海島,和她與小哥哥背德的愛情。說起她遺棄所有的一切,逃離小島,來到這個語言不通的遠方,只因為要讓自己忘記小哥哥。

她一面說一面流淚,可總覺得有些往事接不上號,有一些回憶永遠地離她而去了。就在她努力地尋找這些吉光片羽同時,她絲毫沒有察覺到小女兒竟安然地立在一旁聽她的哭訴。

待她淚流滿面,小女兒就走來用稚嫩的雙手拂去她臉上的淚。她的淚水竟然那樣的豐盈,浸潤了小女兒的雙手。她正要用衣服將小女兒滿手的淚水拭去,小女兒竟猛然轉過身去,將雙手對着太陽高高地舉起來,圍着花園飛奔一大圈後回到麗麗面前,像個大人一樣立定了。她將小嘴巴張得奇大,大到下巴都近乎變形的同時,她向前伸直雙臂,張開五指,掌心朝前。

她就打着這個奇怪的手印對着滿臉驚恐的麗麗發出了一個綿長而沉鬱的非人的低吼:

唵!

那是麗麗第一次聽見小女兒「說話」,她會說的唯有這一個字,而當天晚上四顆黑楊的葉子,還都綠着,就落了滿地,像是有人說了天大的騙話。


綠林區的年輕人們,都算B城市裡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公子小姐。對於B城的未來和政界的風雲他們是若即若離、姿態從容、模棱兩可的。可他們這一群習慣享樂的青年最最傾心於各類大型的派對。這種期許讓他們現在的享樂看起來竟然都成為了一種詩意的蟄伏,為的就是等待一場盛世嘉年華。

於是現在他們背棄綠林人疏離的姿態,一批批盛裝打扮走入B城。為甚麼在B城,每一個時代都有這樣一場狂歡?而每一次的狂歡為甚麼都會留下一連串無解無序的記憶?為甚麼他的父親和母親會對這件事情持有截然相對的態度?他們當年也曾和自己同樣年輕同樣瘋狂嗎?當他未來的一切都被規劃得有條不紊,不管是昇華還是毀滅,都好似是別人鋪好的路,設好的局,而此時此刻他能否通過這一簇激發的小小的短暫的無序和混亂,去對抗生命裡的這些大的有序?而這樣放縱的代價會是甚麼呢?他必須自己去尋找答案。

開始時,這場嘉年華還是只有幾百幾千人出席,後來成了幾萬人,幾十萬人,甚至幾百萬人。這人流匯成河,還旁生出眾多支流,如洪水一般浩浩蕩蕩地泛濫了B城。

嘉年華的隊伍裡有花車,花車上又各種光怪陸離的主題。好比有一架以古希臘和古羅馬神話為主題的花車,一具具年輕且肌肉豐盈的肉體,頭戴月桂冠,身着白衣衫,如同天神一般在花車上暢飲。一人扮演太陽神阿波羅,一人扮演酒神戴歐尼修斯,可兩人都迷醉在此時此刻。車頭一個驚艷的女人,載着滿頭扭動着毒蛇的假髮,發狂似地不斷對着天空大笑,直到她整個身體時不時地抽搐戰慄,面頰赤紅。而隨着她一聲聲尖利的怪笑,人群就發出更高亢的歡呼。

而另一架花車上,是陰曹地府的主題。閻王爺手持鐵鍊,拴着赤裸上身的牛頭馬面。可這牛頭馬面看起來就真的像是在兩個健美先生的軀幹上長出來的,一點都不像面具。肚腩肥大的閻王爺配合着奇怪的重金屬音樂,用皮鞭不斷抽打着牛頭馬面。有看似像血的東西從他們的背後淌下來,但是從他們嘴裡發出癲狂的大叫來判斷,真不知道那是極度的痛苦還是極度的歡樂。花車尾部還有黑白無常,他們像套圈圈一樣將自己手中的鏈子拋向人群,有誰被套住了,就被拉上花車來,先被灌下一碗摻了藥的湯水,然後就扒了衣服送到前面去當新的牛頭馬面,而此時已經被抽得血肉模糊。

還有另一架花車上,站着身着皮製或者橡膠製緊身衣的男男女女,蒙着頭一身都是黑衣。他們在性感地扭動着自己身體同時,從肩上的皮袋子裡拿出一顆顆網球大小的彩球拋向人群。彩球落地,爆開來,放出一團繽紛的煙霧,姹紫嫣紅。人吸到這煙霧,就開始止不住的狂笑,然後開始像碰碰車一樣的互相推擠,直到有人跌倒,直到有人笑到大小便失禁。可後面的人就踩着這些屎尿,繼續狂歡。

這樣奇怪的花車可能有幾百上千架,都同時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行進着。小兒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盛大的派對。他身邊的人群不管是迷醉或是清醒,都在享受這一刻。他們高喊、沉默、擁抱、交媾、奔跑、毆打、撕咬、親吻……似乎無所不能,無所不做,無所不合情合理。

小兒子隨着嘉年華的人流四處湧動,聚散不一,好像開天闢地的一場水,說有就有了,說到哪裡就到哪裡。他置身在人流中,漸漸地,當起先的振奮和激動消散,他感受到一種比愛情更親密的、比親情更真切的前所未有的纏綿。這纏綿已經遠遠超越了狂歡者肢體上的碰觸,他只覺得自己要在他們的身體和血管裡消融開去。

「我還是自己嗎?」他一面行走,一面自問。

然間他覺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了,像是得了分身法術,變出了一百萬個他。他的感官被無限地放大、延伸,形成一股天地間的大力。這大力托負着環宇間三世十方的迴響,互相重疊、延伸,輻射八方。

在這纏綿裡,他是不需要去詢問甚麼目的的,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切的開始和終結。或者說,其實所有的目的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屬於一個世代的嘉年華需要甚麼目的呢?他的父母那一輩也曾經有過這樣僅此一次的盛世光年,可他們現在還記得當年的目的嗎?一切都已化為一種能量,帶起一些微苦微甜、有傷無傷的記憶和幻想,在日子裡款款遊移。

在如水的人流裡,小兒子不但能真切地感受到每一個狂歡者的情感波動,他甚至能感受到每個主題花車的意識,而他自己呢?卻成了形狀、聲音、氣味和光。擴散開來,化為那人流在B城裡所留下的每一個腳印、每一聲吶喊、每一道氣味。

而就在他自己全然消散的那一剎那,他突然憶起一個女孩,他突然想起他對她的愛。這愛讓他回來,而一切都已經太晚了,他已經全然被這場嘉年華吞噬了。


麗麗醒來,從那晨光的斜角,就猜到是自己起晚了。隔壁廚房裡傳來陣陣歡笑,她聽不清楚到底有誰,只能依稀辨認出似乎是一家人都在。開始時她還有些納悶,可轉念一想就有微笑躍上嘴角,於是趕忙草草梳洗,奔向廚房,她知道,一定是他回來了。

早餐的香味瀰漫着整個地下室,男女主人和小女兒都一起圍在廚房的小餐桌邊用餐,有說有笑。女主人見她進來,立馬笑着親切地招呼道:

「麗麗,你來,快來吃點,我做了早餐。昨夜真是麻煩你了,這個小鬼總算平安回來了。」

麗麗的心寬下來,可她環顧廚房,卻不見小兒子的蹤影。只見一個年歲相仿樣貌神似的男子坐在主人一家子中間,想必是客。可從他倦怠的面容和不整的衣冠上看,他說不定是小兒子的同學,昨夜也去城裡參加派對了。她對他點點頭,算是打了個照面,接着就問女主人:

「回來了?回來就好。他人呢?」

不問還罷,她這一問把大家都搞得一頭霧水。女主人咯咯笑起來,答道:「人?人不在這裡嘛?你就不要責怪他了。我讓你熬夜守着,算我不好,行嗎?他平安回來就是皆大歡喜,你看他這副狼狽的樣子,也是今早才回來,吃完早餐,先讓他去休息,我們晚上吃飯時,再從長計議。」

她一面說着,一面整理着陌生男子的衣衫,麗麗越看越覺得這襯衫眼熟,那是小兒子的!麗麗睜着一雙丹鳳眼,愣愣地看着圍坐在桌邊的這一群人,他們一家子也都是驚奇地看着她。

她有些害怕了。這是在做夢嗎?

她細細端詳着眼前這個英俊的陌生男子。雖然和小兒子一樣,他也有金棕色的鬈髮、綠眼睛、鷹鈎鼻,就連他現在凝視她的眼神也帶有幾分相同的曖昧和暖意,可麗麗心裡清楚,眼前的這個男子絕對不是他們的小兒子,她怎麼可能會不認識他呢?

這究竟是怎麼了?是誰對自己的腦子動了手腳?是他們一家人認錯了自己的兒子?還是她瘋了?她突然記起昨夜那個奇怪的夢,夢裡滿是銀光的黑楊樹、那個發光的胸膛,以及海浪和風的合音。他真的回來了嗎?他是在她的夢裡回來的,還是在這裡?可這裡奇怪得近乎離譜了,他究竟在哪裡?她應該回到夢裡找他嗎?

麗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不知甚麼時候小女兒已經跑到了她的腿邊,舉起小手要抱抱。麗麗輕輕把她抱起來,她咯咯地笑着看着麗麗,然後伸出小手輕輕地拍了拍麗麗的胸口,又指了指陌生的男子。

然後她在麗麗耳邊又輕輕地說了聲:「唵!」

麗麗驚恐的看着眼前這個男子,她想她完全明白了。

陳濟舟 四川成都人。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榮譽學士學位,哈佛大學區域研究(東亞)碩士學位,目前為哈佛大學東亞語言和文明
系博士候選人。著有短篇小說集《永發街事》(聯經2019)曾獲新加坡大專文學獎散文組、文學賞析組首獎,聯合早報金獎。文章
散見新加坡《聯合早報》和台灣《聯合報》。旅居亞歐美各地,時而學術,時而文藝,無論身在何處,總以局外人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