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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向陽:「飛行者」的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0月號總第406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女作家作品專輯

作者名:何向陽

周潔茹小姐來信,講《香港文學》要發表「海外華文女作家作品專輯」,問我願不願就此寫些文字。徵得我同意,她即發來了專輯作品。我為她的盡職盡責與工作高效所打動,欣然接受這項功課。一日午後,在北方秋季的灼烈太陽下行走,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寫下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是為廣東《花城》雜誌寫的年度述評,文中論到周潔茹一部名為《飛》的小說,有一個細節至今記憶深刻,那是一個五歲女孩「我」枕下的玩具飛機,它放在那裡,像一個夢,陪伴了她十七年。
我想,那可能也是潔茹小時候的夢。「每天晚上,我都要坐着我的飛機在天上飛」。後來,女孩果然飛到大洋彼岸,生活經年,又飛越大洋,落地香港。但是歸來的女孩子的胸襟與眼光都不一樣了。梅洛.龐蒂曾言:有甚麽樣的文字,就有甚麽樣的生活。生活往往是文字的某種設計。我不止一次在現實中見到文字引領作家的個人生活的移步換景。夢想之於現實的作用,總在我們不經意間創造着我們與眾不同的人生。
第一次見到曾曉文是2015年秋天,我受邀加拿大滑鐵盧大學和美國印第安納大學講課,講課期間由滑鐵盧大學孔子學院院長李彥女士陪同,到多倫多與加拿大華人作家座談,主題是介紹評述當年剛評出的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在朋友別墅午餐,一個眼睛明亮表情開朗笑意盈盈的女性引起我注意,別人介紹說,她就是曾曉文。而此前我已讀過「飛行者」的夢她不少作品。回國後,因西安的太白文藝出版社要我主編一套「海外華文女作家叢書」,又讀了她的一些小說,在叢書序言中,我寫到對她的作品印象,「一個作品中更多一些母性的溫厚與女性的耐心,並無強化女性對於情感過多依賴的作家」,「一位關注點從女性出發而更致力於社會文化與心理層面的作家」,其作品中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思考獲得了與女性領域內人與自我的探索同樣重要的分量。而這一點標識出海外華文女作家越過性別關切之外創作的一種進步。此後再無見她,但是通過一個人的文字不斷與之相遇不也很好?看到她作為譯者身份的一部談加拿大女作家露西.莫德.蒙格瑪麗長篇小說《綠山牆的安妮》的隨筆,倒是印證了我的觀察,的確,曉文是一個視野開闊的女作家,她不拘泥於女性情感,而就在處理女性題材時也始終保持理性的觀照。這倒讓我想起她大約去年在微信上發的新居照片,那個書房赫然在目,一張書桌,安放在一間自己的屋子裡,這大約是她身體在不同大洲「飛行」間隙的降落地,或者也可以說,是她的思想在紙上滑翔的最好的起飛場。
王芫的寫作開始得早,她也是一個不願獨居一處的人,由之飛向了另一個起點,歸零重拾的舊夢並未影響她作品的質量,而兩種視角的獲取反而使其在文化的對比上更見犀利。童年記憶是她無法不面對的,同時她要解決的還有一個對於記憶的敘事問題,那由外婆的故事而來的反思顯現了一個作家敘事教育的源起。的確,這個想活成萬語千言的人必須找到不同時代不同人群的多種經驗,才能完成一個寫作者對於敘事問題的個人答案。或也正中我那篇序言所講,她關注女性「不同人生階段所具有的核心性格」,其「對於『來路』的人生瞭望引人深思」。相對於王芫記憶中的文化觀照,李鳳群的個人記憶則更趨文化中的宗教性,與〈活成萬語千言〉中的外婆的「無名」相似而啟迪不同,鳳群〈沒有名字的女人們〉寫的是生活中影響她個人善惡觀的一些女性,一個為她解圍的路人,一個陪她尋路的病人,一個祝她好運的法官,一個謙卑助人的同學,這些人,這些人生片斷,令其於不同人眾中感嘆愛的邂逅和美的拯救。
於此,語言是一種「飛行」,但同時,愛與美也同是一種「飛行」,我們經由語言的敘事感知人生的剎那,不也屢屢借助對美的理解而感念愛的日常。
就在剛才,下午的陽光打在後山,寫作間歇的我照例去曬一小時的太陽,後山的樹蔭下獨坐,一隻綠色的蜻蜓飛過來停在樹葉上,我知道牠是從不遠的湖上來的,牠停在我面前,提醒我有多長時間沒有注意到牠單薄而透明的翅膀。翅膀一直都在的。只是我們目光遊離,一時看不到牠。一個女人,一群女人,她們也都是有飛行的能量的,只是有時將「翅膀」摺疊起來了。像那個枕上的女孩。但又誰能說,她不能夠張開雙臂,飛越重洋!
當然,感情生活更多地成為女作家的關注對象,而海外華文女作家對於情感的觀察與表述可能與置身於一種生活環境文化背景的女作家還是些微不同。張惠雯的〈感情生活〉與我較早讀到她的作品不太一樣,後者有觀測世界的女孩子視角的靈異之感,而這部小說卻有着身處紅塵卻又不食人間煙火的孤高,在形而上的層面上也許兩者並無不同,那是一個活在自己高蹈精神世界的女性,她對於對方的要求從未在精神的意義上降低標準,於此,尋找與認定成為個人情感生活中極為重要也極為困難的事情。而陳謙〈落虹〉仍然探究兩代女性感情生活中的磨折,南方潮濕的街巷與菜場,已做母親失去了丈夫的女性與海外歸來的男生之間的鄉情與親情,均保持了陳謙作品一直以來的細緻溫婉風貌和其中深蘊的生命體驗人性思考,其在幽微之處對於女性命運洞若觀火而又悲憫有加的觀察與體恤,令我感念非常。
而在這所有的寫作者中,方麗娜是不同於眾的一個,她的文字色彩鮮亮,語言表達也更生機勃勃,她敘述的明媚與絢麗,的確讓人想起馬蒂斯與夏加爾的筆觸,無論是談論毛姆還是尼采,無論在莫雷斯克還是在埃茲,她的筆觸都緊緊跟從腳步,顯出不屈不撓而又舉重若輕的明快,這是地中海的熾熱陽光給她的語調。今年「歐華文學國際研討會」,接受尼斯大學的邀請的我卻因事暫時取消了行程。但是這組率真而明朗的文字彌補了未去的遺憾。「明暗交錯處一種現實與夢境交織重疊的感覺」,所言甚是,「旅行的樂趣,就是沉浸於他鄉,然後完好無損地回來」。讓.波德里亞說得也好。麗娜,無論是維也納初識還是北京多次相見,總是給人一種「完好無損」的感覺。其浩然正氣的文字大約正是她健康無憂的體魄的一種折射。
海外華文女作家,一直是海外華文作家中的一支勁旅。《香港文學》「海外華文女作家作品專輯」推出的女作家,只是無數有成就的海外華文女作家中的一部分。而作為海外華文女作家整體而言,她們在不同的文化差異中以女性的敏銳領略着的文化的融合與進步,同時在不同的語言表達中以作家的沉着保持了的對於華語文學傳統的認同與創造,都必將為未來的文學史所記取,我相信,這種以文學為載體的靈魂的飛翔在不遠的將來也會達至人類對於自身認知的新的高峰。

2018年9月10日庫布里克書店北京

何向陽,女,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主任,研究員。出版詩文集《思遠道》《自巴顏喀拉》、理論集《夏娃備案》、專著《人格論》等,獲魯迅文學獎,作品譯成英、俄、西班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