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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鳳群:沒有名字的女人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0月號總第406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女作家作品專輯

作者名:李鳳群

從前我不知道,愛可以通向美,愛與美的邂逅只是一瞬間的事。
1993年,我還小,第一次離開江心小島,在鄰省的一家服裝廠找了一份工作。半個月後,我父親來看我,頭天晚上天黑才到,第二天一大早坐七點半的火車離開。
我堅持去車站送他。坐在候車室的木製椅子上,父女之間的對話非常簡單。他一再催促我早點去上班,我也反覆表示要等他檢過票上車再走。他交代我過馬路要看紅綠燈,他也不很清楚城市的交通規則,只是叮囑我「跟在人後面」。檢票的喇叭一響起,人群開始向前擁擠,我被裹挾着到了檢票口的柵欄邊,父親則被裹出了候車室。我踮起腳尖,偶爾能看到他回頭朝我看。
想盡快原路返回非常不可能,我後面還有一條長龍。我心裡急,看到隔壁通道又都是空的,不假思索,踩着木椅跳到了另一側通道。
剛一落地,一隻有力有肉的大手拽住了我的袖管:是一位年約五十多歲的老年婦女,她的胳膊上套着紅袖章,另一隻手上有一本票據。她拽住我的袖管——嘴裡同時對着我的臉喊。我聽懂了:她要罰款——因為我踩木椅。
我結結巴巴地跟她道歉、解釋——我根本沒有帶錢包,我準備跑步回工廠。她一聽說我沒錢,更光火了,揪住我袖管的手挪到了領口。檢票已經結束,原本擠滿人的通道此刻已經空了,被揪住的我一下子成了焦點。我本能地往站台上看,我很害怕爸爸此刻突然走回到窗口,如果他看到這一幕,那將多麽令人難堪——因為害臊,我把腰彎下來,希望椅背能遮擋一點,我本來是矮小的,這下更低微了。這樣一來,這位戴袖章的阿姨更吃定我無力反抗,她拿出圓珠筆,開出一張五塊錢的罰單,撕下來,往我手裡塞。我不肯接。她把收據舉在空中,大有不繳罰款絕不姑息的意思。
僵持中,走過來一個女孩,和我差不多大年紀,個頭不高,短髮、皮膚白淨,她站到我和袖章阿姨之間,甚麽也沒問,直接用手護住我,她說:
阿姨,你何必為難人家小姑娘呢?
袖章阿姨嘰哩呱啦用本地話說了幾句甚麽。這個女孩,皺了皺眉,掏出了皮夾子,從中掏出五塊錢。她把錢遞給那位阿姨,說:
放開她,我替她付。
我吃驚地看着她。戴袖章的阿姨停止推搡,扯住我衣領的那隻手情不自禁鬆了鬆,面對一個犯了錯誤的人,正義感使她理直氣壯,面對一個體面的、與事無關的第三人,她似乎需要搜羅更多的信息和態度,在她愣神的工夫,那個小姑娘把錢塞到她手上,接着拽開那隻扯住我的手,輕輕地問我:
剛才那是你爸吧?我看到他捨不得你。
彷彿我與我父親的告別才是重點,沒等我回答,她又說,你趕緊走,去吧。
我不好意思走開,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咬着嘴唇問她:
我怎麽還你錢呢?不用還,不用。她朝我一笑,怕我再說甚麽,迅速轉身走開了。
還有甚麽好說的呢,她掃清了我內心的羞恥和驚恐。我一路向工廠跑去,跑過剛剛卸下門板的小賣部,跑過煤球爐擺在馬路牙上的早點攤,跑過一座咯吱咯吱的木橋,還跑過一座寺廟。在奔跑的路上,我的眼淚一直在流淌,在我的人生中,還有許多比被在人群中大力拉扯更難堪的經歷,但這一回,伴隨着無名的惡的面目的是一張年輕的、溫柔的臉龐。我所感受的,並不是屈辱而是美。從此之後,我遇到短髮、個頭小小的,皮膚白皙的女孩子,我會在心裡感嘆一聲:好美。
愛塑造了美的感覺。

二十年後我來到波士頓。這樣的境地再次出現。剛來那年,我每天從居住的小鎮坐一個小時地鐵到城裡的語言學校學英文。以我幼兒園水平的英文能力,我還不會用谷歌地圖,更不會用打車軟件,我把家裡的地址、要搭乘的地鐵寫在本子上,每天按時按地往返。三個多星期,好歹沒出過錯。
有天晚上,上九年級的孩子又拉又吐,可能是打流感疫苗的強烈反應。第一天一大早我出門的時候她還沒有起牀。我看她熟睡,不忍叫醒她。一離開家,我就後悔沒有檢查她的狀況,上午十點多,我開始打她的電話,遲遲無人接聽。我按捺不住,請假坐上地鐵往家趕。
車子開了三四站,突然在一個橋邊停下,車上所有的人都魚貫而出。我知道有狀況,但完全聽不懂喇叭裡的英文,也跟着人群出了站台。站台外停着許多輛巴士。每輛巴士上也都沒有去往哪裡的指示牌。我感到恍惚,又羞於問人(關鍵是就算我會問,我也聽不懂人家的答案),跟着人群上了其中一輛。車身輕輕搖晃,不急不徐地開,車裡的人禮貌又安靜,我的內心已經焦躁到了極點:既不知道車開往何處,又不知何時能到家。情急之下,我接通了一位鄰居的電話,拜託她去按我家的門鈴。鄰居是位高中教師,馬上到上課時間了,她火速去我家,幫我叫醒女兒,接着又去上課。
被叫醒的女兒回電話來,聽到她細弱的聲音,我一下子覺得虛弱和無助,她只是睡着了,她還想繼續睡一會兒。
好的,好的。我柔聲地說。掛掉電話,眼淚情不自禁地掉下來。我把頭低下來,盡可能地低下來。
這時,有人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敲了一下,我回頭一看,一位長着亞洲面孔的女士向我湊過來。她年約三十,戴着紅黑相間的格紋窄沿帽,化了淡妝,面色有些蒼白,可眼神很溫柔。
她用盡量慢、盡量慢的帶着濃重韓國口音的英文告訴我:
不用擔心,不會有事的。然後她嘗試着告訴我,這個車會到我想去的地方。
真的?我滿臉猶疑:她都不知道我是誰,我住哪裡,我為甚麽事而難過――我以為所有的信息都需要從嘴裡說出來。
她說:我保證。她的眼神裡充滿着善意,一再地點頭,表示確定。
果然,半個多小時後,車子曲曲折折、彎彎繞繞,開開停停,終於到達我所在的小鎮。她和我一起下車,看了看我小本上的地址,招呼我一起走。走了二十來分鐘,街景漸漸熟悉,我的心情開朗起來,興奮地比劃着告訴她,我認出了回家的路。
她朝我輕輕一笑,把她的手機號輸到我手機裡,告訴我,如果有甚麽事,可以給她發信息。
我目送她上了一輛返回的公交車:原來她不住這個鎮,她只是在陪我找家。她的後背單薄,腿也細長細長的,上車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
載她的汽車開出去很遠,我一直挪不開腳,那天的陽光很好,天很藍,一個漂亮的黑人小孩在路邊騎腳踏車,離他不遠,一對剛放學的小情侶邊走邊親密地聊天,兩人時不時放聲大笑。
後來我搞清楚了那天發生的事:一棵老樹倒在鐵軌上,導致地鐵中斷。那些巴士是接駁車,通常接駁車會按原來的路線行車。
即使是借助翻譯軟件發信息,我們的交流也還不暢,但我總算知道了一些她的事:她是韓國人,是波士頓學院的在讀博士生,她還是位癌症病人,送我回家的那天,她剛剛從醫院化療回來。她戴帽子,因為她的頭髮掉光了。
女人在很多時候都是柔弱的,但絕不是無力的。我後來遇到這樣瘦削的面孔,講英語帶着濃重口音的女人,我會特別為之觸動,我會想起她,想起她柔弱而溫柔的美。

大約一年之後,我考了駕照,又買了車。可能是從國內帶來的駕駛惡習,也可能因為波士頓路寬車少,沒多久,我在一條限速三十英里的路上被警察擋了下來。他說我開到了五十六英里——警察告訴我的時候,我羞愧難當,表示自己願意受罰,可一拿到罰單,還是被嚇了一跳:二百四十五美金。這差不多是我們母女半個月的生活費。
有朋友建議我上庭。我說我當時走神了,可能真的超速了。那還是可以上庭,因為只要警察當天有事不到,你就自動贏了。抱着僥倖心理,我寫好了三頁紙的情況說明——其實也沒甚麽好說的,無非就是解釋一下當天的情況,順便質疑一下警察的計算方法,反正多半憑運氣。聽說還可以免費請一個翻譯,開庭那天,我早早趕到,一比劃,才知道信息有誤——翻譯需要提前預約。叫到我的名字了,我硬着頭皮慌里慌張地走進法庭。我第一次走進真正意義上的法庭。雖是小民事庭,房間不大,格局也簡單,桌椅都是黑色,法庭內甚至沒有窗戶,我仍然被裡面的某種莊嚴震懾住了。法庭中間高高的案檯後面坐着一位五十來歲的白人婦女:穿着烏黑的長袍,戴着黑色半框眼鏡,銀色頭髮,她的臉看上去很嚴肅。控告我的警察着警服站在一側。宣誓一結束,法官就聽出我英文不好。我可以為你請一個翻譯。她說。她的聲音非常和善,比起她的形象和法庭的氣氛,她的態度和善得像隔壁鄰居。
我想為自己申辯,可以嗎?
當然可以。她點頭應准。警察開始宣讀指控。我只聽懂了大概意思:無非是哪年哪月哪日,我在甚麽路段超速多少,如此等等。
我準備了三頁的辯詞,有些專業名詞也是現學現用,結結巴巴地讀着。在我讀的過程中,法官豎起耳朵,她的肩膀一個勁向前傾,脖子伸得老長,試圖靠我更近一點,聽懂我在說甚麽。到後來,她直接抬起身子,她的形象——那嚴肅的法官形象,正在一點點消失。就在那麽一會兒,我意識到為了減緩處罰,說點口是心非的謊言,實在是一種不尊重——不尊重法庭和自己。況且,就算我以為自己咬字清晰,對她來說,聽懂我的話也實在是困難,我只讀了一頁,放棄抵抗,我說:
既然這個國家賦予我替自己辯解的權利――我已經這麽做了,但我也的確錯了,我承認開車超速,無論法庭怎麽判,我都接受。
然後我等着。這句話法官聽懂了。
她坐回位置上,頓了一下,用盡量慢的語速問我:
是不是到一個新的國家,一切都很艱難?
這句話實在出乎意料,我愣了一會,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她和警察交流了幾句,然後告訴我:你無須繳納罰款。
我反應不過來,以為自己聽錯了,也學她的樣子,把脖子伸出去。她補充說:
我相信你以後會更加小心的。
一剎那間,某種防線決堤,我的內心非常虛弱。
我低着頭往門口走,她在後邊說,祝你好運。說完這一句,她溫柔地一笑。她眼睛四周的皺紋泛了起來。
走出法庭,我坐在台階上,那天的天氣很好,陽光刺得睜不開眼,法院院子裡種着幾株洋槐,正是開花的季節,一串串花蝶形,淺黃綠色的槐花綴滿樹枝,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素雅的清香。風吹來,花瓣落到腳邊。
那樣的女人伸長脖子、皺紋朝眼睛四周瀰漫的女人,我覺得美得讓人想媽媽。
那張簽有她名字的判決書我保存着,但她的名字太潦草,我始終沒有認出來。
兩年之後,我已經升到了英文學校的高級班。有一天,教室的門被推開,一張怯生生的臉出現在門口。一個女子,紥着一隻馬尾,眉目細巧,腰彎得很深。我的身邊有一個空位,就招呼她過來坐,她介紹自己來自日本,恰巧我學過一點日語,就用日語跟她打了個招呼,又借了自己的紙筆給她。
她向同學介紹自己,說出一大串日語,大家茫然,她急紅了臉,臨時給自己取了一個非常美國的名字:簡。
她是來看望在美國工作的丈夫,受過大學教育,跟許多外國人一樣,會寫會讀,聽不懂,也不會說。每天,她一推開門,第一件事就是尋找我,無論我坐在哪裡,她都會坐過來,如果旁邊沒有空位,她會搬張椅子插進來。她聽不懂的時候,她會無助地看我,下課的時候,她過於羞怯,總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我會找話題陪她聊天。她喜歡聊她家鄉的故事、她的童年以及她的故鄉生活,有時候實在聽不懂,她會在紙上寫日文漢字,我馬上心領神會,相視一笑。
週末的時候,我們相約去逛韓國超市,我倆坐在公交車上,常常是四顧無言,但是,擠在一群外國人中,我倆像一對姐妹。
兩個月後,她要回日本,回國之前的最後一節課,她推門進來,全班都驚呆了。她一改往常的妝扮,梳着圓髮髻,皮膚塗得雪白,眉毛畫成兩道細線,唇色烈燄,穿一件寬袖和服,玫紅色的絲綢布料上印着一朵朵精緻的小花,後腰繫一條打着紫色大蝴蝶結的腰帶。和服領口露出白色內衣,腳上穿着一雙白襪子,踩着厚厚的木屐。她抬頭掃一眼教室,看到我,邁着小碎步朝我走來。這是我第一次在現實生活裡見到如此隆重正式的日本和服裝扮,傻乎乎地張着嘴看着她,忘記打招呼。她在我面前站定,微微地一笑,然後雙手交叉在一起,朝我深深地彎下腰,同時,嘴裡急速地用日語說着「謝謝你這麽長時間一直關照我」這樣的話,她的聲調微微顫抖,露出白皙的後脖子。她抬頭的時候我看到她眼眶裡的淚水滴下來。
我起身回禮,眼淚也掉下來。
她深深彎下的身子,使我感到有一種令人顫抖的謙卑的美。

我不知道這些女人的名字,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但伴隨着善意和愛,美展現各種各樣的聲音和形態。美四處流傳,美拯救萬物。

李鳳群,女,1973年生,安徽無為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高研班學員。已在《人民文學》、《大家》、《十月》、《作家》等雜誌發表《大江邊》、《顫抖》《良霞》等多部作品。現居波士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