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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 爾:檳城華人的赤子之心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1月號總第407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作家檳城采風專輯

作者名:菲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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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耿康先生(右四)帶領年輕一代演唱《告別南洋》等抗戰歌曲(張曉暉攝)


那天坐在檳城閱書報社/孫中山紀念館,我想在很長的時間裡,我都很難忘記眼前這一幕。館長拿督莊耿康和眾理事禁不住我們的要求,在沒有準備之下,合唱起《再會南洋》和《檳榔嶼華僑籌賑會建立抗戰殉職機工暨罹難同胞紀念碑揭幕紀念歌》兩首抗戰歌曲。這是一場即興演出,過去幾十年來我看過無數個比這更好更完美的合唱表演。那一天,雖然有的地方漏拍、有的地方突然接不下去,但這個蹩腳的演出進行時,卻彷彿有甚麼流動在空氣中,是以往觀看合唱演出不曾有過的悸動,讓現場的我們都情不自禁地流下感動的淚水。若問在場的每一位,有誰沒被感動到呢,我想答案都是否定的。
在孫中山還未出現在吳世榮、黃金慶、陳新政這些檳城富商面前時,這一座位於中路的檳城閱書報社其實是這些富商成立的一個叫做小蘭亭的俱樂部。我猜想,這些富商在戰前的和平歲月可能就在這裡打牌喝酒、跳舞聽歌,消磨時光吧。可是這一切在1905年的一天結束了,因為,孫先生來了。為了傳播革命思想,孫先生第一次來到檳城便做了演講。他在檳城的第一場演講就在小蘭亭,同時結識吳、黃、陳等人,後來他們都成了孫先生在南洋最死忠的追隨者。吳為了孫先生的革命事業傾家蕩產,死無葬身之地,這個事情是很多人知道的,除了一聲嘆氣,再說些甚麼評語都是對吳世榮精神層面和愛國情操的一種不敬。孫先生向吳、黃等人和他們的朋友們宣傳抗日救國這些革命言論時,甚至說了有錢出錢,沒錢出命這樣激動人心的話語。這些愛國(中國)華僑的心被完全地牽動了。他們的命運,從此亦起了莫大的轉變。小蘭亭的風流輕鬆已成昨日之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又一個讓後代子孫無法忘記的革命故事。1908年,孫先生於此創辦其親自命名的檳城閱書報社,將之當做團結華僑和支持革命的一處會所;此館成了其中一個孫先生和他的革命黨人在檳城召開會議討論國事的地方。
百多年過去,檳城上世紀經歷的風起雲湧,慢慢淡出歷史舞台。它恢復得很好,把老故事守護在城裡的每個角落,外表卻是如此平靜簡樸。但小城裡仍有熱血人物,仍有革命後裔,仍有那些讓人思之依然震撼心靈的事蹟。比如上文提到的聶耳和田漢作曲作詞的《再會南洋》還在檳城某些人口中傳唱――這是當年南僑機工們出發到滇緬公路時,在碼頭就會響起的送行歌曲,歌詞唱出為了祖國(中國)離開第二故鄉馬來亞的不捨以及願意為國捐軀的壯志;又如《檳榔嶼華僑籌賑會建立抗戰殉職機工暨罹難同胞紀念碑揭幕紀念歌》。據說此歌已失傳半個多世紀,是後來在檳島某地找到唯一一張歌譜,才又重返世人的耳中。這個浪漫的傳說係口耳相傳,未經證實。但我喜歡這樣的故事,除了浪漫還有餘韻,暫且當作是真的吧。這首歌是在二戰後的1951年7月間,由鍾靈中學的老師管震民填詞,蔡伯龍作曲,為抗戰犧牲及罹難的檳島華僑而作的紀念碑揭幕曲子。
從喬治市方向往亞依淡行駛,抵達升旗山之前,會先來到一個交通圈。「檳榔嶼華僑抗戰殉職機工罹難同胞紀念碑」,就在交通圈邊上。二戰之後幾十年來,該紀念碑一直佇立在此,沒有再獲得特別關注。過去我也不曾特別留意這座紀念碑背後的意義,一直到有一次,無意間聽到一位長輩在閒談中提起,他曾到該紀念碑致哀。好奇地問他,甚麼時候?他嚴肅地說,每年的11月11日11時11分,來自檳城各華人社團、政黨以及各界人士都會準時舉行致祭。當時,我連紀念碑的名字也記不清楚,可我卻被勾起了好奇心。是甚麼歷史背景,讓這些老人家年復一年準時赴約,進行一個相同的儀式?長輩還說,這跟抗日戰爭有關,你們年輕一代,是不會有興趣的了。說時,他輕輕地搖頭。剎那間,我產生了一種難過的感覺,好些日子之後我也沒搞清楚那是體內的甚麼感情作祟;據我所知,我家族史上並沒有顯赫的革命事蹟,但是從小的家庭教育讓我知道,一股正義感和對愛國英雄的敬仰還是存在於我們家風裡的。
為了獲得更多瞭解,我驅車前往紀念碑一探究竟。當時還沒有經過美化,它的周邊面貌還很原始,旁邊那棵參天大樹倒是已經在了。紀念碑正面題字:「檳榔嶼華僑抗戰殉職機工罹難同胞紀念碑」。有一面寫「浩氣常存」;還有一面是一篇祭文。翻查一下資料,得知在1946年,二戰結束不久,已故周國鈞、國光兩兄弟,熱心捐獻這塊地,以便建立紀念碑。歷經數年修葺加工,有心人士將一千餘具從各處亂葬崗掘出的骨骸火化之後――據記載,「頭軀俱全者只有十六具、七百九十多具腿骨、三百三十一具破裂的頭顱,更多的都是支離破碎的骨頭」――安葬於紀念碑底下。1951年11月11日上午11時11分,紀念碑落成典禮正式舉行。選擇這一天,是因為11月11日在一戰之後被定為「世界和平日」。紀念碑是二戰後檳城唯一一座由華人修建的紀念碑,由已故大慈善家林連登主持開幕,目前負責管理的是公民學校信理會。
2014年1月1日,我跟隨家裡長輩出席檳城南僑機工紀念廳開幕。在紀念廳閱覽一番之後,才對這群幾乎已被歷史遺忘的無名英雄有了更系統性的認識,明白了「檳榔嶼華僑抗戰殉職機工暨罹難同胞紀念碑」是為了甚麼而立。這之後,南僑機工數次出現在我的文章裡,但我總無法為他們寫長文,每次寫及,便想起他們的精神和犧牲,心裡極不舒服,又為他們大無畏的赤子之心感動落淚而情緒起伏。
我再去紀念碑憑弔,才發現紀念碑周圍在2011年,也就是它六十週年紀念時,被美化並加上目前所看到的幾個雕塑紀念二戰時罹難的同胞和南僑機工。現在它面前有一組寫着「勇者無懼」的機工塑像,旁邊有一台卡車雕塑;一旁還有一幅描述機工在滇緬公路開車之驚險畫面的六十尺浮雕,另一個角落則有座以和平鴿為主題的雕塑。我把《檳榔嶼華僑抗戰機工罹難同胞紀念碑文》用手機拍了回家細讀,不禁感到極為難過。
由於工作和日常的忙碌,我並沒有刻意去翻查這些事蹟。現在我終於知道,南僑機工是應該如何被人敬仰。1938年10月廣州失守,東南沿海交通要道全落入敵手之後,滇緬公路成為西南大後方對外交通的唯一國際通道。這一批當年住在英屬馬來亞,還把中國當作祖國的年輕人,不顧一切,拋棄妻子父母,毅然回國參加抗日戰爭,當起滇緬公路上的汽車司機和修車技工。他們有組織性地投奔戰場,大多數有名單,加上翻讀2015年出版的《南僑機工英名錄》,我們現在可得知這群人約有三千多位,戰後,只有約三分之一回南洋、約三分之一滯留中國和其他地區、約三分之一犧牲在滇緬公路上。
這塊紀念着人類悲痛歷史的紀念碑上的碑文,作者也是管震民老先生。管老先生(1880~1962)出生於浙江黃岩,1900年中秀才,1905年考入京師大學堂博物科,1908年畢業。他曾任教於山西大學堂、河南高等學堂、杭州官立法政及浙江省立第二師範學校校長等職。也曾任仰光華僑中學校長、西湖博物館自然科學部主任等等。1934年他受聘到馬來亞當檳城鍾靈中學國文科主任,1950年退休。據悉,他退休後,鍾靈中學董事部還每月致奉養金,足見他所受的尊重和肯定。他是一位著名詩人和書法家。碑文寫着:「慨自滔天禍水,起於盧溝;颳地腥風,播及檳嶼。凡是僑居華族,莫不恨切倭奴,出力出錢,各盡救亡之天職;無老無少,咸懷抗戰之決心。是以募招機工,大收驪駕輦車之利;技參軍運,竟樹輦芻挽粟之功。矢石臨頭,都無畏懼。而疆場殉職,宜慰忠魂也。迨日寇偷渡重洋,首淪孤島。先布肅清之令,更頒炮烙之刑。公冶被誣,同羈縲絏;嬴秦肆虐,重演焚坑。暴骨露屍,神號鬼哭。雖揚州十日,無此奇冤;嘉定三屠,遜茲浩劫也。所幸兩聲原子,三島為夷;八載深仇,一朝暫雪。第飛揚白旆,雖遠豎於東瀛;而閃爍青磷,尚遊離於南郭。嶼過峴首,空懷墜淚之碑;鶴化遼東,未見表忠之碣。言念及此,情何以堪?檳嶼賑會,早經議決,亟思掩蓋,借安英靈。奈經處處搜尋,始得一丘之萃。茲者卜地旗山之麓,建立豐阡招魂。檳海之濱,來歸華表。漫說澤枯有主,定教埋玉無憂。庶幾取義成仁,亙於秋而不朽;英靈浩氣,歷萬古而常昭。
管老先生的碑文充滿悲憤,不是沒有理由的。在檳城落入日軍手中之後,他的公子,也是鍾靈中學的管亮工老師,由於支持學生抗日,在日軍的大逮捕行動中,成了其中一位被逮捕並被虐待致死的八位鍾靈中學老師之一。後來在陳榮照教授主編的《檳城鍾靈百年校史》裡,我讀到管亮工老師的簡介。雖然只有幾百字,讀畢已足夠讓人內心充滿憤慨,眼裡也彷彿看到日軍的殘暴和感受到華僑對祖國和民族的大愛。管亮工老師殉難時只有二十九歲,他在1942年4月5日被捕入獄,每日受嚴刑逼供;6月23日在獄中絕食而死。他的母親(管老先生的太太)和他的長女聞知慘耗之後由於過度悲傷相繼去世。管老先生一年內痛失愛妻、獨子和孫女三人,其悲痛欲絕可想而知。管震民老先生還寫有《鍾靈中學殉難師生紀念碑文》。這紀念碑就設在鍾靈中學的禮堂(懷澤堂)外,讓後代的學子永不忘殉國師生的偉大。
就在2018年的文學采風團到訪前的一個星期,為了踩點,我到檳城閱書報社跟館長拿督莊耿康開小會,會後順便在館內蹓躂。突然發現某展板上,有八位鍾靈中學抗日時期犧牲的老師的照片。八張照片之中,除了管亮工老師,還有一位是李詞傭老師。我馬上將李老師的照片發給我的博導袁勇麟教授。袁教授幾天前才讓我找一找李老師的事蹟。可惜到目前為止,我所能探知的資料卻少之又少。所能知道的是李老師和陳少蘇是郎舅關係,他也是郁達夫在南洋的好友之一。雖然很久以前便讀過李老師寫的竹枝詞,將榴槤、山竹、娘惹、紗籠等都寫了個遍,頗有南洋風光,當時萬沒想到,寫過這一首首帶點幽默輕鬆的竹枝詞的李詞傭,竟也死於日軍之手,年三十八歲。這八名殉難教師,除了李詞傭和管亮工,另外六位乃柯梓桐、朱宣義、林振凱、簡德輝、查企唐、饒百迎;被害學生有四十餘名。
在非常時期,個人的命運往往無法掌握。就好像管震民父子、李詞傭,甚至吳世榮、黃金慶等等,他們雖然名義上是鍾靈中學的老師、是檳城叱咤風雲的富商、是孫中山身旁的大將,他們經歷的時代和遭遇卻非今人所能想像。我想,他們在作出選擇的時候,肯定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們給我們留下的教育意義是適用於全人類的――為國為民,身先士卒。這樣的精神和事情,在廿一世紀看起來,彷彿已經離我們很遠,但有時就好像那天在閱書報社/孫中山紀念館即興演唱的歌曲,餘音嫋嫋,不時會在我們的腦裡響起,呼喚我們永不忘和平的珍貴。


菲爾,原名陳煥儀。馬來亞大學法學士、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曾為《星洲日報》、《南洋商報》、《光明日報》、《光華日報》、《普門》月刊、《小作家》雜誌、台灣《人間福報》專欄作者,作品發表於大馬、中國、台灣、泰國、印尼等國家華文報紙雜誌。2005年獲雪隆興安會館出版獎並出版散文集《藍色島嶼》(雪隆興安會館和大將出版社聯合出版),2010年由嘉陽悅讀天地有限公司出版兒童文學作品《小小環保家》、《PP部落》、《卡通奇趣屋》,並被列為蟋蟀叢書系列。2015年出版《古樓河上的星光——拿督許廷炎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