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7月號總第415期
子欄目:評論
作者名:劉俊
比利時華文作家章平原籍浙江青田,1958年出生,幼年在溫州上小學,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回到青田,在家鄉完成了小學和中學教育,1975年上山下鄉,到青田縣北山區白岩公社廊回村插隊。1979年11月移居荷蘭,1981年再移居比利時,後一直在比利時經營中餐館近三十年。
章平1975年開始在《浙江文藝》及《浙江日報》副刊上發表詩歌作品,1980年後作品主要發表在歐洲各報刊雜誌。到目前為止,出版的作品主要有長篇小說《孑影遊魂》(香港學林出版社,1992年版)、《冬之雪》(中國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紅塵往事三部曲」(含「命運荒唐之書」《紅皮影》、「命運悲涼之書」《天陰石》及「命運恍惚之書」《桃源》,澳大利亞原鄉出版社,2006年版)、《阿骨打與樓蘭》(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版);詩集《心的牆/樹和孩子》(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3年版)、《飄雪的世界》(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章平詩選集》(澳大利亞原鄉出版社,2004年版)等,另在《香港文學》、《小說界》、《四海》、《明報》月刊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
寫作四十餘年,章平曾多次獲獎,獲獎作品計有詩作〈飄雪〉(獲1994年《詩刊》社與中國人民保險公司聯合舉辦的「人民保險杯」一等獎)、詩集《飄雪的世界》(獲2009年中山華僑文學獎)、短篇小說〈趕車〉(獲1994年世界華文微型小說「春蘭杯」第一名)等。此外,1996年荷蘭海牙國家圖書館曾為章平舉辦過詩歌朗誦會。
從創作成果中不難看出,章平在寫作上是個多面手:他既能寫詩,也能寫小說;既能寫中短篇小說,也能寫長篇小說──在小說世界裡,他既創作了數量可觀的長篇巨製,也因短篇小說的突出成就而得獎。這些實績使章平在比利時華文文學界可謂成就不凡,獨樹一幟。
章平最初是從詩歌走向文學世界的,他的詩歌創作也確實具有鮮明的個人色彩。在章平的詩歌書寫中,他對「雪」的一再着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在想,章平在他的詩歌世界裡反覆呈現「雪」的形象/意象,這背後一定有甚麼內在的原因,試圖找出這個(些)「原因」並予以合理的解釋,就成為我寫這篇文章的一大動因。
在章平的詩歌世界裡,「大自然」與「動物界」是他經常書寫的兩大對象,從總體上看,「大自然」入詩的有日(陽光)、月、海、樹、雨、星、草、山、河、雪等;「動物界」入詩的則有魚、鳥、狗、蛇、天鵝、烏鴉、豹等。在章平的這些「大自然」與「動物界」詩歌書寫中,「雪」是他最集中最突出的書寫對象,光是以「雪」或含有「雪」的字樣命名的詩歌,起碼就有十三首(章平還有部長篇小說叫《冬之雪》,可見他對「雪」之情有獨鍾),它們是:
〈飄雪〉、〈今夜雪從天空滑來〉、〈雪是天上的白紙?!〉、〈書房望窗外又雪〉、〈雪的遊蕩歲月〉、〈白馬對眼前落滿雪的道路充滿懷疑〉、〈落雪天與雪談心〉、〈初雪之夜〉、〈冰雪上坐一個抬頭望永恆的人〉、〈沒有見過一座消失的雪山〉、〈半夜起來看落雪〉、〈能進電梯的雪豹〉、〈一隻烏鴉飛上了雪山頂〉。
可以說,章平以他的那些寫「雪」之詩,用「雪」的各種形態,構築起一個由「雪」搭建起來的「雪」世界,在他的筆下,「雪」可以分成如下幾個層面:
1.「雪」的身姿:「雪花」、「積雪」、「飄雪」、「雪朵」、「落雪」、「飛雪」;
2.「雪」的形態:「風雪」、「冰雪」、「雪堆」、「微雪」、「白雪」、「雪窩」、「雪亮」;
3.「雪」的環境:「雪天」、「雪地」、「雪夜」、「雪山」、「雪路」、「雪泥」、;
4.「雪」的衍生物:「雪蓮」、「雪人」、「雪豹」、「雪松」、「雪茶」、「雪兔」、「雪鷹」。
章平不但在「雪」的外在形貌上分出「層次感」,而且還在詩中賦予「雪」以特殊的意味。如果說在詩中寫「雪」,首先必須呈現「雪」之外在形態的豐富和特殊,那麼對「雪」內在精神的把捉和內在意味的挖掘,才是詩人要寫「雪」的真正動力和文學訴求。在章平的「雪」詩中,「雪」的意味起碼有這樣兩大維度(每個維度又有四大特性)。
1 安靜、純潔、空靈、神秘
在〈瓢雪〉中,章平這樣寫道:
一
像個不知疲倦書呆子,老在翻閱
天空土地村莊樹林皆在白茫茫裡
神秘而輕柔的聲音,不知是何來
弄得這滿空裡都是。沒有人在說
一連幾天雪花,且那麼大而純白
從我手心跌落,像花草間的蝴蝶
翅翼輕靈,誰的心都會深感愛惜
高空飄灑的語言,曾有幾人悟出
錯綜複雜的路被覆蓋,我在窗口
坑窪被鋪平,寧靜裡只閃耀純潔
不規範的田野被淹沒,一望無際
樹換了銀裝,潔白色彩層層疊疊
二
在此雪天,暖壺酒喝,該是多好
再編一個發生在雪天月夜的故事
像蒲松齡,該去何處請來個狐族
讓篝火暖暖燒着,好看狐舞技藝
不必把惱悶事兒記着,只管喜樂
自己喜歡的曲兒,可教她們唱去
唱好的給她鼓掌,唱不好就罰酒
古箏琵琶琴笛,都不妨搬來一試
如今世上,寧靜的日子已不太多
各類種子在柔和被褥下做着夢囈
稍一疏忽,積雪融後,又得憂愁
滿眼盡是錯綜複雜千瘡百孔的路
三
靜靜飄灑的精靈,來自虛空之詩
我的翻閱,沉醉在玄妙縹緲意境
別在乎世人笑話,默默傾聽來自
神奇領域,激情在它寧靜後回聲
層層疊疊在堆積,如牽引來聖潔
給許多崢嶸棱角都裝置上新風景
風很輕柔,這些女子腳步很柔和
醜陋殘缺在改變,也有我的心境
正有新見解嗎?草棚裡的雞和羊
偶爾啼叫,是懂構圖的和諧空靈
好,我們隨意聊聊吧。飄雪輕盈
會收藏起靈思裡那些珍貴的禮品
四
飄飛的雪朵,純淨而潔白的肌膚
這些異域女子,她們都來自高空
從教堂旁幽黑之墓地,輕輕走過
站立墓碑,則像它主人生前睡醒
他或她想講述甚麼?難忘的故事
狂妄嗔怒都消失了,也沒有不幸
在嗦嗦聲裡,你明白或不明白的
都將歸還給不生不滅不苦的永恆
這黃昏也純潔,沒有了血色落日
沒有蝙蝠如嬰兒的臉孔倒掛半空
那些女子的手指,慈祥而又平和
我心頭那根智慧琴弦,或被撥動
在這首詩中,章平寫出了「我」對「雪」的眷戀(像個不知疲倦的書呆子),寫出了「雪」無言卻有一種神秘的力量(神秘而輕柔,卻將天空土地村莊樹林都隱在「白茫茫」裡);寫出了「雪」的輕靈(雪花像花草間的蝴蝶,翅翼輕靈),也寫出了「雪」的純潔(寧靜裡只閃耀純潔)。在「雪」的世界裡,「我」有了遐思(希望有個「雪天月夜」與狐仙相遇的故事),也希望「雪」能消愁(讓種子在柔和的被褥下做着夢囈);從「雪」中我「翻閱」出「玄妙縹緲意境」,也在「雪」聖潔的堆積中牽引出「我的心境」。「雪」的潔白,超越生死,歸諸永恆,撥動了「我心頭那根智慧琴弦」。從某種意義上講,「飄雪」使「我」既發現了「雪」在安靜背後的神秘力量,也使「我」感受到了「雪」在純潔之中內蘊的空靈和超拔──而這一切,都是「我」對「雪」充滿深情的根源所在。
2 飄盪、堅硬、自守、刻印
章平幼年生活流轉、少年陷入動盪、成年走出國門的人生經歷,使得他如同轉篷的人生軌迹與飛揚的雪花之間,具有着某種天然的相似性,而「雪」的安靜、純潔、空靈和神秘,則使章平在「雪」中獲得了一種精神的比附和心靈的寄託──這應該也是章平在自己的寫作中,一直對「雪」情有獨鍾反覆書寫的動因之一,而對「雪」的一再書寫,則使「雪」的特性和意味在章平的筆下不斷得到豐富和深化/昇華。在〈今夜雪從天空滑來〉中,我們不但可以從中感受到章平「雪」之書寫所內蘊的身世之感(看看詩名〈雪的遊蕩歲月〉吧),而且還能從中發現「雪」蘊含的其他意味:
沒有星光只有雪夜從天空靠近你的白髮
遙遠而微柔的
猜想它接觸過你小時候樟腦丸氣味
只到村頭的樹林邊界,缺乏必要的
野性雄心
我們與老井一起被覆蓋了冰的寒意
遙望一盞路燈,獨自手接雪蓮
許多聲音,低語中被手打開,冰鮮透明
仰望某一種隱痛,十萬隻以上天鵝
被撕掉鵝毛
飄落人世而成美景,痛誰受之?!
雪從天空滑來,姿態優美啊!
一群又一群,注定飛不出去的白蓮子湯
在石頭邊角悄然碰碎
面對漫天飄落如「十萬隻以上天鵝被撕掉鵝毛」的大雪,「你」(「我們」)在這樣的雪夜感受到了「痛」!姿態優美的「雪」,其實是「注定飛不出去的白蓮子湯」,最終的結局,是「在石頭邊角悄然碰碎」,然而,「雪」卻並不柔弱,而是從「痛」中凝結出「冰的寒意」,──由「雪」而「冰」,由「被撕掉鵝毛的天鵝」而成「碰碎」的「白蓮子湯」,正是「雪」在柔弱中寓剛強的珍貴品質,而這種品質,大概也正是飄離海外離散故國的章平所珍視敬重希冀擁有的品質。在〈雪的遊蕩歲月〉中,章平再次寫到了「雪」的「冰」之特性:「雪地就想結冰」。
「雪」不但具有由「雪」而「冰」不懼「碰碎」的剛性,而且也是「天上的白紙」,既能書寫自己的品格也能沉澱歷史的痕迹。在詩中,章平這樣描畫「雪」是如何以潔白來書寫/呈現自己的品格:
雪是天上的白紙
被天的手撕碎抖落塵世
我一個懷疑論者行走在人世
猜不透白紙寫了甚麼字?
人說人世有無字天書
這個落雪天我讀了無字天書?!
麻雀把雪地當真白紙
小腳爪歡樂地在白紙上又劃又寫
寂靜也是滿天飛雪
它也尋不得半點墨汁字迹
那排柏樹彷彿接受覆蓋它們純淨的雪
雪從天空飄落
其不是天空潔白,是雪自己的
「雪」用自己這一「天上的白紙」書寫了自己「高潔」/「純淨」的品行,複以「雪泥鴻爪」之姿記錄下歷史上蘇東坡的感嘆(〈書房望窗外又雪〉),從而令「雪」又具有了一種遙遠的歷史縱深感,而在「雪」中發現/表現的飄盪、堅硬、自守、刻印意味,在某種程度上也可視為正是章平自己的品格期待和人生追求的寫照。
除了在「雪」詩中描畫「雪」的各種身姿和形態,賦予「雪」以精神寄託、品格追求和人生寫照的意味之外,章平還在自己的「雪」詩中,展現出自己獨特的語言特色和詩歌節奏。艾略特曾說:「詩的意義存在於,而且只存在於詩的語言中」,而詩歌語言的最大特點,就是「不守規則」,以對語言的「情感用法」(瑞恰慈語)來呈現文字的多義性並反映心理活動的多元。章平的「雪」詩語言,語型獨特,情感濃烈,語意豐厚。以〈冰雪上坐一個抬頭望永恆的人〉為例:
珠穆朗瑪峰某陡坡朝陽
冰雪上坐一個抬頭望永恆的人
此也一個冰凍的人
在這裡陽光與冰雪同在
死對他並不存在
不是冰雪凍住他走動膝蓋
他也讓時間永駐在此
孔子也是讓時間永駐《論語》的人
整首詩語言用字極簡單,但語言的「組合」(情感用法)卻十分特別,全詩借助一個位於「冰雪上」「抬頭望永恆的人」(事實上因着「冰雪凍住他走動膝蓋」,他自身也成為永恆者)形象,展現高處(必然寒冷)「陽光與冰雪同在」,也因此而「時間永駐」,得以永恆──由是,能夠身處「高處」的人,自然也是「望永恆」、「近永恆」因而也能「成永恆」者,而這一切,都和冰雪相關,因為「高潔」的冰雪是最具有「永恆」特質的存在,與之相關的「永恆者」(如孔子)自然也就「死對他並不存在」,因為他已「讓時間永駐《論語》」。從某種意義上講,章平通過對「雪」(冰雪)這一意象的特殊語言運用,以之作為「永恆」的映照,以特殊的語言(文字)組合,形成複義的語意聯想──如詩作者並沒有直接表明孔子和《論語》已成為跨越時間達至永恆的文化象徵和文化產品,但通過詩中「冰凍人」與高處永恆的「冰雪」同在之同構類比/暗示,表達出了「言外之意」,暗喻出這樣的意涵。這樣的語言「組鈎」方式,無疑是一種詩的語言──在非邏輯、斷裂化、暗示性、同比度的共同作用下,含蓄、曲折、詩化地表達豐富的意蘊。
除了語言特色上具有自己的「創意」之外,在語言節奏上,章平也有自己的「起伏頻率」和「輕重緩急」。從總體上看,章平的「雪」詩較為紓緩、沉靜,具有一種「沉思」的氣質。如〈飄雪〉全詩娓娓道來,在緩慢的節奏中,訴說外在的「雪」世界、內在的「雪」感受/遐思和由「雪」引發的精神律動,給人邊想邊說、邊說邊寫之感。然而,如果因此而認定章平的詩歌節奏僅有紓緩、沉思、安寧的特點,那就錯了,事實上章平的詩作在以紓緩為主的節奏中,間或會突然穿插進頗具「力量」的字眼,使全詩在平穩中現出跌宕,於紓緩中呈現爆發、在輕靈中展示勁道。如在〈雪的遊蕩歲月〉一詩中,章平就讓「雪」在寧靜的飄落中,借助「遊蕩」一詞來造成無序衝擊的力量;在〈今夜雪從天空滑來〉一詩中,又用「撕掉」、「碰碎」等充滿力量的字眼,來打破「雪」靈巧滑過的平順,造成一種剛柔並濟的錯落有致,從而為全詩的節奏,造成一種跌宕起伏的效果。
從章平這些寫「雪」的詩中不難看出,他以「雪」的世界建立起一個小型的「雪」的詩界,在這個「雪」的世界/詩界裡,他不但以詩展示了「雪」的各種風姿,而且還賦予「雪」各種意味,這些意味可以說都與章平的人生境遇、品格追求和精神嚮往密切相關,無論是「安靜、純潔、空靈、神秘」,還是「飄盪、堅硬、自守、刻印」,「雪」在某種程度上不過是章平客觀身世和內在「主體」的詩化反映──在我看來,這就是章平反覆寫「雪」,以「雪」的世界構建「雪」的詩界的根本原因。而在以「雪」寫世界、寫人生、寫自我的過程中,章平除了將「雪」的意象反覆開發、不斷豐富之外,還在詩歌語言和詩歌節奏上,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最終使他筆下「雪」的「物化」世界(靜謐、純潔、飄逸、寧靜)實現了向「雪」的「詩化」詩界(意象繁富、語言多元、節奏沉穩、結構簡約)的轉化/飛躍。
「雪」的世界/詩界雖然從一個層面/維度體現了章平的創作特點,但很顯然,僅僅從「雪」的世界去認識章平的詩界以及整個創作是遠遠不夠的。我相信,通過對章平所有詩歌創作乃至整個文學創作的總體考察,一定會發現一個更加全面的章平,也一定會發現一個更加豐富的屬於章平的文學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