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顧月華:兔子翻牆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7月號總第415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顧月華

兒子來電話了,給了孫女幼稚園放假回來的日子,好了,這日子總算熬過來了。
在她三歲的時候,我們退休了,一回到上海便有了主心骨,那就是每天忙碌着等孫女下午過來吃晚飯。她人未到,聲音先從院子外小路上飄過來:「奶奶,我回來了!」
在我們祖孫正互相依戀到難分難捨之際,兒子倆口決定遷去北京發展,我們倆老人株守上海,盼等她放假回來,頓時便失落了。天天想,天天想,又叫自己別想,要放下,年輕的下一代有事要忙,我們老人自由自在的,可以忙的事多着呢。
先前曾在一家小店買了兩盆水仙,水仙的根伸展到下面玻璃瓶中,因為水仙的根浸在水中,水裡有兩條小金魚,金黃色的身體白色的長尾巴,吃着水仙的根鬚,游來游去非常的快樂。我把牠們放在電腦桌上,不時朝牠們望一眼,牠們有時躲在水草裡,有時貼在瓶身上瞠視着外面,我看到牠們了,也不知牠們是否看見了我,只覺得牠們傻傻的真是可愛,於是又去買了一隻更大的金魚缸,放在客廳酒櫃上,魚缸上面是小的滴水觀音,裡面也放了三條小金魚,家裡有了另外的生物,陪伴着我們倆個老人,走進走出都會去瞅瞅。
鬱金香的花苞都開了,粉紅色的花挺立在黃色小盆中,我見屋子的每個角落都放滿了花,真的非常好看,我在院中請人做出一角草坪,鋪了一地報春花,我想在草坪裡種棵樹,又想買一棵放在客廳角落的綠樹,查了網上,松江有花圃。查明了路線,我獨自坐了公車找遠郊花地。
下了站去找花圃,路上人都沒有。一輛摩托車跟住了我,一個三十多歲模樣的年輕人,穿着黑色皮夾克和牛仔褲,到我身邊站定後,一隻腳支着地,問我要不要坐車?我才知是載客司機,看着不像壞人,我也沒敢坐,問着路人快步走着就走到了花圃,這才像進了「大觀園」,花圃也像大賣場,各種花草樹木應有盡有,東西比商場便宜。
植物店都敞着,一家接一家,我走了幾家,覺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綠樹茁健挺拔,都栽種在花盆裡,適宜居家的樹很多,店主介紹我買錢樹,它好養,但是太普通了,打個比方就是鄰家女孩,誰也不會對她多瞧一眼,邊上是虎尾,一片片網上生長的葉子,像一把把寶劍,所以它在歐洲有個外號叫丈母娘的話。棕櫚樹很美,但它是熱帶植物,夏天每週都要澆水,可是我們的夏天一定離開中國回到美國,我在美麗的肯蒂亞棕櫚樹旁徘徊,最後只能捨棄。
店長勸我買一種很容易種的印度榕,它是那種基本上不用打理也會好好活下去的生命,總因它的姿色平常不能打動我作罷。挑了半天,我要了高大的婀娜生姿的龜背竹種到院子裡,一盆在黑暗中會綻放花朵的白鶴芋和兩盆綠蘿。這些是放在明軒及客廳一隅的。
盆景更多了,品種很豐富。我很喜歡君子蘭,今天買花不求高雅,但求喜樂,於是挑了一盆粉垂笑君子蘭。葉子完整飽滿,花苞一旦盛開,花朵會往下顧盼。
四下徘徊,卻還是走不動。又挑了放在茶几上的綠蘭。蘭花中品種繁多,萬紫千紅。紅滿天帶着紅色喜慶;粉荷含緋紅細條也很溫馨。甚至看到了雪白窈窕的白雪公主,和少見的金沙樹菊。但我還是在家居合宜的蝴蝶蘭中徘徊。我喜歡雪白的蝴蝶蘭,我更喜歡綠色的矮腳綠雲春蘭,因為花開成綠色,溫潤如玉的花瓣,帶着帝王翡翠的綠色,令我情有獨鍾難以割捨。買完了東西,請老闆幫我找了輛小卡車,我坐在司機旁邊,運回一車綠色植物。
司機看看我,笑着說「還真沒見過您這樣的年紀還敢上荒郊野外的花圃來買花,咋不叫你兒子來呀?」我笑着說:「不管兒子的事,我孫女要回來了」。
一日從地鐵站走出來,見一村婦在賣東西,懷裡抱着兩條小狗娃,腳邊放了十幾隻小籠子,裡面都是小兔子,我幾乎不加思索,便買了一公一母,拎了兩隻鐵籠子,揣好兔糧,回家路上,連走路都在笑。
四十多年前我是下放幹部,帶了六歲的兒子落戶在河南禹縣,禹縣在許昌地區,見識過草民的狡猾。也去集上買過一對兔子給兒子,說好要一公一母的,不會挑,那農民給了我一對公的,口中卻毫不含糊地說是一公一母。
現在又買這些玩意兒,要給孫女準備着,又要一公一母的,人家又拎給我一對,其實不懂,怕再被騙了,又裝模作樣看得懂,真有點好笑。回到家便找了一個中間隔開的紙箱,一兔一格放了進去,又立即裝了水和乾糧,看牠們吃。
但是那兩隻兔子,都像偵察兵,站直了身子攀住紙牆,忽然看到了鄰居,想必在農婦家中牠們是一家人,於是不安分起來,四隻角輪流爬上去對着看,牆高,跳不出去,只有中間情人牆矮,可以相望。
已是傍晚時分了,我又去對面菜店買幾根胡蘿蔔,估計牠們喜歡啃胡蘿蔔,喜孜孜進屋一看傻了,一邊空無一人,一邊兩隻兔相依相偎,一隻公的像「張生」,已翻進西廂,躲在「鶯鶯」小姐身邊,兩團白茸茸的肉球,相親相愛着,我不忍讓牠們分開,既然不互相殘殺,由牠「腐敗」吧。
我在電腦前忙,卻聽見丈夫又在同兔子們談心,問長問短問冷問熱的,今天牠們已經很安樂地蜷縮在紙箱裡,似乎知道這便是牠的新家了。我心頭竟又怕起來,曾經養過一隻小狗,與我情同母女,自從愛犬離去,再不敢養狗生情,這兔子明明也有智慧也有感情,若一日又要離去,豈不又要自尋煩惱?
一宿無話,我醒來第一件事便去看兔子,丈夫見我去看兔子,在牀上喊:「牠們怎麼樣啦?」
紙箱裡只剩一隻母兔,公兔已跳出高牆,越獄而逃,我當即高聲嚷道兔子跑了!流覽一圈,影迹全無,玻璃門關着出不去,便知牠躲在客廳中沙發下面。
丈夫一聽像走失了孩子,慌忙起牀出來尋找,牠果然躲在沙發下面,很快便被我們抓到了。
晨曦入室明軒,滿室的花草一片彩色霞光燦爛,我將兩隻兔子放進去,關了通客廳的門,讓牠們滿室亂走。牠們先是又四處偵察,兜了幾個圈子後安靜下來些,接着便逢綠葉就啃,很快就吃撐了,老實了。
牠們讓我想起自己在河南農村的日子。我帶了兒子住在農民家裡,立刻有樣學樣地養了一群雞。
春天的風剛剛吹過,雞窩裡便有了熱乎乎的蛋,母雞下完了蛋,那是相當的驕傲,牠從裡面鑽出來,漲紅着臉扯直了嗓子喊:「咕,咕咕咕咕⋯⋯」牠在院子裡招搖過市時,兒子早已興奮地揀了熱乎乎的鮮蛋,那為娘的還在表着功,我興許就已三下二除五讓我的孩子吃了牠的「孩子」了。
後來我們又養過一對鵝,我是吃商品糧的人,沒有餘糧可以應付這一對大胃王,每到飯口,牠們到矮桌上來搶我們的飯,桌子上也放不了東西,牠們的嘴既能搶吃的也能啄人的手。鵝一直被世人誤會了,因為牠白得像天鵝,以為牠如天使,其實牠非常兇惡,而且是大胃王!大戶人家把牠當看門的,你想,我們都要關起門躲着吃飯,躲着牠出門,牠們對外來盜賊能客氣嗎?我們倒真像家裡來了一對強盜,從此看穿了天鵝兩個字下面的虛偽與危險。
也沒有多少天,牠們的腹下都垂着一隻空癟的胃,我實在沒東西可以餵牠們,只能又把牠們殺了,先殺了一隻公的,香味飄在村子上空,不少人拿着碗上門,倒是分享了不少人的胃。
那另一隻鵝從此視我為殺夫仇人,天天天不亮候在門外,見我拔出門閂,打開大門,便急步向我直衝過來,廝叫着恨不得一頭把我撞死,我當然高聲厲叫發出比牠更可怕的喊聲,驚動房東家幾個孩子,從內院奔出來,驅趕着母鵝,掩護着「下放幹部」狼狽地撤退逃跑。下地回村裡也派人先打前站,引開母鵝潛回屋裡。
隊裡開會常常在生產隊的羊圈裡,羊圈蓋在大屋內,那是隊裡的大屋子,有灶火的屋裡住着一個老羊倌,他常身披一件大棉襖,趕着羊群到山上去吃草,夕陽時分,常見那一隊大小不同的山羊和綿羊,揹着夕陽的金光,紛紛走回村中,像一張歐洲寫實主義的油畫。老羊倌必定笑着招呼我,我的兒子便奔跑過去幫他把羊送進羊圈。羊就像是兒子的朋友,他常在路上迎送着牠們回村。
老羊倌說:「你也養一頭小羊羔吧,山羊不膻,肉好吃,綿羊不香,皮好使。你挑一隻人家剛出生的買回來,我幫你放在隊裡養着,到年下就長肥了,孩子也有個伴,你回去過年時想宰了還有幾十斤肉吃,我拿一副骨頭和皮,咋樣?」
我同意了,便像家家戶戶都這麼順理成章地買下一條小羊犢子,交給他,他替全村的莊戶人家趕羊上山,不多我家這一頭羊,當然也累不着他,羊買下了,兒子興奮得不再跟我下地,卻要跟着他上山,該回家的時分,我向村外路上張望,兒子手中抱着一隻小羊回來了,他走得滿頭是汗面紅口赤,我問他為甚麼要抱着羊走?他說:「我走得累壞了,我想小羊也一定累了,所以我抱着牠不讓牠累。」
小羊一天天長大了,兒子當然抱不動牠了,兒子說等牠再長大一些就可以騎牠了。
這時,大隊裡不知開甚麼會,來了一個下放幹部中的骨幹分子,跟我不一個系統,與大隊幹部一起開會,中午吃派飯時,偏派在我房東家裡。
我從地裡回家,見他坐在房東家堂屋裡吃飯,覺得像見了親人般,便去說話聊天,他問起我是否習慣鄉下的生活,我說已基本適應。
不一會兒子與小羊回來了,我便告訴他我們養了隻小羊,牠是我兒子現在最大的樂趣。
他說這件事很嚴重,你利用貧下中農替你放羊,剝削他的勞動力,羊長大了牠的資產價值也變了,這是走資本主義復辟的道路,你快些處理掉,越快越好,否則這錯誤越來越嚴重了。
從我連累兒子跟着我在鄉下受苦受難後,這羊是我給他唯一的快樂及溫暖,我沒有勇氣剝奪他的愛。我下不了手。
那白面書生終於向上面匯報了,事情上了綱,我沒法理會兒子的哭求,便把羊處理了。於是兒子不再去山上放羊,不管天寒地凍,都跟我們一起去下地,常常蹲在地頭便哭了。
想不到歲月如此不饒人,轉眼就到了替孫女買兔子的年頭了。
更加使世人想不到的中國,似乎是一夜夢醒,從平地崛起一個個嶄新的城市,在田野裡建出一片片大樓和別墅區,人們紛紛從狹小的民房搬遷至寬敞亮堂的新居,那個放羊的兒子,那年剛成人,被我帶到美國,過了七八年光景,有一天,他離開了我們,毅然一個人回到了中國,從頭開始。無論過去現在,東方西方,一切歸零。
回國一年之後,三十而立的男兒,替父母買了房子,讓我們回來退休。但是他卻並沒有固定的工作,一年到頭要自己想辦法掙錢養家,小兒郎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遠離父母,為五斗米去遠方折腰,於是有了這些花絮。
過些天,孫女要回來了,家裡有花,有金魚,有兔子,想來想去還沒有鳥,鳥是我在農村心中之愛,早晨醒來,聽着此起彼落的拉風箱聲音,和那從曠野中傳來的各種鳥叫,都令我心花怒放,鳥聲帶着我的思念遠去,又有一絲絲的惆悵甜蜜。
於是又去鳥市場,家家門口都掛着虎皮鸚鵡招攪生意,立即買了一隻大籠子,裝了四隻美麗的虎皮鸚鵡,有綠色有黃色也有淡藍色,牠們天一亮便開始叫,令人想不到的是牠們妄冠鸚鵡之名,卻不會說人話,那叫聲又不如歌聲,當我們一早便被牠們鬧醒時真想揍牠,不過很快就習慣了牠們的聒噪叫鬧,好歹養到孫女回來跟牠們玩吧。
我們隔了玻璃看兩隻兔子,東竄竄西鑽鑽,玩着你追我趕的愛情遊戲,一天到晚相互撩個不停,快活得不知自己姓甚麼叫甚麼了。真的,牠們應該有個名字,我問丈夫:「你說,牠們該叫個甚麼名字才好呢?」
丈夫說:「那不是張生和鶯鶯嗎?」
於是,那明軒也有了「西廂」的別名。
安靜的兔子終於也有了大籠子,這與剛買牠們時僅可棲身的小籠子比,不可作同日而語了。牠大到也像一幢別墅,那塑膠地板可以整張抽出來沖洗,我這個「鐘點工」免費侍候着。可是當兔子入住後便看到這「別墅」在日益「縮小」,兔子日長夜大,吃得好睡得好,尤其是愛情生活甜蜜幸福,如帝王將相般被兩個美國回來的中國老人服侍得不知今朝何夕了。
環顧四下,一切各就各位⋯⋯
這一屋子的老小都在等待中⋯⋯,⋯⋯孫女快放假回來了。

顧月華 上海戲劇學院舞台美術系學士、紐約華文女作家協會會長,主要作品:散文集《半張信箋》《走出前世》,傳記文學《上戲
情緣》。作品入選多部文學叢書,主要文集如《采玉華章》《芳草萋萋》《世界美如斯》《雙城記》《食緣》《花旗夢》《紐約客
閒話》《紐約風情》等。現任紐約僑報專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