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俊賢：斜坡（新詩組）

鐵線衣架扣入綿密傾斜的菱形
寬身的桃紅大衣自鐵絲網垂下
飄揚，蒸發在冬日和暖的午陽
擋去球場裡孩子嫣紅的臉頰
老人蹲在地上和一個老人議價
圍繞幾本缺乏重量和封面的龍虎門
充電線纏成一盤，還有
開心樂園餐玩具
龍蛇馬羊年利是封
色情光碟靜靜躺在一旁
赤裸的背照出彎彎的彩虹
我曾渴望在那個亭子裡寫一首詩
在那年炎熱的夏日，逃避冰冷的喝令
下方是配水庫球場，迷彩軍裝印滿迷茫的斑點
不協調步操擠出地上點點深綠色水印
我伸出舌頭，蹬起皮靴裡勒住的腳跟
承托飲水機拋下的水柱，然後
匿身於繩網鬆塌的龍門，躲避陽光
卻躲不開圈圈深邃的鏡頭
父親在斜坡上聚焦，站在鐵絲網外
手握攝影機，記錄兒子成長的步調
我渴望沿着斜坡向上走
握着父親的手，探知視野被遮蔽的可能
彷彿在夢中一個漆黑的深海 掙扎上游
我踏出市政大樓，掌心握着冷氣的溫度
自修室偶爾的瑣語，還有
拉鍊滑落和倒抽鼻水的聲音
從斜坡的地攤子我撿起攝錄機
想像裡面記錄由無數個現在
建構成的過去
蹲着的老人抬起頭，瞇着眼
一臉的深褐讓我估算他的歷史
鳥籠裡的鳥躍上木棍子，盪起鞦韆
地上的麻雀啄食地磚的縫
靚仔，部機仲新正，一舊水益你！──

前面是藍田北巴士總站
軍綠色記憶墜落到一所國際學校
這裡前身是聖言中學，現在
黑白黃色的孩子自樓梯兩面
傾瀉而下。分解
又聚合，連綿如沙漏
交通指揮員穿上青色螢光衣
撥動手掌，驅趕着時間
把羊兒趕進了斜坡，一條名校的後巷
一位年輕教師曾在此
墜落而喪失靈魂
巴士關掉引擎
司機雕塑一樣莊嚴，沉默
在上層一個後排的靠窗座位
臉上浮現淡淡綠光，似沉睡的乘客
到達總站仍未下車，被忽略地存在着
像雨後，從上層座位才能看見的
車站上蓋的碎葉和水窪，靜待陽光
層層蒸發，水印的圈逐漸縮小
晾曬時間
在長櫈上等待瞳孔的光圈稀釋
旁邊長期放着一輛手推車
堆放着紙皮箱和不知誰的生活
上面有鮮橙的圖案，而我看出尿臊的味道
透明的篷打落一聲清脆的乳白色鳥糞
籠裡的鳥扯着嗓，麻雀飛來啄食糞便
旁邊公廁仍有未沖去的糞迹
彷彿為誰留下印記，像廁格門後
乾透的塗改液同時遺下髒話
和不明電話號碼
巴士在總站短暫停留
每行列卻染上一道工整的紋身
如黑白琴鍵，音樂盒滾筒凸出的金屬點
迷彩行列中，我還未能聽懂歌曲的韻律
現在看過斜坡上的風景，卻仍未能
把廁格的門關緊。我蹬起腳跟
用盡指尖的力量抵禦入侵
本應平放的膠塞鬆動，如沙發上的父親
垂放痠軟乏力的手臂，抬不起攝影機
錄影帶是過去的產物
還有龍虎門，利是封上的生肖循環更替

孩子沿斜坡走進球場
球場地上的紅和綠，已然染成
一片屬於黃昏的橘黃
上午寶礦力留下的水印已在下午風乾
冰涼的水自側着臉的嘴角流走
飲水機的洞口便吞噬了
一個落日，和一灘
流竄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