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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嘉榮:解剖報告書(散文組)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7月號總第415期

子欄目:「香港第十屆大學文學獎」首獎作品特輯

作者名:朱嘉榮

赤膊穿着黑色塑膠圍裙,利落的在腮下一割放血,逆着紋理把魚鱗刮去。我別過臉,旁邊吊掛着一整隻剖開的豬,血紅的肋骨清楚可見,內臟被掏空吊掛陳列。牛肉的羶味從後湧過來,攪拌機滋滋的摩打聲,肉糜從生鏽的鐵孔溢出。

校本評核方法與目的(生物科):
(a)找出探究問題,並提出可測試的假說
(b)進行探究實驗,如解剖動物或動物器官
(c)對不同生物作準確的觀察及量度
(d)詮釋結果,並從中對生命作出聯繫與反思。
陳老師派發着校本評核指引,冰冷的文字早已忘卻,應說是從沒細記,而那躺在不鏽鋼盤上的牛、豬、鼠、蛙,仍然溫熱的在腦海裡。

1牛眼──眼球結構
初嚐解剖,是牛隻眼球解剖實驗──即「劏牛眼」。然而未到實驗當天,已面臨首項挑戰,需要自行購買牛眼。街市的肉檔沒有新鮮牛眼,畢竟一隻牛亦僅有一雙眼睛。我站在肉檔前凝思良久,說不出是甚麼原因,就是開不了口,最後訕訕地拜託了母親。後來知道其他同學也是同樣,才令我沒那麼介懷。街市像是屬於已成父母的地方,可能要待將來某天,才能臉不改容跟牛販要一雙牛眼。
解剖那天,在實驗室的冰箱取出預先雪藏的眼睛,從紅色的膠袋把牛眼倒在不鏽鋼盤上。一個比想像中巨大的眼球在鋼盤上滾着,陳老師提醒在盤上鋪着一條毛巾較好。滾着滾着,那隻眼睛剛好定睛看着自己。眼睛是靈魂之窗,而我與這隻已沒靈魂的眼睛對望着。
若說五感中最害怕失去的,便是視覺了。童年曾經歷過一小段失明的時間,在那中秋晚上,與母親在沙灘上賞月,我把螢光棒屈折,棒內的玻璃璧發出清脆的聲響,因化學作用而發出詭異的綠光。我把螢光棒搖晃着,讓內裡的液體混合。怎料一晃,詭異的綠光飛濺過來,一陣刺痛的感覺罩着整個眼球。母親見狀,立刻把我緊緊抱起,用衣袖把我眼部附近的液體拭去,慌張的替我找尋清水,向周圍的途人求助。我牢牢的緊閉着雙眼,漆黑一片,只聽到母親的求救聲,和母親的體溫,黑暗中片片雪花散落在眼皮內。
戴着乳白色的膠手套,拿起冰冷的解剖刀,微微顫抖着。下刀的一剎那,想起有人說養牛的人不吃牛,不知道他們把牛隻賣去屠場的一刻是甚麼感覺。我以十字刀法在角膜上輕輕一割,以鑷子把四邊的角膜揭開,透藍的晶狀體附在玻璃狀液上。徒手把玻璃狀液分離,內層泛着詭異的綠光,老師說那是視網膜。我突然感到原來那螢光棒的液體,好像滲透在視網膜內,一直沒有散去。

2白老鼠──消化器官
而真正感受到解剖的感覺,是白老鼠的實驗。陳老師從一個大袋內倒出十多隻白鼠,說已預先處理過。「處理」這二字,說得那麼含蓄。同桌不恥下問,堅持追尋老鼠死亡真相。陳老師淡然補充,是在外面實驗室用氣體使牠們昏迷,然後器官慢慢衰竭,沒有一點痛楚。最後一句的強調,是為了安撫同學的赤子之心,說明是「安樂死」。連老鼠的世界也有「安樂死」的可能。
我拿着解剖用的木板,領了白鼠回到自己組的位置。大家定睛看着牠良久,紋風不動。我先以大頭針釘住牠四肢的掌部,這硬實的質感在告訴我,是真實的。然後另一位同學也開始進行簡單的前奏,以濕棉球把腹部的白毛濡濕。陳老師突然廣播,時間只剩下一半,若未能完成實驗,校本評核的分數便會不合格。同學終於開始動起手來,大家合力提起生殖器前方的皮膚,慢慢用剪刀開了一個小缺口,沿腹部中線剪到頷下,把皮膚向兩邊分離掀起。評核的分數,勝過了惻隱之心。然後另一位同學再剪開下腹部的肌肉,在左側剪斷肋骨下端後,直至咔一聲地鎖骨也剪斷。右側也同樣處理後便輕輕撕開胸部前壁,我立即以大頭針固定左右兩側腹壁,把所有器官展露無遺。
腹腔前上方有紫紅色的肝臟,右肝內側有黃綠色的膽囊,胃下方是粉紅色的胰臟。以解剖刀輕輕劃開腸膜,把腸拉直,灰黑的盲腸就在細長的小腸和粗短的大腸交匯處。這時實驗已完成一大部分,大家埋首把投射到視網膜的影像,快速描繪在報告書上。終於舒了一口氣,原來這數十分鐘一直屏着氣,沒有呼吸過似的。但隨之而來的氣味,嗅過一次,便不會忘記。整個空間充滿着內臟的氣味,肌肉開始腐化,細菌正在發酵,這時思緒才開始整頓,意識着剛才發生的事,手微抖。
後來聽說以往的白鼠解剖,和現在的有點不同──白鼠沒有死去。為了能更真實瞭解器官運作,只會把白鼠放進密閉的玻璃容器內,再投入乙醚棉球,不消五分鐘,白鼠便會失去意識。解剖後除了能看到器官的排列外,還能清楚觀察心臟跳動情況和胸腹部間的一層極薄的肌肉質膈以及腸蠕動的情況。不知那昏迷着被剖開的白鼠,思考着甚麼,對生死的意義有否多一層理解。幸而老鼠的智力不高。

3豬心──血液運輸
我從豬肉販的手上接了一個心臟,轉眼間放在眼前的解剖托盤上。一個曾經噗嗵的心,變得冷靜。古時人們以為人最重要的器官是心臟,後來西方知識傳入,才知道最重要的器官是腦,因為可以控制身體一切器官的運作,後來又說研究發現最重要的器官是肝臟。是否重要,應如何決定。說到底也只是一團組織。
我小心地從心尖位置向上剪開心包膜,看到圓錐形的心臟。上部是兩個耳朵狀的心房,下方是心室。我用手指輕捏心室,感到左心室的肉壁比右心室厚得多。以玻棒分別朝心室出口和心房插進,便輕易分辨出肺靜脈和主動脈。我突然感到心臟跳動的感覺,原來是我心臟的跳動傳至手尖。就如童年時輕輕伏在母親的懷抱內,感受着母親的心跳。懷孕時期的父母,常會把手放在肚皮上,感受着新生命的躍動。而後來感受到心跳的感覺,就是遇上了心愛的人,初次觸碰,小鹿在心室和心房找出口。但都不及公開試的一刻,心跳聲在耳壁迴響,心臟快被撐爆。心臟傳輸着的除了血液,還有温暖,和生存的真實感。心臟停頓了,就只乾涸成回憶的硬塊,塞着一端,難以流走。

4青蛙──神經脈衝
高中課程最後亦最困難的部分,便是神經系統,複雜的程度,足以讓人相信真的有造物主。在百忙的模擬試中,唯獨人生中最後的一個實驗能讓人從課本上抽離輕鬆一番。我將青蛙置於解剖板上,慣常以大頭針固定四肢,又再以剪刀把兩側皮膚剪開,將蛙皮與蛙體分離。在剖開的過程,同時要以滴管吸取林格氏液然後滴在紫紅色的肌肉上,避免黏液附着肌肉。然後實驗便正式開始,我先把生理鹽水慢慢滴在肌肉上,肌肉一下子收縮起來,仿如人被針刺的自然反應。但滴久了,肌肉便再沒有任何反應,習慣了便變得麻木。然後我進行第二步,將銅線連接於腿部的肌肉神經上,使用兩伏特的低電壓電流刺激,肌肉劇烈抽動數下,仿如仍在水裡划着。
在那個沒有豐富物質年代,神經反射是有趣的玩意。母親會把我的腳翹起,然後輕輕一敲膝蓋下方微微凹陷的位置,腿部便會自然彈起。雖不是每次都會成功,但每次彈起,都會引起一陣惹笑。其實有時根本沒有觸動到神經,但我仍會佯裝彈起,把腳彈得高高的,想讓歡笑聲繼續延續。後來母親又有了新遊戲,叮囑我張大眼睛不可合上,然後她在我眼前拍掌,眼睛自然反應合了起來。嘗試多次,仍然無法控制。現在想着當時眼前的青蛙,感到神經反射不再有趣,原來活動着也不代表仍有生命。躺在牀上,思考已停頓,所以回憶都記不起,就只剩下單純眼皮的神經反射,與四肢被釘着的青蛙無異。

5人體──人體
一具靜止的男屍,人死了原來跟生前也沒有太大的分別,就是在鎂光燈下顯得更蒼白。陳老師在最後暑假的補課上播放着人體解剖的影片。「不想看的就低頭自習吧。」影片中一位老教授向學生講解着解剖的注意事項,躺着的他比即將解剖自己的老教授更為年輕,但他的背景、秘密與經歷不需知,也無法知。我們必須擁有唯物性的思考。老教授拿起手術刀,從腹腔的位置割下,腹部湧出黃色的糊狀物,老師向我們解說這是脂肪。我一直以為脂肪是乳白色的,就如吃肥豬肉時豬皮的下層。黃色的糊狀物繼續湧着,旁邊的助手連忙把明顯過多的脂肪清理,老教授風趣地說:「它生前一定是位美食家。」一直聽說看過解剖後吃肉醬意粉會令人想吐,原來未必正確,起碼我現在比較不想吃咖喱。
手術刀利落的在表皮遊走,把皮與肌肉與筋骨巧妙地分開,我想老教授是西方莊子的「庖丁解牛」吧。教授如展現藝術品般把它的器官一個個清晰呈現,指出每個器官的位置及作用,還仔細地說這個肝比正常的腫大,應該生前有酗酒的習慣;肺部較為紫黑色,大家還是不應吸太多香煙,充滿幽默感。鏡頭從上方俯瞰式拍攝着整個身體,靜止的畫面,給了留白的空間。
對於真實接觸屍體的經驗,只有那次。在醫院待了一會,醫生才領着大家走到白簾圍着的一張牀,原來屍體並不是那麼快便推往停屍房。一層輕輕的白布蓋着,醫生把白布拉下,家人在旁的哭聲隔了一重。醫生說着搶救的經過,但已不重要。外婆牢牢捉着白布下的手,而我如初次碰到白老鼠般,保持了一段距離靜靜看着。像睡着了般,眼皮仍半開着。我竟不敢上前去觸摸,或是不想最後觸碰的溫度是冰冷的。後來再次看到已是濃妝艷抹的樣子,她生前我也從沒看過她嘴唇塗得那麼紅,臉部的腮紅明顯用力掃了數圈。醫生問需不需要解剖驗明死因,我知外婆傳統的思想必定不願意,卻又不想死因不明。最後我代外婆在一份同意書上簽了名字。或許是因解剖過的原因,才刻意在腮紅掃得較為明顯,好讓臉色不會過於蒼白。我以為只有躺在手術牀上的大體老師我們不會知道它的死因,然而最後死亡證明書上仍有着不明二字。
到現在還記起那天學校午餐的飯盒巧合地真的是肉醬,是意粉還是飯卻沒印象,只記得酸了點。陳老師播放解剖影片的原因,現在多了一份理解與感恩。離開肉檔,走往菜檔,卻又折返,要了一份豬肉。不吃狗肉,到底是否偽善,我沒哲人的頭腦,答不出來。長大後孔子的哲理早已通通忘卻,唯獨是「君子遠庖廚」一句至今不散。
後來在報紙上得知,解剖實驗標準不是白鼠,而是家兔。家兔在哺乳綱動物中較有代表性,因為比鼠類更加接近靈長類,且體型較大,解剖後更清晰。後來各地的解剖開始以白鼠取代家兔,本以為是因更多人飼養家兔,因而起了憐憫之心。報紙後文卻說,是出於經濟原因,白鼠的價格較低,更符合經濟效益。看到這,我突然為那隻與我最後接觸的白鼠,感到多一份憐憫。

朱嘉榮 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