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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馬:凝望鏡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7月號總第415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春馬

你不在的時候,鏡子裡會發生甚麼──

他膽子很小,總是會這樣想。
他母親長相醜陋,從來不照鏡子。自從父母結婚時的嫁妝──梳妝檯上的鏡子,被貓撞碎之後,貓死了,他家就再也沒有鏡子。
他來日本五年,為方便上學,搬了新家。新家哪裡都不太好。尤其是那面鏡子,就像光明正大地窺探他隱私的攝像頭,不知道另一端是誰在觀看。他搬進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布把鏡子蓋上。為了這塊布,他選了很久。白的,太嚇人。黑的,太陰暗。紅的,詭異。最終他買了塊金魚圖案的花布,把鏡子包上。
房子很舊,房租便宜,又是和式。他假裝不知道房子很舊,只知道房租便宜,租了下來。隔壁住着一個又醜又老的老頭,臉像是被火燒過之後,留下了疤痕,很是恐怖。為了不看到那張臉,他每次出門先要確認老頭的門是不是關着的。他只是不想看到他,並不是因為他的醜陋。嫌棄任何人的醜陋,都像是在嫌棄他的母親。
樓下住着一個東南亞的黑皮膚女孩。除了長頭髮這一女性特徵,無論是長相還是力氣,都是男人中的男人。他常能聽到女孩開關門窗時的巨大的響動。他會想,她是不是很憤怒,想打人,然後上來把他打一頓。
他是烈士的兒子。但他知道,父親並不是烈士。
他還很小的時候,身邊的人就告訴他:你是烈士的兒子,得活出個樣子,不能給你爸爸丟臉。烈士的兒子,該過甚麼樣的生活。他為此查閱過一些資料。確實有很多烈士的兒子,用父親的生命換來光明前程。可是母親告訴他,你怎麼活都行,就是不能吃公糧,那不是你能吃的。
他沒有吃公糧,選擇留學。唯一一個知道他不是烈士之子的哥們對他說,「造物主給你的,有生命、命運和一隻蟑螂。」
說到那隻蟑螂,是他剛搬到這棟房子的時候發生的事。一隻蟑螂爬進他家,廚房兼客廳的地方很小,蟑螂顯得很大。在白牆上爬的驚心動魄。他不知道該怎樣把牠打死,蟑螂一閃而過,不知躲到哪裡。他睡在榻榻米上,擔心夜裡蟑螂爬到他嘴裡,怕得要命。他睡覺的時候戴着口罩,耳朵用衛生紙塞上。他又想起新聞上說,黃鱔鑽到了人的肛門裡。如果蟑螂鑽進他的肛門,到底是牠想弄死他,還是牠要自殺?他睡覺的時候只能仰面向上,兩腿夾緊。
清晨,他用煤氣灶燒了一碗牛奶。當他把奶倒進碗裡的時候,一隻蟑螂出現奶裡。他噁心,想吐,痛恨這隻蟑螂,像痛恨他的命運一樣。
他父親是酒駕死的。
那天夜裡,父親下鄉公幹。因為鄉下睡的不舒服,父親和另一個人執意要駕車回城。父親喝了酒,或許是途中睏倦,鄉下道路沒有路燈,車快速行駛撞到樹上,掉進河裡。父親和另一個人當場死亡。
母親得知死訊,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公幹致死」,可以拿到賠償。
公安局副局長是父親警校的前輩,為母親想盡辦法,希望得到最多的補償。那幾天,新聞一直在播報,當地警方正在抓捕兩個越獄犯。前輩一不做二不休,給父親追加成:在追捕越獄犯的路上發生事故,導致死亡。追加一等烈士。
公安局副局長在父親三週年祭的聚會上,把真相告訴了他。原以為他會感謝,卻不想遭到他記恨。說不清為何記恨,是因為讓父親背上欺世盜名的罪,還是讓他知道真相,銷毀了所有的榮耀。
他來到日本,給自己起了個日本名字,叫郎次。
他除了對鏡子有恐懼,現在還擔心隔壁的獨居老頭。不知哪一天,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死了,幾天也沒人知道,屍體腐爛,屍水橫流⋯⋯

站在男女平等的立場,他沒有幫女人拿行李。女人的行李是一把中提琴,她是一個樂手。
「你能幫我提一下嗎?」
女人名叫愛水。
「你累了就坐下來歇一下吧。」郎次說,他看着愛水慘白的臉,沒有伸出手。
「你不舒服嗎?」
「沒有。」
女人有些不高興,但沒有任何表情。她仰着下巴,懶洋洋的看着河面的波光。太陽已經偏西,夜晚就要來臨。
「你演奏中提琴多久了?」郎次說。
「從小學三年級就開始拉小提琴。能拉中提琴的年紀,改學中提琴,一直到現在。」
「這是你的職業嗎?」
「不,我的職業是商場的售貨員。」她說,「每週六和週日,去樂器培訓學校上兩節課。再就是偶爾有演出,其餘時間都是售貨員。」
「很忙吧。」
「是的,商場的遊客很多,每天都閒不下來。」
「不是,我是說你的生活,每天都要做這做那。」
「哦,那倒也是。不過我不覺得閒下來是好事。」
女人習慣性的不笑,說話總是面無表情。
朋友的介紹,他認識的愛水。愛水姓林,是個日本人。
朋友很熱心,見他快三十歲還沒有女朋友,總催促他。帶他見了幾個朋友,他都沒有動心。只有這個不太化妝,臉色蒼白的女人,稍微讓他有些感覺。說不清是甚麼感覺。或許是因為他的母親樣貌醜陋,他對女人的樣貌沒甚麼挑剔。還有就是,想到一張蒼白的臉,因為性慾高漲出現的臉紅,會讓他很興奮。
第一次見愛水,她臉上過敏,戴着口罩,並向他道歉。他和朋友都表示這沒必要道歉。後來他才知道,愛水抱着相親的態度來見他。愛水盡量不摘下口罩,把他們約在咖啡店。郎次和朋友點了鬆餅,她只點了一個牛角麵包,喝一杯拿鐵咖啡。她偶爾把口罩支起來,咬一口麵包或是喝一口咖啡。次郎看她咬麵包的痕迹,看得出來,她有一對恰到好處的兔牙,對她好感倍增。
這是他們第三次見面。剛參加完演出,她化了淡妝,臉色依舊慘白。
「你別把今天的事情告訴小川可以嗎?」小川是他們共同的朋友。
「我不會告訴她的。」其實他想問為甚麼。
「聽說她最近在沖繩。」愛水說,「是去旅行嗎?」
「恐怕不是。之前聽說她要調到那邊去工作,這次是去熟悉一下環境。」
「要是去了沖繩,就難得見到她了。」
「她不會一直在那邊的,男朋友還在東京不是嗎。」
愛水說她有點餓了。想吃點東西再去郎次家。
豆腐店旁邊的烤雞肉串的店,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飯店。好像一開門,是一戶人家的客廳和廚房。昏黃的電燈,紅色的炭火,一個老婦女包着頭巾在烤雞肉串⋯⋯
進去之後,一個中年男子正在看電視,一個老頭在廚房裡串雞肉串。
「歡迎光臨,是兩位嗎?」
「是的。」
「這邊請。」
「坐在這裡可以嗎?」愛水說。她指了指可以看到電視的絕佳位置,這個舉動讓郎次不高興。
是怕他講話無聊,所以才要看電視解悶嗎?郎次想。
愛水背對着電視坐下,把中提琴豎在牆邊。郎次才知道,原來是為了把中提琴放在一個不礙事的地方。
郎次正對着廁所門外的鏡子,門簾擋住了上半部,鏡子的下半部照出愛水扁平的屁股和瘦窄的脊背。因為這面鏡子,他吃得很不順心,匆匆吃完就離開了。
來到郎次家,沒有任何準備和儀式,他們擁吻在一起,踢倒了垃圾桶和一瓶紅酒。
「有機會,我真想到會場聽你的演奏。」
「又不是我的獨奏,可能你連我坐在哪裡都找不到。」
「你有夢想過開個人演奏會嗎?」
「以前有的,畢竟這是動力。」
「現在呢?」
「現在是能參加演奏就已經很高興了。」愛水說,「我的老師說過,這世上多數樂手是作為演奏團裡一分子存在的,而不是作為演奏家存在。反過來也一樣,我們只是樂器的一部分,如果沒有樂器,我們甚麼也不是,就像笛子的孔,小提琴的弦。」
他們兩個親吻了一陣子,郎次點起煙。窗台放着煙灰缸,他規定自己只能在那裡抽煙。他討厭房間裡有煙味。
「我可以借浴室用嗎?」
「請便。」
「你看一看我發給你的錄影,那裡有我們的演奏。」
郎次並沒有興趣看「她們」的演奏,他只想看她個人的演奏。
愛水洗浴完畢,卸了妝的她和之前並沒有甚麼區別。
「你可以等我洗個澡嗎?」
「當然。」愛水只穿了襯衫和內褲。沒想到她的兩條腿光滑筆直,簡直是意外驚喜。
他邁進狹小的浴室,發現哪裡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夏天,他不喜歡用熱水洗澡。溫水沖在身上,讓他感覺到舒服。
突然間,他看到對面站着一個赤裸裸的男人,前胸肋骨十分明顯,看起來和年齡極不相符。鏡子上金魚圖案的布被揭下來了,整齊的疊放在馬桶蓋上。
那個人是誰,鏡子裡的人是誰。他猥瑣的身體和性器,儘管正在被水沖洗,還是那麼骯髒。
他背過身來洗,總感覺身後鏡子裡的人並沒有背過身,在厭惡而又無奈地看着他的屁股。他轉過身,鏡子裡的人在看他。他又背過身,鏡子裡的人死死地盯着他。
「你剛才用鏡子了嗎?」
「是的,你為甚麼要把鏡子蓋起來。」
「因為我不用。」
空調的冷風在房間裡流動,他們赤裸着身體做愛。郎次已經很久沒有碰過女人,這個他原本以為乾巴巴的女人,竟然風情萬種。
「太陽還沒有落山嗎?」
做了一次,愛水的臉色總算塗上了點顏色,像是發燒導致的臉紅。
「還沒呢。夏天,還早着呢。
「我可以為你演奏一曲嗎?」
「在這裡嗎?」郎次說,「只怕會影響到別人。」
「只演奏一曲,用不上幾分鐘。」
她拿出中提琴開始演奏。太陽逐漸落下,房間沒有陽光直射,瞬間暗下來。
音樂緩緩流淌,想必怎樣也算不上是噪音吧。顏色深沉的大提琴在她的雙腿之間站立,像是從她的陰道裡長出來的一樣。他聽得入神,想起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中式女人。眼前這個女人,說不上是甚麼感覺,但絕對不是日式的女人,像死了丈夫的猶太婦女。
他們做了第二次,就在中提琴的旁邊。事後他用手指撥弄着琴弦,他問她剛才演奏的曲子叫甚麼。她說她剛才是即興演奏,沒有名字。
「不如就叫,時光流曲。」
「你在別的男人面前這樣演奏過嗎?」
「當然有的,我和他一起光着身體演奏,他是鋼琴演奏家。」
「後來呢?」
「後來去了美國,娶了個美國女人。」
「我只會吹口琴,登不上大雅之堂。」
愛水笑了,露出可愛的兔齒。郎次把愛水抱起來,親吻。親吻她的身體和手指,比起她人,她的手指更接近藝術。
第三次,他們在浴室裡做。水龍頭開着,巨大的水花聲在狹小空間裡震盪,淹沒了兩個人的喘息。
鏡子裡的兩個人是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在做愛。男人看着他,女人也看着他。他們互相看着對方做愛的姿態。愛水的頭髮被水打濕,像懸掛着已經死去,軟綿綿的黑蛇。她的身體溫暖,比流經身體的水還要溫暖。鏡子裡的男人愜意的笑,好像他正在做一件可以讓自己終生幸福的事。可是這樣的事,郎次不相信它真的存在,他很想告訴鏡子裡的男人,別再癡心妄想了。
母親在父親去世之後,得到一部分賠償和父親同事的捐款。他以為母親會珍惜這筆錢,至少要花在往後的生活,或是他的學業上面。這是他的自私想法,母親也同樣,有她自私的想法。他看到母親的第一個相好,是母親的同學。他們總在說學生時代的事情,然後就去了臥室。還有一個人,是警察局副局長。他明明是來慰問的,不知為甚麼也被母親帶到臥室。第二天,警察局副局長把他送到學校的,讓他好好學習,報效祖國。
那個時候,同學們口中的母親都是美麗的,不管多麼醜,也都是美麗的。只有他直言不諱──我的母親是醜陋的。同學們驚詫的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聽到醜陋這個詞。老師也教導他說,他父親去世,母親一個人辛苦養活他,怎麼能是醜陋的呢?
他回道,「你也見過我媽,你覺得她漂亮嗎?」
老師辯解道,「漂亮只用在外貌,而美麗的範圍更寬泛。比如心靈美麗。」
他就知道老師會這樣說,他又怎麼知道母親的心是方形還是圓形。
他們擦乾身體,回到房間。愛水說空調的溫度很低,郎次說這種溫度正好。愛水說,夏天空調的溫度,總會成為夫妻們吵架的導火線。因為男女的體感溫度不一樣。愛水的暗示,讓郎次放棄讓自己舒適的體感溫度。因為他還想做第四次。
「你對你父親還有印象嗎?」
「說實話,那個時候已經開始記事。可現在想起父親,除了他的一身警服,他的樣貌總是在變,在母親的情人裡面隨即變換。」
「我不明白你父親在中國的偉大程度。可以稱作英雄嗎?」
「如果是真的,完全可以。」
愛水趴在他的胸前,似乎是睡着了。
鏡子裡,現在正在發生甚麼?
剛才還在做愛的兩個人,似乎在他們離開鏡子的瞬間,溫存全無,大打出手。
女人嫌棄男人的太粗魯,男人嫌棄女人的腰肢不柔軟。先是爭吵,講到他們曾和別的男人和女人也做過這樣的事。這算是事先背叛。他們要求對方絕對的忠誠,可是女人在高中就失去了童真。男人在小學就嚐到了女人的滋味。他們的手指像貓一樣露出利爪。男人抓着女人的頭髮猛撞牆壁,女人把男人抓得一道道血印。
水龍頭的巨大響動,似乎在為他們的謀殺製造聲勢,或是遮蓋。鏡子被鮮血模糊,外面的人看不清裡面發生了甚麼。女人血淋淋的手拍打一下鏡子,裡面所有的爭吵和喊叫戛然而止。
「你們女人都該死!」男人傳出這樣一聲,大哭起來。
他腦袋嗡嗡直叫,想到剛才可能和隔壁的老頭一起在聽裸體的女人演奏的樂器,厭惡感襲來,他噁心想吐。
女人醒來,親吻他潮濕的脖頸。他出了點汗,把體力保持得恰到好處。女人的嘴唇黏着他鹹鹹的汗液親吻他的嘴。他決定,做完這一次,就把空調的溫度調低一下。如果女人不高興了,就請她立刻滾蛋。
女人並沒有不高興,反而喊自己也熱了。並說,冷了可以蓋被子。
或許,女人也看到鏡子裡發生的陰謀。她害怕了,變乖了。
禮尚往來,他之後去了女人的家一次。女人的家像一個獨身老太的房子,到處都是木質的器物,那個房間可以讓飛翔的磁鐵一直飛。女人偶爾會發來演奏視頻,他總是半天也找不到那些衣着相同的人裡,哪個人才是愛水。這讓他的欣賞音樂的興趣大減,最終放棄。

他剛來日本的時候,認識了一個男生。他很熱情,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張焱。他們經常一起喝酒,步行四十分鐘去吃壽司,研究二手店裡的仿製品。
那時他們都在努力學習,希望考上理想的大學。他們實在無法忍受,身邊被越南人包圍的學校生活。他們可以和越南人成為很好的朋友,但許多越南人包圍他們的時候,他們會覺得世界沒有了光亮,充斥着難以言狀的奇怪味道。
張焱很喜歡陳小春的歌,當他聽《我愛的人》的時候。總要不厭其煩地說,「聽這首歌的時候,感覺被全世界欺騙了。」
他總說,並不好奇的郎次難免想要問個究竟。
「有一句歌詞是『愛不到我最想要愛的人』──可是他和應采兒不是很恩愛嗎?這不是欺騙嗎?」
這無疑是關於虛實的論證。歌詞是虛,現實的恩愛是實。
郎次的英語很爛,爛到連一句Hello都不想說。他希望英語徹底消失,世界上只有兩種語言,漢語和日語。
不過,他能背下兩段英語會話,這要從大學說起。那時候他不知道為甚麼,開始迷戀起天文學。說到迷戀,不如說是他要尋找一個答案──人類究竟多麼渺小。
他看過一個短片,是地球和各種星體的比較。地球小得不值一提。他是怎樣生活在這麼小的地球上呢?它像塵埃,或者比塵埃稍微大一點。他就生活在那一粒塵埃上。
兩段英語會話,一段是甘迺迪登月的演講。他說,我們選擇去月球,並把這句話重複了幾遍,他沒有給出答案,只說,我們選擇去月球。
另一段會話是,美國挑戰者號航太飛船解體時發生爆炸,七名機組人員無一生還,時任美國總統的里根發表的演講。他不厭其煩,將七個人長長的名字誦讀一遍⋯⋯還說,四百多年前,人類的最大的疆域是海洋。而今天,人類的疆域擴大到了宇宙。死去的這七位勇者,是在掙脫大地,去觸摸上帝的臉⋯⋯他做過一個夢,夢裡是亡魂一樣的吶喊。一顆巨大的星球在他的眼前緩慢的旋轉。「我們發現了一顆古老的恆星。」隨之那個聲音變得亢奮,「它正飛向地球的方向。」
郎次癡迷於這偉大的探索和浩瀚的宇宙,發覺自己渺小得讓人恐懼。就像渺小的東西可以隨意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那時,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幻的,現實的只有他無法觸及的宇宙。人類總是用另一個答案來回答另一個問題──比如摸清宇宙的底,地球或者人類的起源也會浮出水面。可早有人告訴世人,這世上沒有絕對真理。也就是說,人們可能在一個錯誤的根本原理下,生活了幾個世紀。推翻一個錯誤,建立一個新的錯誤,或許是人類探尋科學的根本原因。
每當聽到多愁善感的張焱,因為一首歌毀掉了一些憧憬和美好的生活。他都要嘲笑他,「和宇宙相比,人類不值一提,況且人類的情感。」這句話,他總是沒辦法說出口。
郎次從來不承認自己失戀過。換句話說,他從來不認為自己的戀愛開始過。
張焱總是失戀,就算他的戀愛沒有開始,無法再和暗戀的女生講話,這也算失戀。
他癡迷於失戀的程度,不亞於任何人對被愛的渴望。他走在路上,漂亮女孩看了他一眼,他要說,我失戀了。他當然不是浪漫主義詩人,他只是一個猥瑣的傢伙。
郎次聽說過一些關於間諜的事件,比如別人可以輕易知道你家書架上面有幾本書,是甚麼書。這不是被攝像頭偷拍,而是被帶回家的親友的眼睛記錄下來的。對於鷹爪,他們不過是一種生存的工具,你並無任何批判。況且他不可能成為任何鷹爪的目標。他不是草原上奔放的野兔,他不過是鼴鼠。他沒有眼睛的。除非,有人開始懷疑父親的烈士身份,不遠萬里,跨越海峽來考證他的烈士之子的真偽。他想,這無需考證,他沒有活到那般地步。他連亢奮起來,也不過狠狠地喘幾口粗氣,就像和愛水做愛結束的時候,他打開窗戶,大口吃着新鮮空氣。
繼續說張焱,他是惟一一個到過他家的男人。他一度懷疑,他是鷹爪。
深夜,張焱推開郎次家門,要嘔吐似的撲向馬桶。郎次的馬桶總是擦得很乾淨,它就像無法攜帶的肛門。他這麼說,是很有道理的。
「喂,你別吐到外面去。」
張焱沒有回話,只傳來被米粒卡住嗓子的公雞的乾嘔聲。
「不能喝就別喝⋯⋯喂,你別坐在那裡,把頭鑽進馬桶裡。我不想暈頭漲腦的還要給你收拾嘔吐物。」他走路也要扶着牆。
又是一連串的嘔吐,馬桶的沖水聲嘩的響起。張焱晃晃悠悠走出衛生間。
「你家比我想像的還舊,還有這房間的味道。簡直就是送走了無數衰老的生命留下來的。」他邊走邊看,顯然醒酒了。
郎次剛搬進來的時候,也曾懷疑──這房間的前一個租客是不是死在這裡。太陽一曬,榻榻米的縫隙就散發出老年人身上的特殊味道,我和外婆生活過,對這味道再熟悉不過。
「你醒酒了?」
「嗯,都吐出去了。它們還想留在我的體內,我沒讓。」
郎次不想和他開玩笑。躺在海綿墊子的牀鋪上,他感覺房間在快速旋轉,可他一點也不想吐。酒精喜歡他的身體,不願離去。
「我今晚就睡這裡行嗎?」張焱指着和郎次的被褥隔着一張矮桌子的書架邊,那裡的榻榻米空着。
「隨便你。」郎次說,「如果你現在就睡,把燈閉了。」
「喂,你說那天的女生,會不會喜歡上我。」
郎次不應聲,睜開眼燈已經閉了。燈管散發着幽幽的綠光,像蹲踞在天棚的幽靈。
「就是那天在學校門口和我打招呼的女生。」張焱說,「說真的,我那個時候已經忘了她了。是去江戶博物館認識的女生。那天我要去看煙火,出門的時候順便穿了浴衣。她以為我是日本人,就要和我拍照。聊起來才知道,我們是一個學校。互相留了聯繫方式,卻從沒聯繫過。直到那天在學校門口,她喊我的名字⋯⋯」
郎次心想,這人真虛偽。他記得那件事,明明是人家喊住他的名字,他說,「真巧,一直想偶遇,總也遇不到。」
這說明他分明就記着人家,並且想着偶遇。
「至少不會對你反感,不然也不會喊你。」郎次真想給自己一個嘴巴,為甚麼要順着他的話說。
「我也這麼想的。她說過段時間江戶博物館有專題展覽,問我去不去。正好那天我沒有課,我要不要去呢。」
他想把巴掌轉移到他臉上。
「去吧,說不定就上鈎了。」
巴掌又轉移到郎次的臉上。
「要是不上鈎,我豈不是又失戀了?這個月已經三次了,再多了我就要難過了。」
「睡吧。」郎次說,「說話全都是酒氣,口臭的要命。」
「我已經醒酒了,睡不着了。」
「你想幹甚麼就幹甚麼,我要睡了。」
他舒服地哼了一聲,翻了個身,把郎次的新大衣好好蓋了蓋。
郎次像是在做夢,夢見窗外有人在哭。他在夢裡嚇了一身汗,醒來意識到張焱今晚在,瞬間對他充滿感激,不然他要嚇死。
醒來時,哭聲消失了,變成另一種奇怪的叫聲。
他睜開眼,張焱正在手淫。手機熒幕照着他白裡透紅的瘦瓜臉,他的手在劇烈抖動。郎次閉眼,被點穴了一般一動不動,大氣也不敢喘。
他怕甚麼?這是他的家。
他咳嗽了一聲,假裝翻了個身。背對着張焱說,「你還沒睡嗎?」
「你要不要一起來,我找到了個新片子。」
郎次沒有回應,感覺自己被羞辱了,氣得渾身顫抖。他開始後悔,不該把他約到家附近的居酒屋喝酒。他不肯來,說怕喝醉了回不去家。郎次說,回不去就住在他家。誰想張焱真的喝多了。更可惡的是,他嘔吐過後竟清醒了,蓋着新大衣做那種事。
究其所以,郎次沒有朋友。張焱是他唯一的朋友,而他為甚麼交這個朋友。因為張焱也沒有朋友,他想,只有兩個孤單的人才最適合做朋友。如果讓自己和交際花做朋友,他寧願去死。孤獨不應該是悲傷的理由,可他現在感覺不到孤獨,只感覺悲傷。
郎次跨過他的身體,去上廁所。隨手關上了門。
「你完事了叫我。」郎次在門外點一根煙。
洗臉的時候,他看到鏡子裡有人。他的臉像一塊石頭,扔進鏡子的湖裡,湖裡的一切一哄而散──除了他。鏡子裡的其他人都退到鏡框以外去了,包括那個和他面孔一樣的人。
他決定今晚一定要看看,他不在的時候,鏡子裡到底有甚麼。他把金魚圖案的布披在頭上,躲在廁所的門後。用煙頭把布燙出兩個孔,仔細觀察鏡子。
花布落在鏡子湖裡,被湖水打濕,開始沉沉浮浮。
出現了,幾個人畏畏縮縮的把鏡子像一扇門似的打開──湖水分開兩扇。
一個人正坐在另一個人的身邊,低頭聚精會神的吃着甚麼。看清那個背影,吃東西的人是和他一樣面孔的人。
張焱熟睡,嘴角流淌着橘黃色的嘔吐物。
和郎次同樣面孔的人舔了舔嘴角,把殘留的顆粒全都捲進嘴裡。他貪婪的樣子,就像因為無法忍受孤獨,而吃掉自己所有的內臟。
他躺到一邊開始手淫,沒有看手機,只是閉着眼睛,表情痛苦而滿足。他想到了母親和一個陌生男人,想到父親血淋淋的屍體站了起來⋯⋯
回到房間,張焱準備睡了,問外面還下雨嗎?
郎次說還下,下大了。
「你為甚麼和我成為朋友?」
「因為你想和我成為朋友啊。」張焱說,「還不睡嗎?」
「睡,睡了。」
郎次覺得他連屎都不如。不知為甚麼,他就是覺得自己連屎都不如。

張焱走了,郎次再也沒和他聯繫過。郎次會想起他,就像想起一天只穿了一次的內褲。不知道他有沒有想起過郎次。如果沒有,他說得對,因為郎次想和他成為朋友。
朗次從不計較這些,孤單就是可憐嗎?不應該這樣說。人類這個群體也很孤單,可憐嗎?不可憐。地球和天王星都被人類賦予了孤單。可憐嗎?不可憐。宇宙裡的甚麼才不孤單呢?這才是人類探索宇宙的根本目的。
愛水說好久沒見了,要出來坐坐。他想,坐一坐可能就會發生點甚麼。他們約在一個賓館一樓開設的咖啡廳。喝下午茶的不少都是賓館房客的男男女女。愛水打扮了一番,看得出來。她乾乾淨淨,白紙一樣的臉,簡單的裝飾一下就會很不一樣。
郎次問她最近過得好嗎?這看似關心的言語,只是不經意間說出來的。她臉上擺滿不幸。就像花以花姿示人,她此時是不幸的人,也如此簡單的顯示在臉上。而他問候她,不過是一隻烏龜看到仰面朝天的另一隻烏龜,想幫牠翻過來,不是好心,感同身受而已。
「你呢?」愛水說,她點了千層蛋糕,看起來很好吃。
「一直都是這樣,說不上好不好。」
「按理說是這樣的。」她說,「我不希望生活有甚麼變化,變好變壞都不要。就像眼前這樣,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直到死去。」
服務員端上郎次的起司蛋糕,像一個樹墩,有一圈一圈的年輪。愛水端起杯喝了一口咖啡,吃了一口蛋糕。除了咀嚼的動作,完全看不出她在吃東西,沒有品評,或是貪婪的表情。她吃東西的同時,思維和味覺器官分裂成兩個人。眼前這個人,不過是控制思維的愛水。
「你說如果一個人並不愛他的妻子,現在妻子死了。那個人會是甚麼心情?」愛水說。
「大概會高興。」郎次說,「就像你說的,前提是他不愛妻子了。」
愛水講起那個男人的事。那是她的舊情人,好的時候,男人已經成家立業,是個醫生。分手後多年,男人中風,無法做手術,無法做任何事。五十幾歲正是精壯的年紀,收入相當可觀,可現在他一無是處,生活無法自理。妻子四處打工維持家計,可他對妻子的愛卻在日漸消失。男人在妻子的照料下,身體恢復得差不多,可妻子在前年去世了。
前幾天,他特意去聽愛水的音樂會,結束後找到愛水。愛水對他中風一無所知,聽他說出舊情未了的話,覺得可笑。對他說,除非他登上築波山,不然他們不可能重歸於好。
可就在前幾天,一則新聞報道,一個男人死於登築波山途中。警察在整理遺物時,發現了一封信。是男人寫給愛水的,信已完成,裝進信封,寫上了愛水的地址,只待寄出。
信上把他和愛水分手的事詳述,告訴愛水他已從築波山上下來。並約她見面,把爬築波山的照片給她看。
「你不必自責,他的死與你無關。」郎次像法官一樣陳述事實。
「話雖如此,是我讓他爬築波山的。那根本就是玩笑話,我不可能和他和好的。」
「所以是他一廂情願,他命該如此。」
「他在信上說,因為身體受限,他無法找到我,卻始終沒有忘記我。看到他妻子就覺得厭惡,因為沒有長成我的面孔。」愛水說,「比起直接經歷不幸,這種事更讓我難受。」
「我猜他妻子生前一定很不容易,照顧他,還要被他蔑視。」
「你這樣說,我會更難受。」
「可你不也是受害者嗎?間接受害者。」
他說,「真正的罪人是那個自以為是的男人。」「他說,自從妻子去世,他看到任何關於妻子的東西都會哭。就連聽到風鈴響,也會想起妻子在客廳切好蛋糕,叫他來吃。」愛水說,「為此他賣了房子,搬到廉價公寓居住。」
「這麼說他妻子死後,他開始懺悔了?」
「信上沒有說,只是說他想起妻子就會哭泣。大概是懺悔,或者覺得喪妻的自己十分可憐。」
「大概是後者吧。」
「我猜也是,他來找我就是證明。」
「戀愛的人最無情了。」郎次說完,奶茶一飲而盡,像喝酒一樣豪放。
快到聖誕,樹上掛滿綵燈,比白天光禿禿灰濛濛的樹杈漂亮多了。從咖啡廳走出來,往日比谷公園的方向人很多,愛水說那裡有燈展。他們逆着人流行走,想盡快離開澀谷恐怖的人群。愛水說起相識的交流會,她被請去給郎次他們這些外國留學生演奏大提琴。那時,與其說愛上她,不如說愛上她纖細的手指。迄今為止,郎次都認為,他見過這世上最漂亮的女人,是小學的音樂老師。她平時都是化妝上課,那天沒有化妝,或是淡妝,他記不清了。女老師肉實的嘴唇上,口紅殘留,讓人搞不清她是因吃東西蹭掉了,還是昨夜殘留的。那一瞬間,她似乎看到了性感的女神降臨到老師身上。同樣,看到愛水的時候也有那種感覺,她的手像痙攣的舞者,行走在鋼絲線上。
他們無話可說了,甚麼也沒做,郎次不想這麼快就散了。他決定出賣隱私,把父親是假烈士的事情告訴愛水。愛水像聽天方夜譚一樣,對烈士無法理解。
「你不會懂的。你為別人而活永遠都是對的,為自己活是不可以的。」他不想再解釋。父親是個假烈士,沒必要把事實掰扯清楚。
這時,他們來到郎次家附近的車站。愛水問他餓不餓。他才意識到,剛才只吃了茶點心,沒有吃晚飯。
她指着前面的拉麵店說,「這家很有名,你不知道嗎?」
郎次說一次也沒吃過,所以不知道。
吃過之後,說實話,味道一般。比起拉麵,郎次更喜歡鋪在竹簾上的蕎麥麵。
他們做了一次,愛水才去洗澡。郎次提出一起洗,被她拒絕。
「你每天都會拉大提琴嗎?」他擦身時問。
「每天?太誇張了。」
「只有在演出的時候才拉?」
「也沒有這麼少,想聽聽它的聲音,就會拉一會兒。」她說,「對我來說,大提琴的聲音就像一個活着的東西,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只有問它的時候才有應答。聽聽它的聲音,證明它還活着。」
「是啊,人也一樣,沒有聲音就是死了。」「可是有的人這輩子都聽不到他的聲音,可他還是活着不是嗎?」
不知為何,郎次想起了張焱,還能聽到他的聲音嗎?可能不會,但希望他好好的活着。
「你為甚麼會喜歡我。」
「按理說,我們之前就認識了對嗎?」她說。
「對啊,那次交流會。」
「可為甚麼還要小川來牽線呢?」
「為甚麼呢?」郎次問。
「你在找我不是嗎?」她說,「與其說是我喜歡你,不如說是你千辛萬苦找到我了⋯⋯你一定很難交到朋友吧。」
「你是那種把自己看作神的人嗎?來人間拯救人類的嗎?」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愛水說,「可是你很孤單,這你也說過不是嗎?那次交流會上,別人都有冠冕堂皇的留學理由,只有你,為了尋找自由。這聽起來很普通,可最後你補上那句,自由就是孤單。我就記住你了。」
小傢伙似乎是把這句話當成褒獎,在兩腿間站立起來。
做的時候,愛水的叫聲有些大,無論我怎樣讓她小點聲,都適得其反。
「你聽到咳嗽聲了嗎?」愛水停下來問。
「聽到了。」我說
「這麼冷的天,誰會打開窗戶咳嗽這麼大聲?」
「大概是隔壁的老大爺吧。」
「他平時也這樣嗎?」
「平時一點聲音也沒有。」
「那為甚麼現在⋯⋯」
他們對視而笑,她捂住嘴的樣子十分可愛。郎次的誇讚讓她更加興奮。
「我明知道不會和你結婚的。」她說。
「可是我們在做比結婚更重要的事。」他說,「我在昇華你的婚姻。」
「你一定要小心,不要愛上我。以此為前提,你可以為所欲為。」
「這是每個男人的夢想。」郎次說。可夢想實現了,他卻更加孤單。
「你不是想知道鏡子裡有甚麼嗎?」她說。
「你知道嗎?」
「你不在的時候,鏡子是黑的,或是白的,總之可能是任何一種顏色。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他並不認同她說的話,但至少一件事相通──在和不在的時候,鏡子裡的畫面是不一樣的。
母親發來簡短的視頻,裡面的男男女女,笑得很歡快。他們在為母親加油助威,母親說出一堆話,大意就是別擔心她的生活,讓他繼續努力。他聽了這番話自然高興,更讓他高興的是,母親說不用擔心她的生活。與其說擔心母親,不如說根本不想想起母親的存在。他不恨母親,只是一想起父親,母親比死了還遙遠。
母親的情人裡,有一個人打過他,打得很重。那個男人說了父親的壞話。郎次猜想,母親大概經常在情人面前詆毀過世的丈夫。她每次和父親吵架,總是說,你是警察了不起嗎?你有本事把我銬起來。父親真的把母親銬起來過,不是他們吵架的時候。那時,母親身上一絲不掛。
打他的男人沒有去過他家,是和母親在小酒館喝酒。母親讓他放學到那裡吃飯,吃完飯再回家。他正吃飯的時候,男人突然冒出一句,「和你爸一個德行。」
他不明白這句話。繼續低頭吃飯,男人拍了他的頭一下。
「你爸吃飯也這樣嗎?不會用手端着碗嗎?」他說,「烈士的兒子。」
「別這樣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根本不是烈士。」母親拍了男人的手一下。
「我是替烈士教育烈士的兒子。」
「要你管。」郎次說。
「小鬼頭。」男人笑着拍了他的頭,比之前用力,他有點頭暈。
「你再碰我一下試試。」
男人真的要打他,他躲開了。端起湯碗潑到男人身上,碗也扔過去。
男人比體育老師還要壯,把他摁在地上餵了一頓拳頭。
「孩子不懂事,你別和他一般見識。」母親直說。
「去他媽的,真把自己當烈士了。」
他很想糾正,他不是烈士。他父親才是。
不,他父親也不是。他父親不過是酒駕死了。原本屬於他的父愛,變成烈士津貼,進了母親的腰包。母親把腰包裡的錢給了打他的男人。
晚上,他已經準備睡了。母親發來視頻,是她自己在家裡泣不成聲。他假裝沒看見。
過了一會,母親打來視頻電話。還在哭,但至少可以說話了。
「日本的錢很好賺吧?你一個月打工也賺了不少錢吧。」母親說。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扣除學費和生活費花銷,沒有多餘的。」
「怎麼會沒有多餘的。」母親哭喊道,
「別人都說在日本留學可以賺錢,你怎麼會沒有多餘的。」
「你需要錢嗎?」
「你要是有多餘的錢,給媽點好嗎?就當是借媽的,媽有錢一定還。」
「你還要和我講還不還錢的事嗎?」
母親開始哭泣,直到他掛了電話,母親再沒有說任何話。她已經不太提父親,也不提自己命運悲慘。
愛水說她最近很忙,說忙完了這陣子再和我見面。我問她在忙甚麼,她說最近有一個系列的演奏會,要連續演奏好幾場。正是櫻花盛開的四月,日本的外國觀光客增多,她工作的商場每天都要加班。
愛水提醒了他,櫻花已經開了,他還一次都沒有去過。
很久沒有和母親聯繫,到了公園,發了幾段櫻花的視頻給母親看。母親冷淡的回覆他,很美。再也沒有動靜了。他甚至猜想,母親遭遇了不幸,情緒低落。或者生病住院,如果母親生病,誰會去照顧她呢?他祈禱,和她交往的男人好歹念些母親的好,去看看她的死活。
櫻花飄落像雨雪,是從天而降的形態。他站在櫻花樹下,不知在接受着粉紅色的幸運,還是不幸。他現在特別想見愛水,克制不住的想念,讓他覺得自己愛上了她。可他要編排一些言語,怎樣跟愛水借錢。他不想在借錢的時候提到對她的想念,這樣會適得其反。不如直截了當,如果她肯借,萬幸。不肯借,他也不會再多說一句乞求的話。
夜裡十二點,樓下的東南亞姑娘會按時開關窗戶,發出巨大的響動。大概她每天都要像睡前關燈一樣開關窗戶,然後上牀睡覺去。不知窗外有甚麼事情要交代,可能是按時餵流浪貓,或者流浪的人。大概是樓下的窗戶壞了,女孩的日語又不好,沒辦法和房東講明事實。他這樣想,並願意代勞去說明一下,讓房東來修窗戶。
他打開窗戶抽了根煙,猶豫了半天,到底是開窗戶睡還是關上窗戶睡。最後他關上窗戶,拉上厚重的窗簾,睡去了。就在這時接到愛水的短訊,說明天下午空閒,約了一個外國友人一起賞櫻花,問他要不要去。
公園很大,櫻花樹像是被圈養着一樣,聚集在公園中央的小土坡上。樹下已經有不少賞櫻的人,他一時眼花,半天才找到愛水和她的白皮膚友人。
白皮膚友人名字太長,就起了個日本名字,叫大富。
大富是日本名校的研究生,正在做和他的國家相關的地理環境研究。由於他的日語不好,郎次和愛水的英語也不好。多半時間是愛水和郎次在用日語講話,大富露着潔白的牙齒,看着他們友好的笑。
他真知道他們在講甚麼嗎?郎次想。他們兩人因為第三個人在場,對私下的談話內容避而不言,沒有太大的必要。郎次試着講出母親生活的窘迫,暗示想要借錢。講到這裡,他沒有看愛水的反應。相反,他密切關注大富的表情,他依舊友好的笑着,似乎在聽他繼續講述有趣的幸福生活。
「我可以借錢給你。」愛水說,「說實話,我沒有甚麼需要花錢的愛好,不好吃也不好穿。只是偶爾去旅行,也不願意走得太遠。這樣的生活,還有一點積蓄。」
「真是不好意思,實在是找不到跟你借錢的理由,可還是張口了。」
「沒人跟我借過錢,你是第一個,我想借給你。」
「太好了,大富。」郎次端起酒杯對大富說,「愛水說她願意借錢給我了。」
「太好了,太好了。」大富用日語說,「那就乾杯吧。」
有甚麼比高興更重要呢?郎次看着愛笑的大富不明真相,卻一個勁的太好了太好了的喊。他被莫名的感動,擁抱了大富。
「你哪來的錢?」母親問他,「前兩天還說沒錢。」
他早就編好了理由,說自己剛發工資,並跟房東講好,拖欠一個月的房租。
「賣身的錢。」他說。
母親的聲音變了,「你做了那種事?」
「做了。」
「這錢我不要,你以後別再做了。」母親剛才還高興着,現在哭了。
他答應愛水,下個月的今天還錢。那天,郎次把錢原封不動的還給了愛水。愛水從裡面抽出兩張一萬日圓紙鈔說,「今天晚上,我們兩個把它花掉。」
她帶他吃了高級日料,之後去小酒館喝酒,回到郎次家。
他們躺在牀上,大概十二點。樓下開始開關窗戶,巨大的撞擊聲持續了十幾次。郎次忍無可忍,只穿了褲子就下了樓。
女孩開門後,看到赤裸着上身的男人,竟然面不改色。問他這麼晚了有甚麼事,並說知道他是住在樓上的人。
郎次問她,知不知道關窗戶的聲音很大,很吵。
她說,如果不好好關窗戶,就會有蜘蛛進來。一樓的蜘蛛和蟲子很多。
郎次說,如果窗戶壞了,就去跟房東說,讓他來修。她說,沒有關係,多關幾次就能關緊。
郎次說,不是她能不能把窗戶關好的事。而是關窗戶的聲音影響到他。
這句話有些複雜,女孩沒有聽懂,面露難色,大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郎次注意到,隔壁老大爺的房門開了,燈光漏出來,不一會兒就關上了。
他沮喪的回到家,像叫陣失敗的將軍。
愛水已經睡了,她今天沒少喝酒。
門外站着樓下的女孩,還有一個胖胖矮矮,和他同一個國家的男人。
「我是她男朋友,昨天晚上你跟她說了甚麼。她的日語不好,沒有聽懂。你能跟我說一遍嗎?」這些話用日語講出來,很長,讓人失去耐心。
「她關窗戶的聲音太大了,打擾到我。」
「因為窗戶壞了。」男人不露笑臉。
「壞了就去修,她影響到我的休息。」郎次強調。
「修窗戶是要花錢的。」男人說。
郎次有些憤怒,想關上門了之。
「你們去跟房東講,他會找人來修。」男人沒有回應他,而是跟女孩用自己國家的語言爭吵了起來。看那架勢大概就是,男人早就跟女孩講過這些話。女孩偏不肯聽。
兩人吵着下了樓,沒有和郎次打招呼,好像郎次是個不必要的人。
看來男人沒有說服女人。十二點,關窗戶的聲音還會響起。
那天夜裡,郎次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睡了的時候,樓下的女孩和她男朋友打開他家門,進了衛生間,鑽進鏡子裡。他們兩個人像是要去旅行似的,揹着一個大包。他們踩着馬桶將要進入鏡子,男人轉身對女孩說,今天晚上有雨,你窗戶關好了嗎?郎次很想替女孩回答,關好了。
清晨,鬧鐘響了。關掉鬧鐘,郎次聽到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他不想起牀,決定逃一節課,享受雨天的睡眠。就在他要再次睡着的時候,客廳裡面有了響動。
有個人說,我今天傍晚會遇到他,不過不能和他講話。不然又要說一大堆修窗戶之類的話,我根本聽不懂。
有個人說,我今天要見他,跟他說一件事。
有個人說,他今天逃了我的一節課,我要找他談話,不然期末就要給他不及格。
還有幾個人說了甚麼,郎次沒有聽清就睡着了。
愛水打電話來叫醒他,問他今天晚上有沒有時間,她要見他。
春夜,空氣微潤潮濕,像動植物的汗液蒸發到空氣中。郎次下了最後一節課,去了上午蹺課老師的辦公室。老師說正想找他,問他為甚麼沒有來上課。他謊稱自己生病了,佯裝着咳了幾聲。老師說以後不管是甚麼原因,都要請假,報告自己的行蹤。因為他是外國人,缺人陪伴,很容易出事。
見過老師,他去見愛水。愛水說她找到男朋友了,就是上次見到的大富。大富決定下個月帶愛水去迪拜旅行,並且被她發現,大富正在秘密策劃向她求婚。
愛水沒有跟他回家,在居酒屋的外面就分開了。郎次拉着愛水的手,問她能否再去他家一次,最後一次。
愛水說,「我說過,是你找到了我。可是,現在你發現,你要找的並不是我,所以你要繼續找別人去。」
他不明白這話是甚麼意思,孤單的回家去了。春天了,總有一種相對應的情感產生。不知是季節散發的,還是行人散發的,或是路邊綻放的花朵散發的。不過是失去了一個性伴侶。他想。不是永久之物,必定輕而易舉就能得到。他開始留意行人,把每一個女性都當非永恆之物。路過河邊,一對情侶正在爭吵。男人拉着女人的手,對她說,自己再也不會那樣做了。他很想坐下來仔細欣賞那兩個人的爭吵,希望得到戲劇性的轉變。他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因為失戀,而情緒低落不想回家。他不是張焱,從來不會失戀。
他家後面是杉樹林,高高的樹尖停留着月亮,看起來一點也不遙遠,而且很小。他有點不相信那是月亮,也不相信自己在地球上,怎麼證明他正站在宇宙中的地球上?
進了公寓的大門,樓下的女孩正在門外坐着玩手機。見他進門,趕忙進了家,關上門。
如果星球也分雌雄,他們怎樣求偶,怎樣交配呢?
那天夜裡,他沒有聽到樓下的關窗聲。他就這樣等着,一直等着關窗的聲音。那個聲音不出現,他不敢睡。
半夜,他總算是自我催眠,恍恍惚惚的睡了,燈還亮着。
外面有救護車的聲音,就在他窗外,響了一會就不響了。清晨,有兩個警察來敲門,他對警察即親近又害怕。警察問他,這幾天有沒有接觸過樓下的女孩。他說沒有。
警察問有沒有見過她和其他人來往。他說沒有。
警察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那個女孩給他留下過甚麼記憶沒有?他說聲音算嗎?
警察說算。
他說,她關窗的聲音特別大。這句話像是在對房東控訴。
他問警察,她出了甚麼事麼?警察說她自殺,正在醫院搶救。
是昨天半夜的事嗎?他問。
警察說,你怎麼知道?是記起甚麼異常的事了嗎?
他說沒有,只是半夜聽到救護車的聲音。
他又問,是誰叫的救護車?
警察說,這不方便透露。
他也沒見過那個東南亞女孩,也沒有再見過隔壁的老大爺。不知他是不是已經屍水橫流,風乾了。
天開始下雨,他從車站回家的路上,一個男人喝醉了倒在路邊大睡,姿勢像一隻凍死的鹿。沒有人叫醒他,他甚至覺得只有他能看到那個睡覺的人。剛才一個女人,險些踩到他的鼻子。他想去叫醒那個人,接近零度的氣溫,凍死一個人不是難事。可他突然想起了警察的話──這不方便透露。
他回家洗了熱水澡,洗掉渾身的寒氣。一邊擦身,一邊閱讀剛收到的明信片。是愛水寄來的,上面印着她和丈夫的照片。他把照片扔進垃圾桶,像挖鼻屎一樣,暢快。
前幾天,他偷偷看鏡子,裡面是關於樓下的那個女孩。她死了。
鏡子裡面,女孩正在跟隔壁的老大爺做愛,他們在痛苦的蓄積力量,為了結束的前一刻有足夠的力量釋放快感。女孩一點聲音也沒有,臉憋得通紅,像被勒住了脖子。老男人艱難的擺動着青蛙皮一樣的屁股。他的腰僵硬,臉上露出看到死後世界的神情。老男人走後,女孩的男朋友來了。他們沒有做別的事情,只做愛。
做愛過後,男朋友打了女孩兩巴掌,走了。鏡子晃動了一下,郎次以為自己被發現了。匆忙離開鏡子,回到寢室。他坐立不安,感覺自己身處的這個世界是假的。到底誰在鏡子裡?或者說,他在窺探鏡子裡的世界?還是鏡子外面的世界?
女孩做了咖喱,一個人吃了,坐在門外一根接一根地吸煙。樹林裡的烏鴉聚集起來,開了一場關於今天吃了幾隻鴿子的大會,然後飛上天空,變成夜空的黑。郎次回到鏡子前面,他看到女孩回了房間。用匕首在手腕上刻字,刻了很多字,都是他不認識的字。女孩的男朋友回來了,喝了酒,走路不停地晃。沒辦法,他的世界就在晃。
救護車來了,女孩的臉上已經有了一層薄霜。她死了。根本沒有搶救的必要。
沒幾天,國內的記者聯繫他,詢問烈士之子的生存現狀。這一天終於來了。他說了些常規謊話。如果坦白當前的處境,他就會變成那個沒有被採訪過的人。他語氣歡快,彬彬有禮,充滿朝氣的編造美好生活。就像他面前有另一面鏡子,鏡子裡有偉大的父親,偉大的母親和堅強的兒子在這世上奮鬥求生。兒子的理想不是別的,正是成為偉大的父親。記者不失禮貌的追問,您是要像您的父親那樣,成為烈士嗎?他想,索性都有一死。他說是,要像烈士一樣死,為生命奏響洪亮的屁。
記者笑着說他幽默,這對於一個失去父親的人來說,很難得。
眼前圓滿的鏡子馬上就要碎了,他不能再說了。他對記者說,希望他能把他的話原原本本的登出來。讓大家知道,烈士之子得天助。
他不覺得眼下孤獨的生活有甚麼不好,就算有一天屍水橫流也很好。沒有甚麼是不好的。因為沒有甚麼是永恆的。孤單會在甚麼時候結束,會在感覺不到孤單的時候結束麼?不會的。
他把牆上的鏡子摘了下來,雙手抱着鏡子,像抱着一個明亮的黑洞。鏡子裡出現了父親的面孔。年輕的父親,難怪會被母親深深迷戀,他寬大的眉毛,天生就像個英雄。鏡子裡沒有出現他,他不見了,連鏡子也照不出他的面孔。他皺眉,是父親在皺眉。他齜牙,是父親在齜牙。他吐着舌頭像吊死鬼,是父親在吐舌頭像吊死鬼。
他的淚落在鏡子上,父親的臉上濕了。父親向天空望去。鎖定了那朵黑雲,將下透明的雨。年輕的父親,還不知道自己會成為烈士。
他對着父親喊一聲。父親回過頭,身後是母親在整理被風吹亂的花裙子。

春  馬 男,1990年生。現居日本,社會學碩士。小說詩歌散見《野草》《星星》《詩江南》《青春》《詩歌月刊》等,及香港、日
本華文刊物。2015年大學生短詩大賽、首屆華文(日本)文學獎獲得者。日本華文筆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