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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宜安:油蹄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7月號總第415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謝宜安

那隻貓到底跨過去了沒有?
後來,我總在想這件事。
貓剛剛還站立在門口,一雙眼睛靈活地往內轉。是我們家附近常見的其中一隻野貓,全身黑毛,瘦小身材。但我知道,對現在的情況來說,牠並不像看上去的那般無害。
我盯着黑貓,牠淺色雙瞳望向前方。我沿着牠的視線望去,再回頭,牠就不見了。
牠到底去了哪裡?
牠到底跨過去沒有?
我甚至沒有注意牠的腳是不是白的。
那時客廳裡只有我一個人,除了自己的記憶以外,我無處蒐證。若有人問起,我將支吾以對。不,準確來說,我並非一個人。還有阿嬤。如果阿嬤也能算的話。
阿嬤橫躺在牀上。時序進入第十七天。最後一個晚上。黃色的簾帳從四周掩住她的身體,像是她睡慣的紅眠牀外的蚊帳。蚊帳要在入睡時放下,就像現在一樣。但所謂帳之物,都是太軟太薄的,即便黃簾帳不如蚊帳透明,它還是會在風扇吹過之際,勾勒出阿嬤過於瘦弱的身形。我曾被那個身體抱過。我不忍看。
他們說這是最後一晚,要拿出來,放軟。
放軟。那聽起來不像是形容一個人,而是一種東西。但阿嬤都能放冰箱了,焉得不能放軟。隔日,阿嬤將穿上那件我們從她衣櫥裡挖出來的深紅色連身裙體面上路,為此,今夜必須從冰箱中取出來。今晚一樣採取輪班制,但只有兩班:十一點到兩點、兩點到五點,吉時是六點。我值十一點到兩點,父親離開客廳去睡前,要我注意貓。
貓?為甚麼是貓?
「不要讓貓跨過去。」他指着阿嬤。

守夜是極危險之事。但自從阿嬤嚥氣那一刻,我們就開始了守夜長征。到出殯以前共有十七夜,夜夜要人守靈。漫漫長夜被分隔成三時段,家人們輪班執行。原則上兩人同時守夜,但出於人力不足或是其他難以歸因的種種緣故,時常只剩一人留守。這時便很危險。誰知道在深夜裡,一個人獨自面對過世的親人,會發生甚麼事?
五姑姑就是在守夜時出事的。
阿嬤生了六個女兒卻只有一個兒子。五姑姑排行倒數第二,生到她時,家中經濟已繁重不堪言,便送給無子的姨婆做養女。姨婆重男輕女,向來只聽舅舅的話,給了他一大筆錢去買房子卻仍守着老舊公寓;又空羨慕作為妹妹的阿嬤嫁得比她好,因此也希望五姑姑複製她的命運。果然,五姑姑婚姻並不美滿,而且,婆媳不睦。
五姑姑說,她已經盡力做到最好,那是她無能為力的事情。婆婆臥病在牀時媳婦不在身旁她會生氣,但她又不要五姑姑動手,只准兒子碰她。五姑姑總在打電話給姑丈,那時她手上拿着的可能是尿盆、毛巾,或是其他的甚麼。
姨婆、婆婆相繼去世以後,五姑姑回家。沒有人知道她離婚了沒,但那也只是名義上的問題了。眾人都知道發生甚麼事,因為姑丈從沒來家裡找過五姑姑。
這時,阿嬤病情加劇,身不能起,足不出戶。五姑姑回來得正是時候:阿嬤需要人照顧,而五姑姑,需要一個母親。需要一個她還能照顧、孝順的母親。這一切都像是一種挽救。
然而一個月內,阿嬤驟逝。
事情發生於五姑姑第一次守夜。
據當時共同值班的小姑姑說,五姑姑當晚就已經不對勁了。阿嬤臥病在牀那段時間,由五姑姑負責送飯菜。三菜一湯,飯要鬆軟,菜應去梗。但對着送至靈前的冷飯菜,五姑姑竟不滿了起來。一道道都細細挑剔過,像是在展示她對於阿嬤飲食習慣的嫺熟。一種如今已無用武之地的專業。
眾人束手無策,所以三餐飯菜依然由五姑姑負責。有些人已經從五姑姑的固執中看出了蹊蹺:那並非「事死如事生」的虔誠,而是對五姑姑而言,事死,就是事生。
五姑姑需要阿嬤活着。遠比我們想像的更需要。
換班的程序是,先至靈前上香。小姑姑說,五姑姑上過香以後,便在阿嬤靈前跪下,磕頭。一、二、三。沒有這項程序,小姑姑沒有反應過來。五姑姑拉住她,一、二、三。小姑姑推開。五姑姑依舊磕頭。一、二、三。五姑姑又磕頭。一、二、三。小姑姑說,你在幹嘛?五姑姑囁嚅碎語如蟲聲,小姑姑聽不能辨,只能更靠近。五姑姑說,是我不孝,你也不孝,請媽媽原諒我們。快跪,現在不跪就來不及了。媽媽會生氣。媽媽會懲罰我們。媽媽對不起。媽媽我們對不起你。我們沒有好好孝順你。媽媽請你原諒我們。
「搞甚麼!媽媽這是喜喪,有甚麼好道歉的?」
那時五姑姑已經在阿嬤隔壁的房間熟睡,小姑姑卻頂着黑眼圈嘆氣。
「鬧了一夜,應該很好睡吧。」
「你們都不知道我有多累。再繼續和她一起待下去,我一定會跟着發瘋。」
那時五姑姑見小姑姑不磕頭,又伸手去壓她。小姑姑抓住五姑姑的手。指甲嵌進肉裡。
「你給我跟媽媽道歉。我是媽媽的女兒,你不能這樣對我。」
我聽着這番話時,只想,五姑姑就不是阿嬤的女兒嗎?

五姑姑熟睡時眾人本來決議,要讓五姑 姑「暫時先回去」。但是回去哪裡?沒有人 說得出來。那讓五姑姑待在家裡好了。家裡 有人。
那個人就是我。我負責照顧五姑姑。大姑姑要審稿,二姑姑要做飯,三姑姑要社交,四姑姑要做影片。父親要負責主祭。不能是弟弟,弟弟是長孫要捧斗。最重要的是,我跟五姑姑熟。
五姑姑回家的那一個月,我都在家。我一直在家,比不能下牀的阿嬤還要足不出戶。我是家族之恥,儘管我不以為恥。我無學業無事業無婚姻無戀愛無兒無女,一事無成,無賴一世。誰叫我去工作,我就回到房間躲起來。他們以為我沒打算,其實我自有辦法。只是那辦法太無賴,不能說。
我如今有了工作,我的工作就是照顧五姑姑。
還有回答問題。坐在客廳的矮櫈子上,對着圍成一圈的大人。
五姑姑到底有沒有瘋?
他們可能不這麼問。他們會說,五姑姑還好嗎?五姑姑有好一點了嗎?五姑姑看上去還正常嗎?
最近還好嗎?
有好一點了嗎?
看上去還滿有精神的嘛。
那是五姑姑對我說的話。父母都出去工作了,阿嬤臥在隔壁棟烏暗的房間裡呻吟。白天很長,很多時間要打發。我吃完飯後大意地留在客廳滑手機,沒注意到五姑姑送完飯菜後悄悄坐來我身邊。
還好吧。還不錯。還可以。
我能說甚麼?我只能祈禱五姑姑不要叫我去工作。她甚麼事都不知道,這樣最好,我們還不熟,還有機會達成某種冷漠的相安無事,不用因親密而不和。我不問她婚姻,她不問我工作。我相信五姑姑已經收到我的提示。
大哥有你這女兒真好啊。
甚麼?
對呀,一直陪在他身邊。大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無言以對。
文文,姑姑跟你說,你要找到一個懂得疼你的男生。姑姑沒有機會了,你還年輕,機會還很多。不要像姑姑這樣。
你找到了帶來給姑姑看,姑姑幫你鑑定鑑定。⋯⋯啊你可能覺得姑姑不會看人吧,說的也是。
文文啊,如果,我是說如果喔,交了男朋友的話,帶來給阿嬤看看。趁阿嬤還在。阿嬤一定很想看的。
白天的時間很長,我待在五姑姑房裡的時間越來越多。太陽斜得很慢,我們說過的話逐漸堆疊,終於能夠染上從窗戶射進房裡的金色光芒。我常常看見五姑姑的臉上,有一種少女般的表情。讓我錯覺這個長我二十歲的女性長輩,其實是與我同齡的閨中密友。
可是五姑姑,我們不是說好了,不要提婚姻的嗎?我以為我們說好了。五姑姑那樣說話,會讓我覺得我好像很殘忍。但是殘忍的明明不是我才對。

五姑姑變得「不正常」,意味着她不會再笑微微地和我說午安,不會再忙進忙出地切出一盤水果給我吃,不會再說她剛好要洗衣服,我要不要順便把牀單給她。
可是五姑姑還是說着話,說着我不懂的話。
他們都很壞喔,他們都不能相信。我嘴上不說,其實我都知道。我只跟你說,你別說出去。
好。我說。稍早,五姑姑被姑姑們連拐帶哄地載去醫院,回來在眾人注目下吞下一包藥。她睡醒之後,我就被推進五姑姑房門。醫生建議,最好一直有人盯着她。母親的解讀是,白天遠遠看着就好,晚上才需要特別注意。現在是下午,按理來說我此刻是自由的。但我坐在五姑姑旁邊,我想看清楚,五姑姑身上到底發生了甚麼。而我,能承受到甚麼程度。
五姑姑會自言自語。這可以。五姑姑會不停地重複說同樣的話(好像是「不用來接我,我可以自己走。」跟「不用等我,真的不用等我。」)這也還可以。五姑姑原本就是愛說話的人,以往要是碰見我,就會止不住地拉着我一直說話。說阿嬤如何,你媽媽如何,爸爸小時候如何。以及對我來說已近乎不必要的眾多關心:會不會冷、有沒有吃飽、吃水果了沒。儲存了一整個月的量,我的耳朵已經把五姑姑的聲音記得清清楚楚,包括她的腔調、語速、節奏,以及說話時的小動作。她講話帶有點台灣國語的腔調,她說到小時候的事時,節奏會變得明快。關心人的話語特別柔和,包含一種你知我知的攀親帶故。
五姑姑講話的腔調還是和以前相同,但我卻無法理解她那令人熟悉的聲音,這回乘載了何種信息與情感。五姑姑依然不停說話幾近於強迫。或許對她而言,「說甚麼」已不再重要,但「我必須說話」的要求卻仍然主宰着她。我開始想像,在她的媳婦生涯,她可能必須對着沉默的丈夫和婆婆,不停關心慰問。
「我沒事。我就說了我沒事。你要做甚麼你去做沒有關係。我真的沒事。」
說是沒事,五姑姑這番話卻是對着門口說的。我並不在那裡。
這不是第一次。經過一下午,我已經不會感到訝異了。但並不表示我不害怕。我依然能聽到自己心臟大力跳動的聲音,血管發燙,身體結凍,度秒如年。
我相信五姑姑一定感覺到了甚麼。
我不知道那是甚麼,但我相信她一定感覺到了。缺憾之人常有異於常人之能。經過一個月的寸步不離,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感應,可以強到甚麼程度?阿嬤之死會對五姑姑造成多少影響尚屬未知。阿嬤的離開,會從五姑姑身上帶走多少?
五姑姑轉向我。
「喂,你為甚麼坐在那裡?」
如果她把空氣當人,那我不知道我是甚麼。
「你為甚麼一直看着我?不用一直看着我。」
我並非一步不移。但我的目光確實多數時候停留在她身上,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我自己。
五姑姑會不會壓着我的頭?
小姑姑沒有大聲嚷嚷說她被五姑姑欺負了。但是她在說話時,我明確看見她晃動的手上有一道細細長長的抓痕,新的。不說話的時候手放下來,她會用另外一隻手遮住。我曾經因為長時間的相處,而對五姑姑無比熟悉。我甚至可以預測她對某些話題的表情和反應。但是這個五姑姑,我沒有辦法。對我而言,她無比陌生。我突然不認識她了。我所有經驗,此時都派不上用場。因為五姑姑已溢出了「合理」的範圍。然後我這才知道,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是建立在何其狹窄的「合理」基礎之上。一旦那個基礎崩解,便失去任何可以預測言行的方法。下一句話她會說甚麼?下一步她會做甚麼?種種問題皆無迹可尋。平時的「正常」生活,是將無限種可能性,以名為「不合理」的框架強制支開,令我們可以置之不理。如今無限種可能性爆炸開來,一一攤在眼前。每一種可能性都會發生,我無從預防。
我好害怕。我好累。
五姑姑對着虛空發了很久的呆,又對我說起話。我不知道這回她把我當甚麼,但顯然她接受我的存在了。
「我們都是苦命人。他們也對你不好。不要理他們了。走。我們一起走。」
我以為她又是如往常的誕妄。未料她這回抓住我的手。我嚇了一跳,大力把手抽回。手臂因為拉扯而作痛,我把發熱的右手放到左手裡保護着,後退一步看着她。
要走去哪裡?
我們去找阿嬤。走。她又想抓住我的手。
在那一刻──我一度相信──五姑姑真的知道阿嬤在哪裡,真的知道怎麼去找她。五姑姑是邊界之人,說的話自有其道理,只是我缺乏慧根,理解不易。
我有一瞬間動搖了。
五姑姑感覺到了甚麼?五姑姑如今所能感受到的世界,已經超出我的理解範圍了。我唯一可能生產出的解釋就是,五姑姑已經接近了「那邊」──或許是阿嬤的死,帶走了五姑姑的一部分。不是靈魂,而是靈魂的碎片之類的東西。不是全部,卻是關鍵的一塊。那東西隨着阿嬤的長眠,一同離開我們,離開了這世間。也有可能如阿嬤一樣,永遠不會再回來。
我只有一個問題。
那就是五姑姑是否還是五姑姑。

我低聲下氣跟母親說,我好累。跟五姑姑在一起三小時,簡直像過了一世紀。母親接手,夜間睡在五姑姑隔壁。我空出來的夜晚,排班守靈。守兩點到五點,最深最冷的時段。
冰箱轟隆轟隆響。只要沒了其他聲音,它便是一切的聲音。靜夜裡彷彿震耳欲聾。
媽,如果五姑姑從此以後都這樣,回不去了怎麼辦?
隔天五姑姑還算安靜,或許是藥效發揮有成。她頂多坐在牀邊喃喃自語,不必時刻不離。我有了新任務,作傳。
「你讀國文系的,這應該只是小事情吧?」出殯那一天要唸各種祭文,家屬需自己撰寫的部分包含「生平事略」和「哀章」。其實家屬也可以不必自己撰寫,禮儀社有固定範本可以套用。但大人們唾棄了範本,「我們家的阿嬤跟別人家不一樣。哪能隨隨便便套用。」
父親對我下了新的指令,由我列出可用的資料,他負責編纂成文。因為他是阿嬤的長子,當日要負責唸誦哀章。長子發表了他的高見:「生平事略是理性的,哀章是感性的。」
我根本覺得這歸納毫無意義。「生平事略是講阿嬤的生平,哀章是講我們的傷心嗎?」
「對。」
那我需要材料。我開始問父親,你跟阿嬤是怎麼相處的?阿嬤在你心中是個怎麼樣的人?能不能夠想起來和阿嬤相處的片段?父親支支吾吾,我不停追問。要我寫就給我材料,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父親吞吐良久,才咕噥出一句,「那都是很私密的事情。」
我根本覺得父親忘記了,私密只是藉口。況且私密又如何?當一週後要舉行告別式,儀式上須朗誦生平與哀章,即便是親子間的私密記憶,也必須有公開的形式。於是我拿起紙筆,從大姑姑開始問起。我成為一種古老的知識分子職業,史官。遲來地記述已成過去的歷史,從阿嬤兒女的言談中,重構阿嬤的生命史。
繞了一圈,阿嬤一生中可說的不外是母職之事。生兒育女甚多,必須揹着兒女、頂着大太陽下田。常是背上揹着一個,手上牽的又是一個。凌晨需格外早起為兒女準備便當,餵食豬狗雞鴨等牲畜,中午煮好飯菜帶至田裡。除此之外我還想問,「頂着大太陽」的太陽是多大?那時能不能聽見兒女的哭聲?不能全心看顧兒女的話,是否曾經發生意外?帶至田地的飯菜又是甚麼菜式?
阿嬤原本的經驗必定更為鮮活,經姑姑們的描述已是隔了一層,我再怎麼盡力捕捉,也必然失落原貌,不足以湊齊能再現阿嬤一生的代表性細節。這時我才發現,我根本不懂阿嬤。
我忙了一天。本來只需列點,最後寫成了幾個段落交給父親。數日後我見到成果,生平事略總長一千兩百字,二百字描述修行證道之過程(阿嬤根本沒有修行,但姑姑們有一半信道),三百字寫阿嬤生平(我不過一個段落就寫了三百字。)剩下的七百字,分列兒女成就。那與阿嬤本人無關,卻成為生平事略之主幹。
那是和範本相同的格式。
長子任職某公司工程師,運用專業發揮所長,頗有貢獻。和苗栗楊氏育有一兒一女。孝順祖母,承歡膝下。
長女任職縣政府,在工作上盡忠職守,表現優異,頗受長官賞識器重。
次女嫁予員林鎮林氏為妻,育有兩女,夫妻感情融洽,家庭幸福美滿。
三女任職商業銀行,工作上認真投入,為人熱心進取,廣受同事與主管喜愛。
四女擔任鹿路國小老師,熱心教學,深得學生與家長喜愛。
五女嫁予新北市陳氏為妻,家庭和樂溫馨。
六女遠嫁海外,仍不時回來探望母親,深具孝心。
父親的初稿到姑姑們手中過了一趟,姑姑們增增寫寫,回來之後篇幅又拉長了,兒女成就共計一千字。而描述阿嬤的句子,依然簡短。
聰慧賢淑、溫和純樸。
刻苦耐勞、勤儉持家。
子孫友孝、幸福美滿。
這也是範文上有的。
通篇生平平滑無痕,描述中沒有任何縫隙。沒有任何個人。我看見阿嬤的容貌在字句中逐漸遠去。五姑姑亦改頭換面。「嫁予新北市陳氏為妻,家庭和樂溫馨。」那不是五姑姑。

我來到五姑姑的房間找她。五姑姑曾經記憶力良好,能將童年往事描述得栩栩如生,會說出父親走失、掉到河裡這類連本人都已經忘記的情節。但是五姑姑九歲就被送走。此後雖然每年回家,多數時間仍住姨婆家。只有一陣子因姨婆生病而回家長住。「那時候我就是住在這裡喔。」五姑姑曾指着阿嬤的房間說道。
「五姑姑,住在這裡時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五姑姑房間在阿嬤房間隔壁,我拉她到阿嬤的房間裡說話。或許這樣比較能夠喚醒她的記憶。
「媽媽對我很好,沒有甚麼不好的。」
我沒有問你好不好,我問你記得甚麼。但五姑姑只是重複這句話。我連五姑姑那時是幾歲都問不出來。阿嬤是做了甚麼,讓五姑姑行至中年還對她懷有如此深的孺慕之情?
「我叫她不要來接我。叫她不要等了。等了好久,真的很久喔。車子很多。結果媽媽還在那裡。」
在哪裡?這指的是甚麼時間點?哪件事?
「媽媽對我很好。我以後會好好孝順媽媽。」
五姑姑低下頭,陷入沉默。

阿嬤生前必定非常辛勤、認真,在她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努力做到不愧對任何人。因此能夠贏得兒女對她的尊敬。但即便耗盡一生,她得到的也就是那麼幾行字。
聰慧賢淑、溫和純樸。刻苦耐勞、勤儉持家。
子孫友孝,幸福美滿。
嘴唇輕輕動幾下就能唸完,不帶任何重量。
可是我知道,阿嬤也有很個人化的一面。阿嬤喜歡買不健康的零食、喜歡聽廣播,喜歡擦各種奇奇妙妙來路不明的藥。而若這些不能化成記述,不能化為公開,則我疑心它們不曾存在過。
可是想也是當然的。我們如何寫作,就代表我們如何想像。而書寫的既定範式,框線了我們的理解。範文代表了理想的人生,要求人們盡可能地接近於它。正巧阿嬤符合傳統的婦女典範,因此身輕如燕地就能躋身範文之中,不費絲毫改動,只需選擇性的不再現另一些特徵便可。但是在範文系統中,五姑姑是沒有任何生存空間的。
只能用「刻苦耐勞、勤儉持家」理解阿嬤的這個世間,又怎麼能夠理解五姑姑呢?
五姑姑住的房間在阿嬤隔壁。窗戶一打開,兩個房間就能連通,吹着同一台冷氣、用着同一台暖氣機。這是為了五姑姑夜間可以立刻察覺狀況,起身照顧阿嬤。據說阿公當年就是在睡夢中突然發作走的。這次阿嬤不是,當時五姑姑一察覺異狀,便和父母合力送進醫院。應對及時,只是真的無力回天。阿嬤在醫院躺了三天之後嚥氣。
「暖氣機開了嗎?」
這回換我睡在阿嬤的紅眠牀上,為了就近看着五姑姑。當初照顧人之人,如今成為被照顧的對象。但五姑姑睡前已經來巡過不下五次,好像我似阿嬤需要謹慎對待。她將棉被蓋好,腳放好,簾子放下,燈關上。巡完以後躺回牀上,不到五分鐘又出現在我牀邊。
「你快去睡。我這樣就好。」我耐着性子說。
五姑姑搖搖頭,她影子的尾端來回晃動。
「你這樣我會睡不着。你快去睡,好不好?」
沉默。
「有甚麼話我們明天再說,再不睡覺我等會守夜爬不起來。」
好煩。我其實已經到極限了。
「不會死掉齁?」
五姑姑說。她依然立在牀邊。燈太暗,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不會。沒有那麼容易死掉的。」
「騙人。」
「沒有騙人。」
「昨天那個人就走了。」
「誰?」
「睡在這裡的這個人。」
啊,說的是母親。母親昨晚睡這裡。五姑姑只是今天沒見到母親,就以為她過世了?
「還有媽媽。」五姑姑說。
她記得。明明不記得也可以的。
「我知道。」
我坐起來。五姑姑依然站着,我揭開簾子,讓她看看我。
「我不會死掉的。你去躺好,明天早上起來,還能看得到我。」
「⋯⋯」
「謝謝你,已經很夠了。謝謝你這麼用心地照顧阿嬤。」
五姑姑緩緩地低下了頭。
生平事略三修。五姑姑那段最後被改成「五女在母親病重之時,親侍湯藥,寸步不離。堪稱孝女。」
五姑姑,你看到了嗎?

五姑姑開始重複「阿嬤都有跟我說喔」這句話,是從出殯那一天起。
五姑姑雖然不講人話,但所重複的話語都在一定範圍之內。經過多日的相處研究,我已能歸納出結論。主要分成三類:「媽媽對我很好我很孝順」類、「他們都很壞我都知道」類,還有「不用等我真的不用等我」類。除了第一天發生的那次以外,她再也沒有抓住我的手叫我走。
我初接觸五姑姑時相當不安,心惶惶不能解。那是外於我理解的異常,我無從轉化。但是如今,我可以試着進行推論。
不是五姑姑生來就要做孝女,而是姨婆、婆婆對她的排斥,使得她終究要做一回孝女才甘心。這個心念是我最早知道的。只是五姑姑清醒時還能掩飾自己,讓她看起來沒有實際上那般急切。但行無餘力之時,她只能把這個最深切卑微的悲願,以直接粗暴的言語表達出來。最極端的型態,就是五姑姑跪在阿嬤靈前不停磕頭道歉的那個場景。如果阿嬤在,她一定會心疼地抱住五姑姑。但阿嬤不在,這就是問題。
「他們很壞」的主題。指的大概,我猜,是我父親與姑姑們。我是最近才聽說,五姑姑疑似身後無靠。她未生養一兒半女,如今也退居娘家。但五姑姑沒有我幸運。我之所以敢無賴地做一個無業遊民,是因為我知道,阿嬤去世之後將留下一筆遺產──沒有大筆到我能無憂無慮,但省吃儉用,臉皮厚一點,我就還能再過上一陣逍遙日子。可是五姑姑不能。
在阿嬤病情加劇以前,兒女早有先見之明,齊聚一堂討論遺產如何處理。我們所居鹿港鄉下的這個區域,早已工廠林立。賣地正是賺錢之時。七兄弟姊妹討論不休,最後決定給從小送人做養女的五姑姑一張紙,要她簽下放棄繼承。
五姑姑那時還沒搬出新北市陳家。在姊妹們的好言相勸下簽了字。
這個過程看起來沒有壞人。手足不可能會是壞人。五姑姑平時可以迫使自己這樣相信。但她若對自己誠實,就會知道這並非事實。我不意外她怨恨手足。只說「他們很壞」,我還嫌太過溫柔敦厚。太像五姑姑。
如此一分析,只有「不用等我真的不用等我」依然不可解。雖然不知道所指為何,不過沒關係,我早晚會知道的。我如今已對五姑姑充滿信心。當初「五姑姑到底是不是五姑姑」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
就在這時,出現了新的主題。

阿嬤都告訴我了。
阿嬤有說你都沒有聽。
阿嬤都有說。
我們要照着阿嬤的意思做。
你們都不知道阿嬤的意思。
要用心聽,用心聽就能聽到。
阿嬤的意思,我都知道。
五姑姑坐在阿嬤房間裡,她穿着黑色的長袍,我也一樣。那是家屬出殯當日要穿的衣服。所以,她應該在隔壁客廳跟着親人們排成一列,跪地繞行,我也應該。
吉時是六點。冬天凌晨天依然烏暗,我們在風雨中迎棺。雨漸下大,無人撐傘。對着棺木,生者連撐傘都不應該。
五姑姑跪在我前頭,十分安靜。經過十來日,她終於能第一次參與阿嬤的法事。頭七、尾七她都因為狀況特殊而不被允許出席。如今她一出席,就是整串喪事的最後。告別式後,阿嬤就要住進靈骨塔,真正與我們天人永隔。五姑姑出席告別式是我爭取來的結果,我把心得整理後對大人們匯報,並說,告別式來客眾多,五姑姑若不在,會很奇怪。
隨棺進入客廳要爬過積水的地毯。真正來到阿嬤棺前時,我膝蓋以下的褲管已經浸濕。在我前面的五姑姑比我還要義無反顧地爬過水窪,這種時候她都沒有怨言。
但道士開始唸唸有詞時,五姑姑就說話了。
「眾人跪落地,子孫代代金銀鋪滿地!」
明明應該是要跪的,五姑姑卻站了起來。道士沒有理會五姑姑,繼續說:「斧頭在手,眾人叩首,持斧封釘,世代出丁。」應該是要叩首的,五姑姑依然站立。我拉住她的衣袖,示意她跪下。五姑姑很堅定。
「阿嬤說的話你們都沒有在聽。
阿嬤沒有說過。」金銀鋪滿地。世代出丁。
確實阿嬤都沒有說過。
可是我還是要拉住五姑姑。
道士這回停了下來,看向長子。父親看了他身後的大姑姑一眼,越過中間好幾顆人頭,對我說:「把五姑姑帶回去。」
正是吉時,時間正在流逝。五姑姑即將錯過她母親的告別式。
阿嬤你生了這麼多女兒,不會比較喜歡兒子嗎?
忘記我那時候幾歲。我在客廳玩玩具。
袂啊。阿嬤說着,伸出雙手。阿嬤骨瘦如柴,手像是骨頭包覆着一層皮,皮下爬滿了紫色藍色的血管。我不懂阿嬤伸出手甚麼意思,她拍拍手心,又拍拍手背。指着五根手指頭。
是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嗎?
攏嘛係阮親生欸。哪有分。
我把五姑姑帶回房間。我希望可以馬上趕回去,但五姑姑拉住我。
「你不要聽他說話。他亂講。那不是阿嬤的意思。我知道阿嬤的意思。」
「那不是真的。」我對五姑姑說。「那只是在演戲。」
「是演戲我也不要。你也不要去。」
隔壁的聲音清晰可聞。道士說:咬起子孫釘,子孫代代添貴丁,有無?
有喔!
家人們全力回應,仿若整棟房子都與他們共鳴。
五姑姑看着聲音來源的方向,仿若與他們為敵。
道士又說:斧頭舉高高,子孫代代出狀元,有無?
有喔!
若非此時我正在五姑姑身邊,我也會喊「有喔!」甚至對現在的我來說,喊「有喔」依然具有吸引力。我想參與那種神聖莊嚴的儀式,為阿嬤送一生一世的最後一程。
添貴丁。中狀元。
我不會在心裡偷笑禮數的迂腐。我只是,就連置身事外地笑都做不到。我可以懂五姑姑那種敵意。因為我也覺得,道士每喊一句,我就多受傷一次。對不起,我既無法添丁也中不了狀元,我是家族之恥,我令阿嬤蒙羞。
五姑姑比我還要更早察覺到這件事吧?所以她才生氣。若是阿嬤在世,她便可以告訴我們,她都不在意。她可以再次指指手心手背,我就能意會。但是已經沒有機會了,這就是「阿嬤去世」這件事的意義。
聽見衣服摩擦的聲音,他們站起來了。
封釘封有到,子孫代代攏有孝,有無?
有喔!
子孫友孝,幸福美滿。
那是阿嬤生平事略的句子。然而我跟五姑姑一樣,無兒也無孫。

如果當初那隻貓跨過去了,那麼,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因為,如果牠確實越過了,那所有的疑問都可以有個解答,五姑姑突如其來的通靈,也不會是意外了。
我能預知嗎?
我錯過的事情,我有機會知道嗎?
我現在還來得及,讓自己知道嗎?
父親要我注意貓,應該是因為根據傳說,讓貓跳過棺材是禁忌。有人說對後代子孫不利,有人說,這樣會產生屍變。平躺的死者可能會坐起來。
據說跳過棺材會產生屍變的那種貓,名為「油蹄貓」。油蹄貓是白腳的黑貓,因其腳掌上的油脂豐富,會在踩過地面時留下油油的腳印。油蹄貓跳過屍體時會將陽氣移入人體中,令死者復生為殭屍。
阿嬤對不起。
我開始想像一種可能性。

我期待讓我作證的那一天。從現在開始,我將為那一刻做足準備。
據早起準備儀式的媽媽說,她醒來時還看到五姑姑在客廳,只是一轉眼又不見了。而早上準備迎棺之前,眾人驚訝地發現,罩着阿嬤的黃色布簾,竟沒有關上。
我是上半夜的守靈者,他們問我,簾子是你掀的嗎?我說我甚麼都沒有動,我值班那時,簾子也還是放下的。他們轉去問值下半夜的兩位表姐,表姐們支支吾吾,最後才說,她們只待了三十分鐘就離開了。
「只待了三十分鐘,那是誰在那裡?」
「五姑姑。」
「五姑姑?你怎麼可以讓五姑姑守夜!」事發之後,五姑姑最不能做的事就是守夜。但表姐們哀求說,五姑姑自己說要接她們的班。她們拒絕過。
「你們做了甚麼,五姑姑為甚麼要主動接你們的班?」
「我們⋯⋯在外面。」
我這才理解,表姐們怕拿出來放軟的阿嬤。所以才站在外面,不敢和阿嬤一同待在客廳。
「謝謝她們,讓我可以跟阿嬤度過最後一晚。」五姑姑說。
如果有人問起,我將這麼說。五姑姑說的話是真的,她真的聽到阿嬤傳達的旨意了。我可以作證是因為,當初就是我存心放牠進去的。
牠就是那隻貓。
貓是否跳過阿嬤我不知道。但是有可能。甚麼都有可能。那麼五姑姑接受到阿嬤的意思,當然也有可能。
我將為那隻貓編造牠沒有過的生涯,為了讓五姑姑有機會領受阿嬤的真意。如此一來,阿嬤將有她永遠不外知道的身後身,那是她的生命史之外史。無法作傳,但將存在於我們心中。
就讓五姑姑聽到吧。
就讓貓跳過去吧。
我開始虛構。

謝宜安 台大中文所碩士生,台北地方異聞工作室成員。參與出版《城市邊陲的遁逃者》,《說妖》桌遊、小說,《台灣妖怪學
就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