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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粥:無意苦爭春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7月號總第415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阿粥

1
久咳不癒的我回到家,室友的房間門關着,我想阿姨應該睡了,我內心是希望她睡了的。我回家之後就不想說話,也不太想笑,其實我上班的時候也不想說話,我只在喜歡的人面前有表達慾,這真的操蛋。然後門開了,阿姨走出來說,我給你燉了冰糖雪梨。我有些感動,我太容易被感動了,儘管剛吃完美心新品的我肚子裡已經塞不下更多食物,但我還是將那碗冰糖雪梨一股腦喝完了。阿姨說,這梨子好,比那甚麼梨要貴,我沒聽清她到底說的甚麼梨,我試着問了下,並不期待答案,阿姨也試着解釋了下,我想她也不期待我明白。阿姨又絮絮叨叨唸叨了好多,其實我一句也沒聽進去,但還是回答她喔,嗯。我邊吃邊發呆,腦子裡也不知道在想些啥,以至於她後邊和我說的話我甚至都忘記回答喔和嗯了。恍惚間我突然覺得這梨子看着有點兒像蘿蔔,味道也越吃越像蘿蔔。有那麽一兩口,吃在嘴裡的梨子好像真的變成了蘿蔔。相比梨,其實我更愛吃蘿蔔,我喜歡吃微苦的東西,除了苦瓜。蘿蔔和豆腐都是清淡裡帶點兒苦味的食物。
我和我室友去年八月末搬來太子,11月的時候我已經住膩了,我對香港的好感正在被漸漸消磨掉。之前我們住在紅磡,那時還有另一個室友,她結婚之後就搬了出去。我剛搬到紅磡的時候,也在咳嗽,阿姨挺看不慣人生病,那時我與她不過見了兩三次,而且我頂着一頭金髮,有點像不良少女,同事見我都要多看兩眼,猶猶豫豫,不敢和我親近。有一天我回家,阿姨也端出了一碗冰糖雪梨,那時我真的受寵若驚,我總是在受人恩惠的時候變得非常不自在。阿姨看到我之後說,來來,伸手招呼我,然後顫悠悠端出滿滿一碗湯。我沒曾想這食療真的潤肺,我喝完之後一下午都沒再咳嗽了。
阿姨就一起住了,住久了我有點煩,但我不能發作,我想這是人的正常情緒,因為我一點兒獨處的空間都沒了,比如我沒法在家自在地唱歌,但我不是針對她。每當我煩的時候,我就拚命想她的好,然後我就想了起來,我從沒遇過這麼好的室友媽媽,無親無故,每天招呼我吃這吃那,完全把我當自己女兒似的,還總誇我買的零食好吃,穿的衣服好看,我室友都吃醋了。阿姨做飯的手藝真的不錯,青菜炒得特別好吃,魚也做得好吃,還總是做她們家鄉南京的鴨血粉絲湯,雖然我直到現在也不好意思總是白吃白喝的,但是我拒絕的話她會更加不開心,而且我這人懶,懶得推來推去,我就默默地蹭飯了。但是人有時候還是得拒絕,比如我很撐的時候,我不能為了成全她的好意讓自己撐得難受。我特別不喜歡別人說,你不要客氣,我真的不是客氣,我是認真地在拒絕,這聽起來有點殘忍。但如果你不拒絕,別人會以為你真的喜歡,就會做更多的給你,然後你就陷入更大的僵局裡,逼自己接受自己原本不喜歡的東西,人活着誤會可真多,這也挺操蛋的。
我想起來阿姨的好,就會想要回報她,怎麼回報呢,我只能把我的平板拿給她隨便她看電視劇。而且我一看她坐在沙發上無聊我就拿給她,阿姨也不太習慣別人對她好,每次都要說好多個謝謝,還發自內心地說,你比石溪好。那是她女兒。阿姨說,她沒你心細,她都自己捧着個手機看,不管我。我被表揚了也開心,只得更加殷勤地給她看。現在我如果是自己看而她在我旁邊無聊我都不好意思了。後來看多了她終於學會了怎麼打開我的平板以及裡面的視頻,所以我不在家她也可以自己看了,或者讓她女兒幫着調,這一下子我心裡有點不舒服了,但我又想,算了。也不是甚麼大事。
阿姨也是我見過最節儉的人了。11月她過生日,我和室友一起給她慶祝,出去吃了一頓泰國菜,阿姨覺得好吃,竟然還自備了打包盒,把沒喝完的冬陰功湯和海南雞打包帶走,然後服務員來收空盤子,有一碟咖喱我們吃得差不多了,我就順口說了句,這個也不要了。回過頭阿姨就不開心了,她說,這還沒吃完呢你就讓人收走了,我還打算再吃吃,這咖喱我還想帶回去。其實她兩分鐘前也說了要帶咖喱回去,但我轉頭就忘了。我忍不住笑,笑我自己,但是我心裡真的驚訝,我從沒見過這麼節儉的人,我的外公外婆只會嫌棄外邊飯館髒,他們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我想也許因為阿姨以前是知青,才養成這樣的習慣,說實話,我外公外婆和她比,不算過過苦日子。要說知青下鄉,是真的苦,我聽她講那段歲月,我都無言以對。阿姨常常感嘆,自己老了,年輕的時候沒遇上好時機,一生就這麼被毀了,我想安慰她,但我找不到合適的話,我們不同年代長大,沒有同病相憐的命運,那段歲月於我,只是歷史,而對她,卻是實實在在的人生,我這麼一想,覺得其實挺絕望的,我就更加沒法假惺惺地安慰她了。她真的太操勞了,她自己說自己是勞碌命,一輩子都在辛苦,我想想也是,快到古稀了,還在為女兒奔波,我勸她看開點少想點,享享清福,但是我說的話可能在她心裡也沒甚麼力量,她就是在香港缺個人聽她嘮叨幾句。我想的多了之後就覺得阿姨真的挺善良的,只是偶爾感嘆幾句,對於後輩,她心生羨慕,但還是傾其所有地付出。嚴歌苓在《芳華》中寫過一句話:時代有他不可告人的用心,他叫我們平凡了再平凡,好像我們生來還不夠平凡似的。我何德何能遇上這樣的長輩,在遙遠的他鄉,給了我家一樣的溫暖。
一想到這,我就忍不住自己肚子還很飽,起身把她給我做的麵吃了。

2
又有一天我回到家,還沒進家門,就聽到電視機裡傳來的聲音,我以為阿姨把視頻聲開得大,心裡還在想,這破門,隔音也太差了吧。然後我打開門,看見阿姨隨意地斜倚在沙發上,面帶笑意,我扭頭一看,一台四四方方的八十年代標配電視機被擠放在已經擁擠不堪的茶几上。灰色的機身,凸透鏡一樣的熒幕,復古的按鈕,倒是很襯這屋子裡的擺設。我男朋友說他喜歡我家洗手間的那面鏡子,他說之前,我完全沒注意過那面古老的鏡子。這台老古董,着實讓我內心有點驚喜。我問阿姨哪來的,阿姨就只是笑,不說話。有點不好意思有點僥倖的笑。後來阿姨忍不住,又告訴我這電視是她從下邊撿回來的,還帶着一個遙控器,搬回來找出根線,沒想到還可以播,這下阿姨樂壞了,在家不怕無聊了,還有四個台可以看。電視機的聲音總是讓人安心。
過了兩天,阿姨又神秘兮兮地跟我說,她又撿了台電視回來,臉上的笑都快堆不住了。說着就把放在牆角的電視搬了上來,這次這台大概來自廿一世紀初,雖然小,但是還是彩電。阿姨說,人家走桃花運,我走電視運。說了好幾次,還叫來石溪,讓她給裝上試試。結果這次沒那麼好運,接上HDMI線,但顯示卡錯誤。阿姨說,小周,你男朋友會弄這個嗎?沒想到阿姨這麼cue我,我想了想,我那自稱甚麼都會的男朋友肯定是會的吧,但是我不想叫他來,因為他肯定不自在,而且那幾天他工作太忙,都沒空搭理我,我正在傷春悲秋呢。於是我無比肯定地說,他?他怎麼可能會這個。阿姨聽了沒說話,有點小失望的樣子。石溪倒是無所謂地笑着說,這⋯⋯應該不會的吧。
於是八十年代戰勝了新世紀,四四方方的小電視天天佇立在茶几上。從此家裡也有了生氣,背景音往往是央視字正腔圓的播音腔,因為這是唯一可以搜到的普通話台。在這裡我要插一句,聽慣了我台帶着五湖四海口音的普通話,實在是聽不慣播音腔,不過阿姨也沒得選,從早上的電視劇看到晚上的新聞聯播,有一天還播放了感動中國。這太像我小時候了我想。在外婆家的時候。外婆看電視,外公有時候在廚房洗碗,有時候出門買彩票。我就搗鼓自己的事。我搗鼓自己事的時候就特別認真,特別不喜歡別人打斷我,但偏偏外婆是個喜歡分享的人,每次一看到自己喜歡的節目就叫我去看,我說不看,外婆就再喊,就這麼推來推去十多次,最終我屈服了,跑過去看兩分鐘,然後走掉。我最怕外婆喊我看新聞聯播,沒想到,現在的我在電視台,整天看,還要編排新聞聯播裡的新聞。這樣說起來還挺浪漫的。我就坐在牀沿,盯着電視發呆,度秒如年,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3
阿姨不喜歡開燈,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刻,屋子裡一片昏暗,我從長久的午睡中醒來,窗簾隨着窗縫漏進來的風輕輕擺動,我是故意把窗開點兒縫的。隨着飄進來的還有飯菜香。窗外昏黃的陰天看着像暴雪來臨的預兆,樓下的攤販帶來一點生氣,屋子裡靜悄悄的,我感到孤獨。我給男朋友發信息,我說,這天看着像要下雪了,男朋友一本正經地回答,這是香港。男朋友不知道我到底在表達甚麼,我也不知道,我太婉轉了,也許我只是七八年來第一次有點渴望下雪。阿姨一定也在靜悄悄地忙活晚餐,或者呆在室友的房間裡默默做事,但她就是不開燈。她不開燈不是因為喜歡黑暗,也不是因為看得見,她就是為了省電,因為省電可以省錢。有一次她去洗澡了也沒有開燈,石溪回來才發現,她說,媽媽,你怎麼又不開燈啊,說着按了開關。那時候我被這句話打動了一會,覺得溫馨。我有時候也不喜歡亮,但不是在這種傍晚時刻,傍晚的房間裡孤獨感太沉重了,萬家燈火就是此刻點亮的。
我出門開燈,看到門口全身鏡裡頭髮亂蓬蓬的我,想着這一天又過去了。我後來發現,我中午下班回來之前,阿姨是不會睡覺的,她即使很睏也寧願倚在沙發上看電視等我回來,我回來後除了和她打個招呼寒暄幾句,基本就進房間睡覺或者呆着了,這時阿姨也進房間睡覺去,我不知道她睡着了多久,因為常常是我起了牀,阿姨立馬就開門出來,或者如果我睡到太晚,阿姨就在不開燈的屋子裡安靜地忙活,我想,阿姨為甚麼不能隨自己去生活呢,想睡就睡,想起牀就起牀,看電視開很大聲把我從夢中叫醒,就像我外婆那樣。有一天,石溪晚上下班回來,這天她回來得很早,沒有加班,我說,我才剛起牀。這是我一天中少有的精神飽滿的時刻。阿姨連忙說,我今天也跟着小周睡了會,她睡我就去睡。石溪說,太好了媽媽,我就希望你多睡睡覺。我突然明白,阿姨可能只是太寂寞了。自己一個人在家時就焦慮得不知幹甚麼好,我回來後,即便各睡各的,也好像是一種陪伴。有時阿姨可能並沒有睡着,她說過,心裡有事的時候她就睡不着覺,但她還是去躺着,她心裡太多事兒了,她心裡裝着別人的事兒太多了。

4
我們尋思着搬家那會,阿姨大概有整一個月的時間,我估計她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覺。先是發愁紅磡那房子的房東怎麼苛刻,不近人情,後來又發愁看了那麼多套房子還是沒看到滿意的,阿姨是個急性子,但我沒曾想她着急成這樣。反倒是顯得我有點心不在焉的。8月初,我和媽媽去了趟杭州,剛好和石溪的假期錯開了,她剛一回來我就得出門趕飛機。那時候我已經看過一套唐樓,還等着石溪回來去看第二遍。飛機晚點的空檔,等來石溪不斷向我通報情況,石溪說,唐樓在七樓,媽媽爬樓梯太累了。石溪說,唐樓的那個房東很壞,她騙我說有個男生今晚會給定金,不停打電話催我定下來。石溪說,小周你覺得呢,我們要訂還是再看看呢?我心理素質一般,和我打心理戰術常常都是我敗下陣來,我一邊數着飛機晚點的時間,一邊說,那訂吧。過了十分鐘,我終於想起來我此前衝動做決定的教訓,對石溪說,別急,再看看吧。
這句話開啟了我整個假期的遠程看房之旅。在蘇堤上,我說,媽媽,你等等,我回個信息;在茶樓裡,我說,媽媽,你看,這個房子不錯,就是租金高了點。在杭州8月滾燙的街道,我顧不上艷陽天裡汗如雨下,隨便坐在螞蟻悠閒爬來爬去的花壇邊上,無法挪動腳步。石溪最終去看了深水埗近地鐵口的一套,我們都很滿意,我說,我也不去看了,咱們就定吧。結果最後還是黃了。我休假結束回香港的時候,我們的房子還沒定下來。而她上班前的最後七天休假全部都去看房了,阿姨也寸步不離地跟着。深水埗那套唾手可得的房源,我後來才知道,她們為了第一時間簽下來,在附近轉悠了幾個小時等二房東。
這個假期我過得沒那麼爽快,8月的杭州太熱太擁擠。石溪和阿姨更是焦灼,我回來後才發現她們已經到了焦慮的地步。石溪還鬧笑話借酒消愁,喝光了我整瓶梅酒。那時離我們交房還有大概半個月的時間,我內心還處在不疾不徐的狀態,而阿姨已經着急得眼白充血了。我勸她別着急,事情都會解決的,她就一遍遍和我講石溪以前租房的不好回憶,這也許讓她有了陰影而過度擔憂了。但我不明白石溪自己怎麼想,阿姨在的時候,她幾乎很少和我說她自己的想法。而我對於具體的生活,總是有一種天生的鈍感,我幾乎是麻木地去解決這些難題,也許在我看來,這甚至不算難題,只是一些必須處理的麻煩事,而我深信,事情都會解決的。這是鈍感的好處。而壞處在於,我很難被真正取悅。
所以我無法理解阿姨,但我為了避免她整日地憂心和催促,我盡力配合着她的節奏,次日,石溪上班了,我就又獨自開始看房。黃埔大角咀和旺角東。以為這一天又徒勞的結束時,太子這套臨街無圖的二居室打動了我,我進門那刻就很篤定,就這套了。很出乎意料,也很雲淡風輕,我跟石溪說了這個消息,後來一切順利了起來。有天阿姨坐在桌旁回憶這一個月,突然和我說,你這人運氣不錯,我們看了那麼多套都沒有滿意的,你一看就看中了套不錯的。而且真不簡單,兩個人都滿意。
這話聽着好像有點羨慕,有點埋怨,又好像沒有。我說,阿姨這下妳就別着急了,今晚好好睡一覺吧。但是阿姨不可能睡得好覺,她緊接着又開始發愁搬家的事情。隨即又開始發愁我們兩個弱女子搬家,沒人幫忙可怎麼辦,隨即又開始發愁石溪還不談戀愛結婚成家。她總是和我說,一開始有小劉和小莊,後來小劉買房搬走了,再後來小莊結婚搬走了,接着你來了,你要是不來,我們石溪就孤苦伶仃一個人了。這話說得我壓力很大,尤其是阿姨剛知道我談戀愛那陣,阿姨可能把我未來五年的事都給我想好了,這結果就是我走了留下石溪一個人。我聽她說這些,只能呵呵笑着。人和人之間的依賴和羈絆哪有這麼深呢,阿姨重感情,但當代人可不比阿姨那年代,當代人冷漠多了。石溪比她想像的也要能幹堅強多了,但她是母親,就沒法不擔心自己的女兒。就像我媽,一聽我談戀愛就擔心我受騙,這可能和我很少和她聊心事有關,而最近最深刻的一次聊大概已經是幾年前了,我也許給媽媽留下了我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印象。後來我說,媽媽,我不是個傻子。我都懂。我媽可能是釋懷了,也不怎麼過問我。阿姨不忙的時候,總是有各種煩心事。我不知道我媽會不會因為這些事煩心,可能對她來說,這些事還是太早了,對我,她和我爸總是有莫名其妙的信心。
石溪的東西太多了,阿姨每天趁我們去上班了就開始在家收拾,等她收拾完我才發現,原來石溪那間房也不小,而她的東西幾乎堆滿了二分之一個客廳。搬家那天,我們叫來兩個朋友,四個人,把冰箱洗衣機這些全解決了。躺在太子的牀上,我好像完成了蛻變,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變成了個女漢子。而最值得一提的是我的牀,我的這方小牀是由一個高架牀改造而成,在阿姨的催促下,我花八十港幣買來把鋸子,這鋸子還是我跑遍黃埔何文田,在一家隱藏極深的巷子裡買到的,刀片薄薄的,我都擔心木頭腿沒鋸開它自己先夭折了。買回鋸子的當天,阿姨就忍不住開工了,阿姨的胳膊比我還有力,一刻鐘左右就鋸掉了第一條牀腳,我說阿姨讓我來吧,但阿姨看我進度太慢,又搶了過去。暑熱難耐,阿姨汗流浹背,臉色通紅,因年老和汗液身上散發出酸腐的氣味,鋸子摩擦木頭的聲音蓋過了冷氣機的聲響,熱浪彷彿也宣告了勝利。我羞愧又僥倖,那一刻的年輕似乎顯得笨拙而無用。沒有生在富貴人家,卻生了嬌小姐的毛病,我想,還是我太幸運,一直以來,生活的重壓都有人為我承擔,我活得太輕易了。
重活幹不了多少,我於是想換個方式出出力,我找到各式各類的二手家具網站,把我的上牀下桌,門口的鞋櫃和一個小小的書桌都給兜售出去了。四個剛來香港讀書的學生來看書桌,看好後猶豫要不要先給錢,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女生說,我好像不夠八十,說着就從錢包裡掏出一百遞給我,阿姨坐在沙發上微笑着一聲不吭,我心裡覺得好笑。送走了這四個女生,我好像懂了甚麼叫一看就是學生。後來來了一對夫婦,抱着孩子來看鞋櫃,先是在下面迷路了半天,後來又不知道怎麼叫貨車,我只得代勞。我還想順便把我那大衣櫃給推銷出去,妻子說,家裡放不下這麼大的,還是算了。人走後,阿姨說,都是窮人啊,要不怎麼會買二手的家具。阿姨說得煞有介事,她也許是動了點惻隱之心,看到拮据而不得不事事精打細算的人,想到生活不易。
房子裡一點點空了,阿姨又趁我們上班一個人爬上爬下,把晾衣桿拆了下來,把石溪房間的牆擦得乾乾淨淨,後來還把我的大衣櫃給我拆了,方便去扔。每次回家發現阿姨又做了危險項目我都有些後怕,更別說石溪了。不過阿姨不聽勸,其實她也是為了自己心裡舒坦。
搬空那天,我站在窗前拍了張照片,心裡默默想着要回來拍一次紅磡,要再走一次差館里盡頭轉彎通向海邊那條寂靜的路,偶爾也想回來吃煎餅廚房。但是成年人的惜別之情到底值多少,我搬來太子後,去紅磡的次數寥寥。這一兩年,頻繁地搬家,也讓我對住所這回事並沒有太多期許和珍惜。
石溪是真的搬家累壞了,她緊接着腰疼了一個星期。她不停說,我真的不想再搬家了,太累了。我還好,我在這裡估計也是住不久的,所以我暗下決心,下次搬家要找房間裡有家具的。但是這次搬家在我今年一整年裡還是一件重要的事情,非常完整地經歷了這一整個過程,具體到拆裝牀和換燈泡,這其實讓我很有成就感。這也讓我想起一句話,真正的智慧來自於勞動。當然我換燈泡的時候還是單身,阿姨又在一邊感嘆,要是有老公,這燈泡就不用你換了。這大概是她在我們搬家過程中唸叨最多的一件事。

5
轉眼到了過年,我爸媽來香港看望我,順便一起過春節。家裡太小,根本不可能借宿,我給爸媽定了酒店,每天下班了就帶他們晃蕩,我上班的時候,他們就自己晃蕩。我爸熱愛清淨,對熱門景點沒有興趣,就喜歡和我媽兩個人自由晃蕩。尤其是當我爸媽來到維港,停留沒有超過一分鐘就自動走開了,這讓我更加堅信了這一點。不去熱門景點倒是給我省心省力不少,畢竟已去過四次太平山頂的我聽到這四個字就累了。
阿姨聽說我爸媽來陪我過年簡直比我還高興。每天都在我耳旁唸叨這事,並邀請他們來吃年夜飯。我爸媽答應了,並帶來了家鄉的各種特產,魚糕啊、台翅啊等等,給本來擁擠的年夜飯餐桌增添了不少負擔。不過看着滿滿一桌子菜,大家心照不宣地拂去了一絲在異鄉過節的孤獨感。中國人骨子裡是多麼熱愛回家團圓啊,好像過節團聚是一件政治正確的事情,儘管我本身是無所謂的,但若是真的只留下我自己,難免也會生發出「倍思親」的感慨。正因如此,陌生的父母們因着兒女們的關係湊在了一起,萍水相逢似乎也有了團圓的意義。
阿姨做菜效率奇高,一下午時間就備齊了一桌子晚餐。廚房太小,只容得下一個人,我們看着阿姨一個人氣定神閒地在裡面忙碌,也插不上手。爸媽買來一瓶紅酒,又在客廳幫忙擺盤。狹小的空間讓人有些手足無措。因為我平時被阿姨照顧得太多,爸媽總想着趁這次來多補償一些,但幫不上太多忙讓他們顯得侷促。
阿姨默默忙碌的時候很像外婆,只不過,阿姨喜歡一聲不吭關起門來默默做,而外婆總愛一邊做事一邊拉着外公說話,還愛喊我們幫忙。外婆打心眼裡享受並努力營造其樂融融的家庭氛圍,儘管有時,她覺得我們並不配合而心生懊惱。
石溪也想在我們的小家裡營造這種氛圍,她不止一次地說,吃完飯大家一起看春晚啊。她喜歡過節的熱鬧氣氛。有了她的朋友吳優,一個大大咧咧的樂天派,家裡確實熱鬧了不少。吳優可以自娛自樂,自己說話自己笑,我也會配合着她說說笑笑,但有沒有反應對她來說似乎並不重要。吳優留下來看春晚。我爸媽則決定回酒店了。我們對春晚似乎都興趣不大。儘管這是小時候過年的必備節目,但是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春晚在我心裡早已沒有了分量,早些年還會在微博、豆瓣看看吐槽,圖個樂子,但如今連這點耐心也沒了。我爸是從趙本山封山之後對春晚徹底絕望的。他每一年都只等着這麼一個節目,只有趙本山能讓他開懷大笑。我送爸媽下樓去地鐵站。香港的夜晚和平時沒甚麼兩樣,沒有鞭炮也沒有雪,沒有冷冽的寒風也沒有羽絨服。春風和暖,行人不絕。這就是一個普通的星期一晚上,這真像一個溫和的良夜。
對我來說,這確實是一個普通的星期一,這天早上,我如往常一樣四點起牀去上班,明天還是會這樣。新舊年都在勤力工作中無縫對接了。但是過節堅守崗位並沒能把我自己感動,自己感動自己真的是一件很蠢的事情,但太過清醒同時又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不過,堅持早上開工來接我去公司的計程車司機倒是令我挺感動的。凌晨四點我給他們發了一句新年快樂。
送走爸媽我情緒低落,因為愛情給我添堵。我始終無法真的開心起來。阿姨也不知道我男朋友正和我冷戰,她只知道我最近出去約會的次數少了,也不怎麼愛說話,但她也沒怎麼過問我。有一次,阿姨又和我說她發愁石溪的終身大事。我不知說甚麼來安慰她,我只得說,阿姨,石溪覺得快樂就行,每個人的節奏不同,這事還得隨緣,石溪還是得多出去參加些活動。這翻來覆去的三句話,其實也沒甚麼力量。阿姨也翻來覆去地說,這是中國人的傳統。阿姨愁完石溪,又想到我,她說,我看你男朋友面相,這人應該不錯,好好珍惜,在一起了就不要輕易放棄。這樣的話也不知被多少人翻來覆去地說過吧。我微微動了一下嘴角,我說,是嗎。那个時候我男朋友正消失得無影無蹤。
送完爸媽回家,遇上蔡明和潘長江的小品,我站在電視前看了一會,以免太不合群,跟着也由衷地哈哈大笑了幾聲,要逗笑我真的不難。緊接着我就洗澡睡覺了,客廳裡吵吵鬧鬧的,我倒覺得安心,那台八十年代標配電視機,散發着往日歲月的光芒,顯得和善可愛。

阿  粥 本名周楊,港漂待上岸。香港浸會大學傳理系碩士,目前任職於鳳凰衛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