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苑珊：經緯行

三天一二九九，七天五六九九，十四天二三八八八，小費另算。峻異的岳巒和幽蜿的古川呆板地遍湊上壁下桌，盡讓灰糊糊的低像素打印術臨摹得天獨厚的輪廓；圖文如禾露並茂，此城那國耳熟能詳，如素未謀面的親友，自衍擇日探訪的必要。地圖何需妄然費心，把撕裂的壤邦勉強黏合？疆界與其迂迴難辨，你侵我防，不如依A4紙的標準長闊，井然並排，五湖四海環繞三壁，天南地北唯價不同。如摘星，高高低低唾手可得；自治區歸你三天，殖民地迎你八天，總比窩在家裡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走路原是免費，視力原是免費，領路的導賞的似乎專業，七四九九買個萬無一失，遊歷隨牌照料理。可不讀書的話，怎能賺夠七四九九走一圈？怕連千錘百煉的行程規劃也無福閱懂，更別說基本團費加樂園套票加領隊小費減五餐自費等於多少⋯⋯讀書為了走路，走路為了讀懂更多更難的書，這樣對嗎？不如報名往阿茨里爾的亢亢寺磕個響頭，有問必答。
千年山水萬年土，古有四季，今有淡季旺季。既然暑假期間，學校暫停供書，那自是少年走路的好時機。中年攜少年，少年又不忘老年，於是店裡店外，睜着顆顆忐忑的眸珠，時而垂青湖光山色的慰撫，時而貪戀裕城富鎮的誘惑，出師到底因何之名？「額滿」和「只餘少量」的警告偏偏煽風點火，彷彿不當機立斷的話，古蹟就要馬上灰飛煙滅，善哉。以為攬盡傳單便坐擁世界，這手南半球，那手北極圈，冰火相匯，昏得幾乎忘了，「爸爸只有八天假期！」頁頁廣告不禁欣慰，爭相看世界的人居然如此多，耗費離境的人居然如此急；是本土乏味，抑或未吃過的葡萄得快去吃？平面的村平面的橋先於紙上向你行禮，謝謝你目不轉睛，從一而終；你的電話號碼、出生日期、身份證字號，煩請交出，惟恕我實在用不着記住。你來你去，你起了變化，或沒有；我是村，我是橋，我不走路，只在意晝夜的濕度和風向，自便。
物競天擇人也擇，「看到最多彩虹的塔峰」、「管育最長頸的長頸鹿的動物園」、「盛產最濃最純最黏凝的時令花蜜的溫室」⋯⋯排名榜上誰在爭先恐後？輸掉首名能安分守己嗎？聽說最美的詩都藏在貧民窟第三巷那木匠的匙櫃後，才盡索性自盡，活活哽下數十頁從未問世的黃霉紙。最精明的消費者當然抓實以章為證的「最佳推銷員」，對，全店的確只有洸頂戴此章，老土死了。不知是他向來走「潛龍」風格的緣故，還是公司果真特意褒獎他，三年來非要他每天「胸有銀章」不可，顯眼又顯貴。難得獲配至洸的案頭，誰也歇斯底里地拜託，拜託打造逢場作戲的一週半月，假期已批。
「第四天遊過水族館後，便到海鮮市場吃『蝦蟹百碟宴』，我怕孩子覺得殘忍，又或者水族館的教育意義，會被海鮮的美味濃濃蓋過了。水族館我是希望保留的，但丈夫最愛吃蟹⋯⋯第二天換酒店⋯⋯」少婦一邊循食指的引領依稀體驗字裡行間的精彩，一邊孜孜不倦地顫盪膝上的男孩。
計算機那塊「9」字顯然患有脫皮症，或是基因突變，乾脆化身淺膚色的族人？洸摸摸，「噠噠噠噠」加「噠噠」乘三再減「噠噠噠」，算盤要如意，當然得打出響聲。
「可以考慮這個相同日數的B團：水族館提早至第二天，當晚到沙灘長堤吃明火雞鴨串燒拼盤；第五天於跳蚤市場自由活動三小時，附近有個菜市場，活蟹的批發和零售均佔全市四成，你們一家可以分頭行事。」蟹蓋的味道為何跟蟹肉截然不同？那母親的顧慮大概也跟小孩的心意吻合不來。洸把計算機轉向少婦，計算機跟他一唱一和。
「為甚麼自由時間多了，這B團反而還貴？七三九九和七七九九，差太多了！」少婦的大腿隨心臟愈躍愈厲，搖得男孩像個吸滿太陽能的招財貓。
「B團的酒店多半星，所選的航空公司免費添派兒童餐，單程六個多小時，省掉手提行李的零食也不錯。」各團的團員列表如密不透風的網，於電腦熒幕上瞬張瞬收。洸的十指早已待命，為B團的豐收彈奏明快的單音。
「夠人數成團嗎？不會臨時取消吧？」都把身份證和信用卡繳出了，女人就是愛問，愛問新婚的丈夫愛不愛她，愛問鏡中的自己美不美。
「你是第三十二人，快滿了。」洸讓少婦寫下丈夫兒子的資料；還未送母子離座，心裡已送他們上機，到蟹的肚皮去。
仗靠案上的「稍候」二字鎮住，洸一手策騎滑鼠，一手朝喉頭灌入烏龍茶。兩側的同事不是用螢光筆圈出行程亮點，便是往計算機的「9」字搔搔搔；客人有的快墮網，有的終成漏魚。六天十天的眼界，從紙上談兵到坐言起行，得賴多少如奉神般的寄望和投資而成。背負既定編號的「飲食團」、「登山團」、「賞楓團」⋯⋯陸續招收「世界之謎」的信徒，或探員；隊隊人馬兵分多路，據總指揮的遣派獻時奉金。團隊精神貴在一致，遲到離隊後果自負，宜盡興忌掃興。一週團友百週緣，同簷同檯倍親愛。倍親愛⋯⋯B團原來有位女孩，跟剛才那男孩同於出發該週生日，把這兩家的機位編在一起吧，情竇趁早開。洸關閉那大洲，縮小那大洋，再重啟那僻鄉；檔案跟檔案之間，只存名稱的差別，同一熒幕同一天空。去吧去吧，把菲林用光把腿力耗掉，人生難得幾天難忘，天涯海角曾乍現你們的臉孔。
經理的面容倒如小孩臨遇暑假末日，雖向客人鞠躬「請進」，眼波卻竭力驅使洸退至辦公室，「最佳推銷員」失陪。洸不如經理，西裝可免，惟須按季節或指定推廣行程穿上特製的服裝。看他一身青竹嫩葉，「熊貓滾地舞」當然是你的首選，四天二五九九。竹不折腰，洸只好站正，門掩妥。
五九九。竹不折腰，洸只好站正，門掩妥。「投訴信，歪理，沒點名，就怕她胡亂公開我們的公司名稱，混淆視聽⋯⋯你看怎樣收拾她。」經理從打印機的扁腔抽出「罪狀」，洸淡然接過。
「本人於上月二日參加貴公司為期九天的『大漠駱駝遊』，惟於返程的機場保安檢查中，被搜出三瓶由本人於沙漠收集的黃沙，共三公斤，遂即被當地警員扣查逾兩小時，還遭以『擅自採運國家天然資源』之名罰款七四五零點二二赤珠，更被迫改乘較原定航班多兩個中途站的次等空中巴士。本人對於隨團導遊從未提及『嚴禁採沙』一例深表憤怒，且無法接受硬遭當地官員加諸罪名，視本人為走私犯。現特此向貴公司要求道歉，索償總額八萬六千，祈覆。」
「文筆挺好。」洸瞄瞄署名，過目即忘。門雖然緊閉，但外頭愈積愈旺的人氣，早伺機穿縫滲隙，分神又提神，不輸爭船逃難的碼頭亂流。
「這人真狂，私運三公斤，分明打算分拆製成甚麼迷你玻璃沙瓶、沙漏倒數座等，以為只要標榜『苓芙大漠真沙』，網上的人便瘋搶瘋購，真是惡人先告狀！誰料你如此大貪？導遊如何細心也顧不住你吧！說不定她根本知法犯法，成不了事便向我們榨一筆⋯⋯」經理把身軀拋向辦公椅，以地球自轉的相反方向盤旋。
洸摺合投訴信，門已開了一半。
「先接客吧，完了門市才跟她過招，別因小失大──」
「小？她要我們八萬多呀洸！」隔牆有耳，收細收細。
「那我們就一毛不拔。」青竹鮮明地重現店中，難民喜見搜救船。
久等了。眼前隻身，捏緊一頁傳單──巴杉半島。今早紅色旅遊警示，叛軍政府軍相煎何太急？他急。最早出發日期？五天八一九九，未達最少成團人數。軍事領空限制民航晚降晚起。甚至停飛。我擅自採運地球的空氣至肺中。不成團的話，會否考慮「自由行」機票連酒店套票？我送他去死，當地「自由行」九死一生。戰場的沙還是苓芙沙較矜貴？他的白髮唾棄黑色；前妻和女兒住在巴杉半島。他是愛的義勇軍，需要一支名為「抱得美人歸」的團隊，小費另算。有人打電話來，取消「深潛觀鯊」的名額。海路無法通往半島，海路虧蝕行程成本。駱駝嗅着工業城市出口的尼龍外套，跟那抹沙道別。不如看看這個E團，中途於半島待一天半，刀槍無眼。退休人士不稀罕和平，「戰地速遊」應運而生。六天七三九九。有人呻怨保險費華而不實，有人膽小如鼠只坐郵輪。最早起飛日期？後天下午四時二十八分。「自由行」。烏龍茶很涼。記得帶護照。
久等了。一堆嘻嘻哈哈的稚臉，無懼地拼成「青春」的筆劃。我面不改容。學生優惠買五送一──不是買五天送一天。校服是永不過時的潮流，有過去才能懷舊。男女之間夾雜男女，零用錢獎學金換成外幣。「古墓宿營」不設學生優惠，送出愛情退為友情。全部成年？那年畢業我切開地球儀。發泡膠。「班長」這金章很靜，怕我多按幾個「9」。牆壁右上角的「地中海」，掉在人龍的首四分之一。熱氣球畏高所以爆炸。七天三八九九，自備睡袋。暑假的日曆沒有數字。髮端呈藍的左二不時偷看女班長。要買保險和保險套。經理看起來像校長。總公司的行程規劃員居然是分子生物系畢業生。地球的絕大部分生物都不曾離家。熒幕閃了一下，兩個國家的旅遊警示同時降為黃色。國旗的顏色沒有改變。學生交出的現金是偽鈔，毫無經濟意義。錢包繫住鐵塔的縮影。紀念品是名勝的遺腹子。傳單的利角無情。
「翁麗萍女士：
就有關投訴，本公司建議如下：
一、煩請參閱『大漠駱駝遊』繳款單據附屬合約第四頁K項：當地法例簡報網址。
二、煩請撥打苓芙沙漠特別行政區司法部上訴熱線：597710380，諮詢案件上訴詳情，或就相關法例反映個人意見。
不勝感激。一路順風。」
「最佳推銷員」於本地時間下午八時四十一分兼任員工培訓員，龐大的影子步步蠶蝕投影器和屏幕之間的默契。新員工和老臣子各佔橢圓形辦公桌的兩岸，競猜搶答的陣容呼之欲出。不知是燈火昏殘還是神經萎弱，經理老把電腦簡報的分頁熙熙攘攘，害得洸於分秒之間往返火山皮革廠香薰蒸氣噴泉。列國的容貌和特徵於皎亮的屏幕上表露無遺，既像午後的地理課，也跟重案組的緝兇會議一個樣。簡報當然沒有涵蓋本地的脈絡，誰不諳家的佈局？新員工不屈不撓地領嚐讀寫障礙患者的辛酸，靠對街的霓虹燈參透筆記的玄機。老臣子先舉手。
「這新建的酒店雖然足五星，但離機場和市中心太遠。長途飛機後還得坐三小時巴士？老的幼的都受不了吧！除非酒店把『試住價』多壓兩成，我們多抽一成，不然這合作不談也罷，我們那邊的住宿網絡廣得很。」舉錶齊眉，老臣子的夜生活爭分奪秒。
洸指示經理按「下一頁」，滑鼠卻捉弄他。
「暉哥說得對，這名牌集團旗下的這家新酒店地利不大，但偏偏選中西岸新市鎮一帶，因為──」洸瞥見黑叢中誰剛舉手。
「因為那帶於三月初建成橫掃八大商街的科技園，虛擬電影院指模脆糖烹飪班數碼定向野戰場，全都是鄰國之中最具規模和科技參考價值，且這個項目的財主之一正是這酒店集團，一切配套毫無破綻⋯⋯」新員工那邊士氣凌厲，果然是「創科團」的明日軍師。
連肚子也吶喊打氣，樓下馬路的車響不像下課的鐘聲。
「不錯，這科技園將會是我們下季的皇牌景點，五天七天十天都有。酒店計劃特別附送水療按摩禮券，團友舟車勞頓後可輕鬆一下。至於暑假衝刺優惠和機位緊張的情況⋯⋯」洸的銀章屢以銳狹的光芒割開雙雙眼皮，南半球的雞啼正驅逐繁星。
難得案前無人，洸播着卡碧戈土著的傳統皮鼓曲，手腳卻懶得助興。幽暗中一台電腦一個人，活像深宵竊匪的傳奇。公司網頁的「團友來稿」雜亂無章，梁家劉氏向他問好。封封如寫錯地址的明信片，教收件人糊里糊塗地替外遊者雀躍。每次來稿可獲三張百元現金券，難怪鏡頭溺愛團友的笑容。洸無法認出任何一副臉相，但早看膩背後的寺廟稻田歌劇院。公司要他把稿箱去蕪存菁，四天八天的點滴名垂青史。他正在幻想這五人合照換上他的知己兄弟，不可思議。江氏團友把教堂的千年歷史娓娓道來，這不是碩士課程的招生信箱。碧波遼灘的和暖令熒幕悄悄發熱，洸無意左右空調。這是哪裡？圖書餐廳抑或圖書館的咖啡廳？他放大照片，紅帽壯漢卻太駭人。如果名勝任你用指頭收放自如，木乃伊或會甦醒。說起來，有麝自然香，世界何需我來推銷？它非我的產物，我倒只是它當中的分子生物而已。我似在為世界整容，挑選美不勝收的角落，吹捧盡如人意的海岸線，掩飾千瘡百孔的地皮。這少艾於雪山露出絨袍下的三點式，讀者首選。明天起我休假，足不出戶，十天零零零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