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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鵬飛:基努里維斯回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6月號總第414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孫鵬飛

水路

薛凱琪考上高中的那年夏天,姐姐正好得到了壽光電視台的工作。姐姐當時給凱琪化了淡妝,跟媽媽說,要帶着凱琪出去浪幾天。姐姐帶着凱琪從青島坐船一路到大連,又返回青島,一路上把海上的日出日落,鹹腥的海風海水,船來船往,數不清的青銅色漁船漁人盡收眼底。
登上輪渡的那一天甲板上圍滿了人,凱琪剛把手裡捧着的張愛玲小說集放下,張愛玲說這個世界上,水太多了。
回想起那年夏天,凱琪又瘦又黑跟猴兒一樣,在人群中總是習慣性的躲閃,所以白盛坤沒有注意到她也是正常吧。輪渡上的白盛坤穿着花花襯衣,敞着懷,他在跟同伴比誰的手機扔得高。白盛坤是個小齙牙,笑的時候嘴角滿是紋路。同伴不跟他比,便氣急敗壞地沖着同伴的腦袋「哐哐」來了兩下。
一輪巨大的落日抵擋在前額,他沖着漫天潮紅的雲喊了一嗓子,他就是享受大家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手機高高拋起,又落到甲板上,沉悶的「鈍」了一聲,也只是摔碎了屏。與這樣一個張揚跋扈的人再有交集是在高二,凱琪和白盛坤成了同班同學。白盛坤的幾個朋友總是堵在教室門口,邊往裡面看邊說,那個女生不錯。有一次一個燙了頭髮的男生,徑直走到凱琪課桌前,問她要不要做他女朋友。白盛坤他們兩手插兜準備着看熱鬧,他們唯恐這個世界不夠熱鬧。
好像是白盛坤的朋友一點點培養起了白盛坤的審美,他竟然也會覺得凱琪漂亮。過生日的那個冬天,又點名要凱琪過去。同桌鳳姐說,沒甚麼大不了的,叫你去你就去唄。同桌說,你要不去他們天天煩你。弄得凱琪也猶豫了,等到下課,那一堆人在走廊裡候着凱琪,圍上來說了好長時間。生物課上講爬蟲蠕動,講的就是這些傢伙吧。
凱琪住校,兩週回家一次。白盛坤生日那個週末不能回家,老師也留了不少作業。凱琪帶着作業去的。到了知道鳳姐也在,鳳姐坐在一個白白淨淨的男生腿上,男生在市裡另一所重點學校就讀,說話奶聲奶氣的。鳳姐跟她打招呼,想起當天鳳姐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話,凱琪知道自己是上當受騙了。大家都勸凱琪坐在白盛坤旁邊,凱琪挨着白盛坤坐下,又有人勸坐在白盛坤腿上。
奶聲奶氣的男生給凱琪倒酒,倒完又敬酒,見凱琪不喝碰了碰白盛坤肘子說,你帶的妞不長臉啊。鳳姐說,凱琪哪裡看得上咱們這些凡夫俗子,人家在跟一個大明星交往呢。男生問,哪裡的大明星。鳳姐看一眼凱琪,儘管凱琪紅了臉,還是說,好萊塢的,天天給大明星寫信呢。對面一個尖嘴猴腮頗孩子氣的男孩笑岔了氣,他捧着腹問凱琪,你這麼飢渴呀。
吃過飯他們不同意凱琪走,鳳姐拉着凱琪一道進了唱歌房。凱琪自己撿了個角落坐着,白盛坤過來勸酒,凱琪說,你要這樣,我立馬走。白盛坤齜着小齙牙笑笑,沒了脾氣。有個瘦高個點了很多歌,《兄弟乾一杯》《兄弟我挺你》,鳳姐點了《你的選擇》《錯錯錯》,白盛坤點了《有誰能夠愛你超過我》《愛我還要背叛我》。五彩繽紛的燈一直閃着,凱琪整理幾個水果拼盤,騰出塊小地方,剛剛好把一張化學試卷鋪上。
凱琪做事情專注得嚇人,她可以一連幾個小時都鋪在同一件事情上面。中間有幾次打斷,一次是白盛坤切了蛋糕要她吃,另一次是遞給她話筒,要求合唱。男生們開始相互說着用生殖器杵死對方之類的話,一塊塊奶油突然扣到對方鼻臉上。起初是鳳姐拿起白盛坤的手,搭到凱琪肩膀上。後面上來個男生一下把凱琪推進白盛坤懷裡,桌面上酒水灑了,「嘩啦嘩啦」玻璃杯破出了一陣聲浪。化學試卷也濕透了。凱琪記着新生開學那會兒,在校園裡碰上白盛坤,白盛坤的同伴再一次表示不敢扔手機,原本白盛坤站在草坪上的,他突然走上水泥甬道,把一塊蘋果手機扔到半空。都是同樣的把戲,凱琪想吐,像是那年在大海上跋涉,暈了船。

高速路
那個下午凱琪去上廁所,走廊上幾個體育班的男生推推搡搡一個高挑女孩。凱琪像是定了身,一動不動看着高挑女孩。女孩穿着短裙,有個男生問她是不是光着屁股,另一個男生上去摸了一把。女孩叫了一聲,哭着跑回了教室。後來幾個男生進教室道歉,等凱琪反應過來,教室裡傳出了說笑聲。
就是那個下午,如果看一眼窗外,就能看到一片橘子紅從半空瀑布一般垂掛下來。凱琪正是看着窗外走路,才同一個上廁所蹲麻了腳的女老師撞上了。女老師戴着金絲眼鏡,摘下來擦了擦問她,你叫甚麼名字。女老師是學校藝術部的舞蹈老師,她的雙腿像是餵了檸檬,正需要可憐巴巴的喘息一會兒。之後舞蹈老師找到凱琪的班主任。班主任是這樣跟凱琪說的,不一定非要跳舞,也可以學空乘,模特,表演,戲文。班主任說,藝術報考可以折分,以你的成績,能報最好的大學。凱琪也不知道怎麼選擇,只知道舞蹈老師很想要她。後來幾個人到中年的老師把凱琪媽媽請來學校,合力說服了凱琪媽媽,每個月為舞蹈多支付幾千塊錢的學費。只有姐姐反對,本身姐姐就參加過藝考,姐姐學的是播音主持專業,懂得藝術之艱難。姐姐說了一通,需要凱琪自己拿主意時,凱琪說,聽媽媽的。
到了週末,凱琪和其他跳舞的同學一道乘坐長途車,到青島的海之魂學院培訓。出發前女生免不了買一些零食,在高速路上邊玩手機邊吃。凱琪從來不買,也不想亂花媽媽的錢,有女生撕開一包零食遞給凱琪,凱琪說,自己要保持身材,減肥中。冬天的漫漫長路上,盡是蛋兒皮一般灰底褐斑的顏色,凱琪腦子裡總晃動着那個穿短裙,讓男生摸了一把的那個高挑女孩,她覺得那個女孩很像一個人。忽然她想到了,很像爸爸帶回家的那個女人。
路上有兩個胖子同學給大家說蹩腳的相聲,說完了迎着笑聲倆人坐回去,一個胖子嘟嘟嘴說,凱琪太矜持了,從來不笑,這次咱倆不成功。另一個胖子說,總有一天把凱琪逗笑。
白盛坤生日那天遇到的,那個說話奶聲奶氣的男生名字叫千陽,千陽學的是民族舞,也在同一輛車上。千陽在車廂裡給大家表演過蒙古舞和拉丁舞,千陽家裡開服裝連鎖店的,每次見面穿的衣服都不一樣。他大概天生懂得怎樣討老師和女孩子喜歡,常常分一些便宜又實惠的零食。有很多女生願意一下車就跟着他去網吧,到了晚上也不回來。
像是男生都喜歡的收集卡片,很快就收集到凱琪了。千陽換了座位,坐到了凱琪旁邊。千陽常常給凱琪打電話,凱琪也接,也陪着聊一些有的沒的。他給凱琪買過東西,大包小包都是吃的,凱琪不要,有一次對方硬塞,凱琪開了窗戶,把大包小包扔進了路邊雜草堆裡。後來有一些關於凱琪的話題傳到千陽耳朵裡。都是小女生說的,說凱琪常常撒謊。有一次女生家長來接,想順便捎帶着凱琪。凱琪說,爸爸來接。小女生信了,後來才知道,凱琪沒有爸爸。還有凱琪老騙老師說姨媽來了,從不上體育課。唯一一次參加跑步穿的還是借來的運動衣。
有一次去小吃街散步,當着好多人千陽劈臉問凱琪,你有沒有爸爸。凱琪說不知道。凱琪的爸爸很會做買賣,最早是開大貨車的,後來換了小轎車。再後來把一個會說英語,常常對着鏡子下腰的姑娘領到了家裡。那晚媽媽把自己的玉鐲子褪下來,戴到了姑娘的手上。姑娘用腕子掂了掂,姑娘喊媽媽「姐姐」,姑娘說,姐姐我很喜歡。
千陽問凱琪,你很愛撒謊對嗎。凱琪說,是啊。千陽還要問,凱琪迎上眾人目光說,我嘴裡沒有一句實話的。夕陽毛茸茸的光線漸退,冰涼的銀藍色早已化為寂靜。
練功的時候舞蹈老師把紙牌插在女生兩臂、兩腿間,姑娘站成一排,後背緊貼牆,罰站一般一站就是一個鐘點。男生私下裡,根據女生紙牌掉下來的次數,判斷是不是處兒。到了解放天性環節,凱琪和千陽分在了一組。老師把一張薄兮兮的餐巾紙蓋到凱琪的唇上,凱琪躺下盯住前面大幅纏枝花卉搭配的艷麗窗簾,窗簾再往前是雙層的真空玻璃。老師要千陽趴上去。千陽不肯,老師說,就是要撕破臉,就是要放開思想。一圈人圍過來看千陽怎樣舔出濕漉漉的唇印。凱琪怔怔的,房間供暖及時,臉上泛着紅,但是後背涼颼颼的,可以看出渾身在輕微顫抖。千陽的唇舌也不夠靈巧,直擔心他咬到自己的舌頭。
之後千陽趴在凱琪身上做俯臥撐,老師帶頭數數,數着數着千陽沒撐住整個身子壓了下來。千陽深吸了一鼻子跟大家說,真香,真軟。凱琪就別過臉看綻放着珊瑚紅花瓣的窗簾,終於看着不再鮮艷蓬勃了。往後的排練凱琪兩手抱在胸前,不管老師怎樣訓斥,仍然雙手護着胸。
年前的推介會,學院收了每人五千塊。模擬了一次藝考流程,佈置了大舞台,租了一些職業套裝和道具,請了一些名校老師。凱琪她們幾十個高中女孩在一個大房間脫去了衣服,一屋子裸體女孩來來往往烏烏泱泱的,凱琪臉上總是籠着一層冰封池塘的顏色,穿上了夏季的空姐制服,走完台後換了黑短裙和白襯衣,之後穿好了比基尼,裸露的地方都塗滿了油亮亮的橄欖油。另一邊男生也只穿着泳褲走台和擺造型,之後站作一排等着名師點評。有個男老師摸了摸凱琪的腰,又往下摸了摸腿,掂了掂那些精緻的皮肉說是身段、模樣都是上乘。推介會之後請了攝影師為她們拍了寫真集,做了幾本厚的對外的宣傳冊子。
有個晚上大家吃過飯,千陽帶着一個女孩去了網吧。千陽回來跟大家說,給她扒了個精光。有個大胖子問,太瘦了對吧。千陽說,還是凱琪好,看着瘦,壓上去肉乎乎的。
大胖子悄悄問另一個學校的大胖子,你多少斤。那個胖子說,兩百。大胖子問,老師咋說的,後面的胖子說,老師說走台很有分量感。前一個大胖子嘆口氣說,我們不瘦下來,就當不了模特,就成不了明星了。凱琪從他倆臉前走過,大胖子學着男老師的樣子突然上來摸了一把。
凱琪叫了一聲,千陽衝了上來。
凱琪泡了腳,坐在牀上背單詞。千陽推門進來,千陽的一隻袖子裂了道口。室友沒回來,牀一直空着。千陽就躺在室友牀上。桌面上擺着新寫好的信。千陽躺了會兒,捂着腦袋起來看信,第一句是,基努里維斯先生,好萊塢美不美。千陽問,你男朋友?凱琪問他,不要緊吧。千陽說,兩個死胖子,早該死了。
千陽走到凱琪牀前。
凱琪起來坐到椅子上。
千陽說,你陪我呆會兒,你別怕。
凱琪見過男生相互傳遞安全套的把戲。等了會兒,見千陽不走,凱琪濕着腳穿好了鞋子。
千陽躺在室友牀上睡着了。樓下的小汽車像一隻隻大狗熊蹲伏着,黑漆漆的長天悠遠而深邃,門一直開着,凱琪披着被子坐在窗前,坐到天亮。

柏油路
凱琪吃過晚飯,沿着甬道轉了一圈,天空沒有一絲雲絮,夕照淡淡的,無精打采,天氣預報說是近日有雪。教學樓不供暖,遠處不知道做甚麼的大煙筒倒是冒着白煙,遠看像雲,一朵一朵漂浮着。下午白盛坤說是有話跟她說,白盛坤說,吃過飯你來球場找我,不要等着我去找你。快走到球場,凱琪裹緊大衣往回走。一對男女同學在空無一人的教室打鬧,男的要帶女孩到外面散步,女孩不去,就在裝滿了瘦瘦夕光的窗戶前面拉拉扯扯着。凱琪故意不去看他們,鋪了張信紙,給基努里維斯寫信。信紙上有個編號,正好是第五百九十九封。基努里維斯先生,人人都怕難,怕倦,怕撲空,全宇宙就我一個沒有放鬆。
潮水般湧進來一些人,女孩急了,央求了幾次,男孩依舊拉扯着。他倆都這樣了,反倒是凱琪覺得難堪。這時女孩正色道,你放開我。男孩想摟住她,她抓起窗台的水杯,半杯水潑到男孩身上。
就像小溪漫過沙地,男孩胸前濕出了一張地圖。當男孩奪過水杯,又富有耐心的走到飲水機前,接好滿滿的一杯水時,女孩驚慌着躲到了凱琪身後。
男孩說,凱琪,你起來,沒你的事。
凱琪低着頭,臉上又起了紅暈。
男孩說,你起來,不然潑到你身上我可不管。
女孩隔着凱琪跟男孩說,對不起。
好多人往這邊看,女孩都急哭了。
自習課開始前,有個圍着圍脖的男同學過來請教問題。他坐下來,把一本參考書擺到凱琪眼前,他說了句甚麼,他的唇角生着毛茸茸的鬍茬子。千陽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從後面勒住男同學的圍脖,牽着他,千陽說,誰讓你坐這裡的。那個男生的鬍茬子顫了顫,就起來走了。
千陽說,替你聯繫了一個姓黃的老師,說是有門路。凱琪說,不用麻煩。最近好多人都在找黃老師,黃老師也給凱琪打過電話,黃老師說只要收點錢,也不多,一類本科院校收十六萬,二類本科院校收十二萬。黃老師覺得以凱琪的成績,報考哪個院校都不成問題,關鍵是要取得專業證書。
快上課了,凱琪勸千陽回去。千陽說,我已經拿到院校專業證了,不用上課了。白盛坤照例是帶着他的朋友們,成群結隊的路過凱琪班,看到千陽也在,白盛坤沖着他打了個響指,很快又打了一個響指。白盛坤說,媽的,你出來啊。凱琪攔着千陽,問他能不能不去。千陽說,我的事,你少管。
幾天後期末考試,姐姐許諾,凱琪考進班裡前三名,就帶着她去髮廊做一次頭髮。成績公佈的前一晚,凱琪還打電話找姐姐確認,是不是真的。隔天成績貼到了公告欄裡,凱琪考到了全班第一名,年級裡第八名。姐姐也按照約定,帶着凱琪去做了頭髮。之後學校放寒假,等凱琪想起千陽有日子沒給她打電話,看看上一次通話,已經過去兩週了。
寒假裡的一天,姐姐通知凱琪,去老家看看奶奶。媽媽在印刷廠,請不下假來。姐姐每天下午都要去台裡錄節目。只有凱琪一個人空閒。凱琪是乘公車去的,鄉下的柏油路一貫的坑坑窪窪,太陽高高掛着,似乎被寒冷凝固了。凱琪腦袋倚着玻璃窗有點犯睏。小的時候爸爸騎着自行車載着她,爸爸指着縱橫交錯的被反覆硬化過的這一條柏油路問她,你想走哪條路哦,爸爸都可以帶你回家。在爸爸厚實的背上睡眼迷蒙的凱琪隨手一指,現在她才知道,當年指的是離家最遠的一條路。

鐵路
那個女人坐在長沙發上說,奶奶得的是肺病,奶奶的肺就好比一片讓蟲子啃光了的樹葉。女人說完抬起一條腿壓在另一條腿上,女人的目光蜻蜓似的輕盈的落在凱琪胸上腿上。不知道女人現在還下不下腰,說不說英語。上次見女人是姐姐考上大學,凱琪跟着姐姐回來看奶奶。女人拆開了包奧利奧,女人遞了一塊給凱琪。等凱琪和姐姐要走,女人追上,把奧利奧塞給凱琪。凱琪說不要,走的時候看見女人把一整包奧利奧扔進了垃圾桶。
女人說,那就麻煩凱琪帶奶奶去大醫院看看吧。女人進了房間,又關上房門。奶奶坐在沙發另一邊,一隻手緊緊地捂着嘴。房間裡擺着好多相框,都是女人在各地景點前搔首弄姿的留念。凱琪走過去饒有興致的看了會兒,凱琪學着女人的樣子,奶奶說,你不要學她。凱琪說,她老了。
女人出來的時候拿着一遝現錢,交給凱琪。凱琪和奶奶坐上了去濟南的動車。路上白盛坤給凱琪打電話,凱琪拒接。車窗外是發了霉的陽光,一片灰濛濛的田野,偶爾看見對面駛過的列車,一閃而過。像是口琴在風中嗚嗚響着。凱琪跟奶奶說,要是能一直往前跑就好了,再也不要回頭。
到了濟南,打車去市立醫院。車上凱琪把溫熱的奶茶交到奶奶手裡,奶奶這才移開一直捂着嘴巴的那隻手。奶奶仰頭喝,乳黃的液體從插孔灑了出來。凱琪說,奶奶,吸管,像我這樣。奶奶看了看凱琪,不顧凱琪的糾正,仍是仰頭喝。
司機問,老太太這是肺病吧。
奶奶說,對啊。
司機說,肺病不要去市立醫院,大醫院是出了名的草菅人命。
路上凱琪問司機去哪裡,凱琪給司機看導航說,走偏了。司機最後把車子開到一家專科門診,司機說,我老丈人就是肺病,比你厲害多了,這裡治好的。
奶奶一聽就要下車,凱琪說,出門前姐姐交代的是市立醫院。
司機說,你是外地的小姑娘你不懂,說白了你就是涉世不深呢,大醫院一個掛號費知道多少嗎?這個門診是權威的,你打聽打聽,治不好你奶奶的病你來找我。
凱琪帶着奶奶下車後,又叫第二輛計程車。
司機搖下窗玻璃,露出一張粉光溜圓的臉。司機說,你先在這邊看看,不試試你怎麼知道,我這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啊。
在市立醫院,一個手背上滿是毛的年輕醫生舉着奶奶拍的片子說了一堆話,最後才說,不建議治療了。回去的路上凱琪把剩下的錢全部交給奶奶,奶奶看凱琪的衣服穿在身上小了一些,都縮水抽抽了。奶奶說,你留着吧。凱琪說,你還給那女人吧。奶奶又用那隻手捂住嘴,凱琪像是自言自語說,要是能一直往前跑就好了,再也不要回頭。
過完年後她們小女生要揹着大書包,全國各地報名參加藝考。姐姐問凱琪打算考哪裡,凱琪說,電影學院。那幾日,姐姐一有空就陪着凱琪走半個鐘頭的路,到彌河橋下對台詞。橋下風很大,像是姐姐那年藝考,凱琪陪着姐姐對台詞那會兒。雪是終於下了,黑色的鳥撲閃着一雙薄翅膀,光禿禿的枝葉伸向天空,河水烏暗,有些地方上了凍。對白聲輕輕柔柔,風雪聲淒淒切切。這邊的大橋總要塌,差不多十年能塌一次。每過去一天,都在無限的接近着坍塌的日子。
角色扮演時姐姐問,你就是給我寫了六百封信的薛凱琪吧。凱琪說,是啊,基努里維斯先生。姐姐說,我讓你的執著打動了,可你為甚麼要這樣做?凱琪還記着第一次去電影院,姐姐帶凱琪去的,熒幕上演的就是基努里維斯的《駭客帝國》。那會兒女人和她的兒子也出現在了凱琪家的飯桌上,晚上兒子、凱琪和正處青春期的姐姐睡一間房。家裡剛買了電風扇,每個熱醒的夜晚都能看見半裸的女人把風扇挪到兒子牀頭。凱琪的媽媽那會兒話變得比往常多,有鄰居問起一家人怎麼過日子,或者媽媽乾脆這樣跟凱琪說,那個女人不和我們過的,你放心好了。媽媽剛搬到印刷廠的公寓時,還喜歡回憶一些有的沒的,比如說自己買的褲子,總要說是爸爸送來的。
搬出老家的時候姐姐正在忙藝考,在一本類似《電影一百年》的參考書上,凱琪第一次看到了基努里維斯先生的住址,洛杉磯的新唐人街,位於北百老匯的鬧市和高山區之間。
凱琪說,基努里維斯先生,我只要耽誤你一分鐘看看信,如果你認同,人需要造夢。
突然靜了下來,雪花在半空枯萎着,凱琪迎風舞蹈起來。

航空線
鳳姐發來短信說是千陽和白盛坤掰了。千陽到處找人借錢。上一次有個叫輪子的小壞蛋,進了監獄,是白盛坤偷了家裡的錢,把他保釋出來的。現在輪子又進去了,成了千陽到處找人借錢。兩邊約好了在開發區幹一架,兩邊又都找了大名鼎鼎的輪子。後來在人民醫院後面的老街上,千陽找了好多人,白盛坤也叫來了好多人,兩幫人打了起來。鳳姐說,千陽打輸了。凱琪打了一串字:千陽怎麼樣了。打好又刪了,重新打了一串:千陽在哪裡。發送之前,又悉數刪除。之後凱琪關了機,和兩個女同學一道登上了去北京的航班。兩個女同學都很勤奮,在電影學院附近住下後,每天天不亮就到樓下的小公園練習口部播音操。女同學聲情並茂的喊着,啊──一個鴨蛋三分錢。後來也有來自五湖四海的男同學摻和,男同學也那樣喊。
早餐的時候和男同學撞上,總有幾個男孩慫恿、推搡着一個男孩過來問凱琪要手機號。問及凱琪的地址,凱琪說到自己是山東省,說到壽光市,再往下就不說了。想來也是虛偽和自卑,難怪千陽問她,是不是喜歡撒謊。幹嘛隱瞞自己是農村的。
白盛坤依舊每天打一個電話過來,有一次凱琪在電話這頭打哈欠,白盛坤還問了一句,你是不是欠抽啊。
考試的那天,凱琪穿着姐姐送她的新衣服,凱琪打給姐姐說,姐姐我好緊張。電話快掛斷時,姐姐說,考完試你早點回家吧,說不定。凱琪問,說不定甚麼?姐姐說,說不定能趕上奶奶出殯。
凱琪和一個尖下巴女生、四個高個子男孩分到了一組,迎面的幾個老師臉色都是沉下來的,下午的光線也是沉下來的,只有舞台上不顯眼的山石道具,在燈光下亮燦燦的,像是鍍上了鮮艷指甲油。一個耳朵缺了一角的老師要他們演一個舞台小品,主題是大愛。凱琪盯着老師的耳朵,那耳朵像是忽然懂得了慚愧,變得紅彤彤。老師說,給你們五分鐘時間構思。
尖下巴的女生把大家召集起來,她將扮演一個鄉下來的,第一次逛商廈而丟了孩子的老奶奶,老奶奶沿路問詢,其中一個男生演路人甲,一個演公車司機,凱琪演售票員,售票員只有一句台詞,在得知老奶奶丟了孫女,和路人甲一同勸司機不要載客,最後司機要一邊開車一邊幫着老奶奶找孫女。
最後一個男同學演人販子。
老師說,你們開始吧。
舞台燈光泛出黯淡的光暈,尖下巴女生佝僂着背,尖下巴女生眼花了,遇見路人還要仔細辨認,尖下巴女生雙手捂住嘴壓抑着咳嗽。凱琪原本跟在尖下巴女生身後,等她嗅到尖下巴身上特有的那種老人的味道,她變得怔怔的。她無數次跟在一個滿是老人味道的女人身後,她喊女人奶奶,還有一個弟弟也喊女人奶奶。弟弟的媽媽總是塞給奶奶一些錢,弟弟就總有可樂和優酪乳喝。奶奶問,凱琪喝不喝。奶奶用熱水兌醋,又加了些糖,模樣就酷似可樂,味道就酸酸甜甜的,像優酪乳。奶奶把飲料遞到凱琪手上。
路人甲牽着尖下巴女生的手一路走。路人甲攔下了公車。路人甲招手,該凱琪上場了,司機也沖凱琪打手勢,他們想跟凱琪說話,凱琪站着不動,離得他們遠遠的。凱琪的聲音啞,像是困在喉嚨裡出不來。弟弟的可樂和優酪乳是小賣部買來的,凱琪的是奶奶自己兌的。凱琪就把泛着熱氣的醋水摔在了奶奶身上,像是漫過雪地那樣在奶奶身上漫開了。演人販子的同學點了支煙,一小縷飄出來,飄到疲憊的燈光下,顯得羞答答的。
凱琪就站在一邊看,像看一群外星人。凱琪抽泣起來,很快整張臉都是潮濕的。
那天下午的最後一次航班起飛了,飛機轟鳴聲極大,帶着人類數不清的慾望晃盪了一下,像是在空中失了神,才披風破浪而去。
小品結束,到了演員闡釋角色的環節,耳朵老師問凱琪,大家都在演,為甚麼你不演。
凱琪說,我演了。
耳朵說,你懂不懂甚麼叫小品?
凱琪不說話,凱琪想問問他耳朵是怎麼弄丟的。
耳朵說,你懂不懂怎麼演繹你的角色。
凱琪說,我演的是丟了的那個孩子。
旁邊率先反應過來的女老師用手扶了扶眼鏡,之後猛地鼓掌。

古道
凱琪用一張報紙捆紥着一堆野花,安靜地擺在奶奶墓碑前。往回走針葉杉落了一地,紛亂的雀鳥落在空地覓食,路兩邊是枯了的狗尾巴草,毛刷一樣的頭兒向外擴散着,漫天的似有若無的淺藍味道。凱琪可以確定千陽已經消失了,剩下的世界裡都是糾纏不休的白盛坤。出門前媽媽說,凱琪,有你的信,我放在桌上了。凱琪沒有急着拆開,有可能是電影學院的一紙專業證書,也有可能是別的。比如,基努里維斯先生的回信。羽翼鮮艷的雀鳥在清脆地鳴叫,一片不變的瓦藍天空,已成了純淨的淺藍色,陽光正好,像一匹光滑溫暖的綾羅綢緞。

孫鵬飛 男,生於1991年,山東壽光人,在《山東文學》《作品》《特區文學》《清明》《青年作家》《解放軍文藝》《莽原》《青
春》《滇池》《青島文學》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山東省作協會員,獲第二屆馮夢龍優秀作品獎,第六屆長征文藝獎,2018年度
莽原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