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傳鎮：一個人的武林

三月上旬，周裕生和馬鳳麗公告拍拖，五人團隊的均衡結構崩潰，惟有王詠琛、我，以及梁正恆三人勉強經營。我不是指兩男一女等於「嬲」字的老調，梁正恆本是周裕生引薦加入的，自問跟他僅僅是比點頭問候好一點的程度。
遭人遺棄後，梁正恆就失去蹤迹，缺席課堂。據聞，他因傷成毒，沉迷一套叫《黑子的籃球》的動畫，愛上籃球這玩意，終日流連街場，藉此消愁。
向來梁正恆行走波希米亞式吟遊詩人路線，與青春活潑的形容絕緣。
仔細描述：藝（偽）文青搭體羸血弱。
今天，梁正恆電話留言，邀我去學校的咖啡店，稱有事商討，我得悉他將臨被勸喻退學的情況，猶疑應否辭絕，王詠琛便傳來信息：
「梁正恆有無約你？」
我選擇應約。
我對校內咖啡店抱存懷疑，仿舶來品設計，格局勾人心性，讓人困於迷惑。廳室設置落地玻璃，乍似天然採光，內外通明。實則籠罩住雅痞略為病懨的氣息，逐步磨蝕精神鬥志。室外茶座築成迷宮，未致八卦奇門的千變萬化；但落單豈敢貿亂闖徘徊，轉戰外攜拎走，有道是：一人自取，是為賊也。語譯即單人獨客的購買力有限，非本店主要銷售對象，宜用冷漠態度藐蔑對待，脅其知難而退。
不消提那些烘焙過的番邦種子乃邪門外物，類同五石散。服食後精神亢奮，肌肉充沛爆烈。藥石逼谷始終非正道，會虧蝕人體潛能，終歸虛脫。長期攝取，日趨萎靡枯乾。《魏誌．管輅傳》所載：「魂不守宅，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若槁木，謂之鬼幽。」
我特定遲十五分鐘，免得等人。王詠琛依時抵達，坐在戶外雅座，座位處撐着太陽傘，怪造作的。
天候乍暖還寒，王詠琛她穿外套，纏頸巾。
她責叱我遲到，說已空腹喝了兩杯咖啡。語畢，她繼續撕咬飲管，吸吮那杯冰凍的卡布奇諾。
此刻，梁正恆冒着涼意，他背心球衣搭配短褲，臂膀夾住籃球，腳踩AirJordan球鞋，駑風快步跑近。他瘦薄的身子穿起球衣，本應鬆垮垮的，因跑動時挾着氣流，風從衫尾脇隙倒灌而入。驟眼睇，梁正恆像皮球充氣，突然迅速膨脹。
還未跟梁正恆打聲招呼，他便掌心催勁，把籃球「呯」一聲釘固在餐桌上，派調奪人。波及王詠琛那杯卡布奇諾，液體飛濺，幾滴渲濃她的外套。
王詠琛回了「嘖」的一聲。梁正恆毫不在乎。
「聽講王彬林堅毅打架！」
「你因為呢件事而叫我哋出嚟？」
王詠琛目白梁正恆，並鼓動肺部吐納，吸掉無幾的咖啡，試圖提早離開。
我想起街場流傳「落得場嘅，無foul，得爆缸」的規定。事關場內紛爭，均以拳腳協商。普通人誤解街場如電影描述般盤踞蕩寇，集結幫眾。陰謀論者指，黑道社團避免觸犯遊蕩罪和非法集會等檢控，紛紛偽裝比試球技。
事實上，街場多見街坊街里。所謂口角動武，只因體育健兒散熱導致淺微脫水令腦袋跳掣而已。
當下的梁正恆，散佈招惹揎拳的信號，我仔細觀察他的面相，血色紅潤，太陽穴飽滿，呼吸略嫌渾濁，疑似虛火。
梁正恆自顧自說：「我想王彬必定贏，你們應該不清楚，王彬喺街場打開籃球！我曾經幾度和他交手。雖然搶籃板走籃兩方面稍遜，若論運球盜球投球，少有失手。他的壓箱絕技，後仰跳射，更是百投百中。」
我嘗試切入梁正恆的思路，理解籃球和格鬥的關係。
梁正恆決定親身教授來說服我們，虎爪一括，抄起籃球，在通道處，即場模扮王彬。
他腰馬半蹲，寬放兩邊膊胳，像長臂猿，右手控球，上軀有節奏地晃搖，一瞬間，球在梁正恆胯下穿梭，左右手輪換。
球從運轉中猛然消失，梁正恆借勢上跳，呈示投射姿態，是後仰跳射！梁正恆心無雜念，盡數遺忘周圍嚐味的茶客，專注，假想準備攀登一座不能逾矩的高山。究竟他想像的高山裡，是湘北高中的櫻木、流川？還是奇蹟世代的赤城、青蜂或綠間呢？
這時，梁正恆躍升致造極，他頭向後晃，肢體傾斜，跟腦部虛設的高山拉開一小截可以投射的距離，右手抵住球，左手沒帶點力揩掂球的邊孤弧，表情彷彿演繹那句傳說：
「左手只係輔助！」
我曾經看過一個研究籃球運動員跳躍力的電視節目，人類能夠騰空停頓的時間大約都在一秒內；然而，每個想窮盡籃球極限的人，專業的，業餘的，嬉鬧的，匿世的，都用盡法子伸展延長這能夠擺脫地心吸力的一秒，如那個永遠吊住烏龜尾巴追逐的哲學故事。
一旦入魔，便陷進無限接近，又永遠無法超越的雋永。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我這些平凡人，試問豈能涉足梁正恆的境界，並肩欣賞高比（KobeBryant）、占士（LeBronRaymoneJames）才能看到的頂峰風景。
也許，梁正恆心中，我們是螻蟻、是微塵、是原子。
同時，我望見的梁正恆，奪目閃爍，改成光年估算的星辰。
光芒橫渡暗暝宇宙，穿越到達地球，顯示給現場眾人；追溯光線源頭的天體，往往早已燃燒盡殆，凜冽異界裡死寂。
梁正恆被重力牽引、急墜、着地、翻跌。因拿取重心角度太過，未留餘地。他神色詫異，沒料到整套演練，竟然在收尾發生意外。
既非身處籃球場，自然不會投籃，梁正恆沒有可能閒空雙手，或扯或抓，剎住頹勢。
一跳、一仰、一跌、一撞，梁正恆連人捧球，往後撞去。一名女同學背向我們而坐。她沒防備梁正恆的示範，偏偏以局外人身份，記憶了梁正恆的技藝。
我和王詠琛立刻撇下梁正恆。
後來，我才瞭解梁正恆所指，是林堅毅與王彬於圖書館決鬥一事。
語言學小考前數天，謠者造謠，風傳測驗內容，泰半擷摘邵之書（邵雍《皇極經世書》）。消息流出，刺激眾人希圖競逐。大家不約而同，踏足閒時人迹鮮寡的圖書館，擠在語言學類別的書架。
要怪林王二人日常單嫖獨賭，情報收得太遲。
他們冤家路窄的去到圖書館，方知參考書僅存一本。
二人仇隙深似海，窮下拳頭一途，來裁斷參考書歸誰。
可惜，梁正恆稍知皮毛，他未知林堅毅的修為，妄言判定王彬得勝。何況林王的讎怨，圖書館事件前就糾繞。始於一位女生，在兵乓球桌上萌芽。
當日，一行人食完午飯，飽暖蔓生。便租借學校的乒乓球室，佔撈康樂館的室溫調節，可熱可冷，大家找個地方將就歇歇，舒適活動，免得飯氣攻心。原先屬意羽毛球場的，卻只有乒乓球場提供租用。
慣性孑然的林堅毅與王彬，同時現身。
我正思考為甚麼老百姓多數都喜歡打羽毛球，難道關乎功架步法？網球力發沉鈞，把球砸擊對方底線；乒乓球專走險鋒，挪移閃躲；唯有羽毛球賦予人坦實安穩的感覺，相互忍讓餵招，避免區分勝負，符合點到即止的運動心態。
林堅毅徑自執起球拍，擺出架式迎敵，王彬也主動拿着球拍，立站林堅毅對家，雯則擔任計分工作。
瞧他們二人身型，便知道習玩的運動套路大開大闔，張弛跌盪，出手非拆練四五十招，方能盡興；但乒乓球速高達一百二十六公里，壓擠塵世成彈指，跟他們屬性相剋。
雙方盤策，怎樣在雯面前表現得瀟灑俐落。
我猜他們憑記憶倒播的乒乓球賽事，自由表演，試圖借鑒乒乓球運動員。結果，姿態幾乎倒模︰弓背摺臂彎膝，蟹般蓄縮待機。
其實，二人含有細微差別。這得由林堅毅以指論劍的情景說起。
那時，我們討論《天龍八部》各派武功的孰優孰劣。林堅毅提及網球羽毛球乒乓球等球拍類運動。
他說︰「球拍，是削弱了的刀劍。」
他續說︰「網球、羽毛球、乒乓球對練武者無甚益處。用身體遷就兵器，容易誤壞手法，錯拉筋骨肌理，積傷結患，白白廢除一身功夫。刀劍鋒利，以鋒刃破風，乘勢而行。相反，球拍表面面積雖各有大細，皆先用一己之力對抗大氣阻力，繼而擊球。這根本違反天理。」
這是甚麼常識！
他斷言︰「歸根究底，揮舞球拍，無論重量、動作、意識，是兵器套路的簡化。」隨即伸出右手，並列食指中指，其他三指緊扣，捏成劍訣，指點一二。林堅毅手指緊密併攏，比劃靈活飄盈，勁道藏於腕肘，聚而不放。
林堅毅一字電戳，比擬劍尖的刺、點、穿；手腕折轉；凌空一揮，按移動的軌迹，藏有斬、截、托、掛、削的變數；手肘提舉，懸垂一劈，埋下崩、撩、提、挑、按、壓等伏筆⋯⋯他越發興奮，勁隨意走，手指舞弄急亂，混糊了他論述的劍理。我退卻數寸身位，預留空間供他肆情揮灑。
觀看林堅毅，他碎碎呢喃的說明，與劍法漸遠，像寫符籙唸法咒。
打漏接失，雙互交替，我估計林堅毅講手時用乒乓球拍量度王彬雙臂長短大約，從防守的範圍估算他肩膊骹軸展放幅度，趁王彬臂膀甩鬆時，來招殺着，教他直插潭淵。
正好王彬這板非常狼狽，勉強送球過網，畢竟他以籃球稱羨，回防反射強烈，果斷收拍守禦。
但所有，已經落入林堅毅（我）攻防領域的思考裡。
球已送往林堅毅嘴前，他虎口扣捏，膊頭高聳，腰馬迴轉，青筋暴現，立馬抽擊，誓要王彬跪地屈服。倏忽，林堅毅肌肉由膨脹至收縮，上臂帶動肘、腕，釋開囤積的力量。
可是，兵乓球不如林堅毅盼願，衝殺王彬，球逾網急墮，一鼓旋力扳曲了球的彈道，直射變橫飛，撲向雯。
林堅毅的功夫還未能完全掌握乒乓球路的旋動，那鼓藉球拍表面的橡膠磨擦拉扯成的極端轉速。套用武學術語理解，稱為纏絲勁，又曰螺旋勁。
雯應聲摔倒，姿勢誇張，林王二人把握機會慰問攙扶，其他人反應較慢，也得上前，扮作關心。
我呆站當場，猜想剛剛那球的衝擊，會否等同子彈般的速度和威力。察視四周，想找尋那顆乒乓球，考察林堅毅內家的脈絡，是否吻合拳理的勁發六合，能夠把球乒乓重擊歪形、凹塌、洩損，甚至與氧氣磨擦產生高熱，焚燒瓦解。
哄鬧間，雯的衫尾「滴滴」溜出了乒乓球，滾向我腳旁。球保持渾圓形態，我順手拾起，仔細摸索會否刻殘運勁痕迹。
球帶着點點體溫。
三月下旬，語言學小考成績張貼在告示板。
我避開人潮，靜候人群散逸，為的是暗地查探林堅毅和王彬的成績。
憑成續優劣，推敲誰能夠擊敗對方，奪書離去。
我分別核對幾次，察覺兩人考獲的分數相同，這意味該日決鬥分不出高下。靈光乍現，重新查探名單上二人的排位。原來，即使分數一樣，會按姓氏的英文序列排分先後。
「林堅毅」三字壓正「王彬」二字的頭頂。
最後，我找不到梁正恆的名字，連標誌缺席的欄目裡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