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潘 雯:他們的目光越過灣仔——小說《蘇絲黃的世界》中的人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6月號總第414期

子欄目:文藝漫談

作者名:潘雯

1 小說與電影:兩個「蘇絲黃」文本
在二十世紀五十、六十年代的西方人眼中,香港與一個並非真實存在的女人緊緊相連,這個女人就是「蘇絲黃」。一提起「蘇絲黃」,身着高開衩超短緊身的「蘇絲黃旗袍」,披着黑色直長髮的華人女明星關南施的形象就會浮現出來。蘇絲黃旗袍又叫香港旗袍,與海派利用適當的省道技術的改良旗袍不一樣,它的立體剪裁特別誇張了女性的胸、腰、臀三圍曲線,呈現出性感、神秘和妖嬈之美。這種曲線美的本源是西方式的審美,因此蘇絲黃旗袍其實是東方主義的造型藝術,即它體現的不是本真的東方,而是被西方的想像與期待修改了的東方。
看過一些相關的研究文章,《蘇絲黃的世界》多被視為典型的東方主義之作,不過,我又發現人們經常談論的是1960年上映的好萊塢電影《蘇絲黃的世界》,而不是英國作家理查德.梅森(Richard Mason)於1957年轟動一時的小說《蘇絲黃的世界》。這兩個文本,文字的和鏡像的,主體脈絡基本一致:故事的一開始都是業餘畫家羅伯特.洛馬克斯(Robert Lomax)與蘇絲邂逅在香港的渡輪上,匆匆一面之緣,蘇絲的美麗、活潑與調皮給羅伯特留下深刻印象;接着,出於經濟考慮,更是為了近距離體驗香港,羅伯特「自甘墮落」地選擇住在擁擠而熱鬧的灣仔,而不是安靜的白人聚居地,並在灣仔的南國大酒店的樓下舞廳裡又遇到了蘇絲,發現對方完全不是首次見面時所自稱的富家女,實際上是主要接待美國水兵的賣身舞女;羅伯特請蘇絲做自己的繪畫模特與藝術繆斯,兩人由一開始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逐漸發展為正式的男女朋友關係,出於對愛情的忠誠,蘇絲停下了舞女的營生;可蘇絲並非單身女,她還有個中英混血的私生子,她的夢想是攢下足夠的錢送兒子去西方讀大學,目不識丁的蘇絲除舞女外似乎找不到甚麼合適的工作,生活的窘迫漸漸籠罩他倆,在最窘困時他們分開了;分開後羅伯特執著地尋找蘇絲無果,直到有一天,連日的大雨造成泥石流滑坡,建在山坡上的難民營坍塌許多,蘇絲的孩子也成了災難的犧牲品,蘇絲卸去了培養孩子的責任,重又回到羅伯特的身旁。電影到此為止,小說則還繼續有一些波折:蘇絲因為刺傷了一位侮辱了她和羅伯特的關係的舞女而坐牢,出獄後又得了嚴重的肺炎,但最終她的身心都得到了拯救和重生,幸福地和羅伯特生活下去。
主線雖一致,情節上其實區別不小。一則電影篇幅有限,無法展現小說裡的諸多情節,二則電影設計了小說裡沒有的情節,改變了原作男女主人公之間的力量關係。在電影裡,灣仔女孩蘇絲太幼稚了,幼稚如孩童,但畢竟又不是孩童,不免讓觀眾,尤其是今天的觀眾感到矯情與莫名其妙。例如電影一開場,在香港的輪渡上,蘇絲不加分說地指責對她多看了兩眼的男主人公羅伯特是小偷,還立刻叫來警察,這是小說裡沒有的情節。為何安插這麼一個情節?蘇絲這個傲嬌而生硬的開場表現實在為自己的智商與性格減分。也許導演想增加些戲劇性?更有可能的解釋是電影與小說的受眾不同,而作為大眾文化產品的電影必須考慮到觀眾潛在的理解力與審美習慣。電影《蘇絲黃的世界》是1960年拍攝的,那時美國的民權運動還在醞釀上升中,對於太平洋彼岸的異族──華人、黃種人和東亞人,好萊塢的呈現依然受制於那個時代西方普遍的亞洲觀念。具體到好萊塢的華人女性類型,有兩個關鍵字可以概括──龍女(dragon lady)與蓮花(white lotus):龍女是危險的東方妖女,蓮花是屈從於白人男性的、小巧溫順的中國娃娃。小說裡的蘇絲黃並不屬於這兩種窠臼,但電影卻多少要迎合大眾的心理期待,於是電影裡的蘇絲黃相對於小說裡的她,硬是被安上了不少智商可疑的表現和莫名其妙的幼稚,從而較為符合「蓮花」的人設。
而且,好笑的是,電影裡鏡頭一轉,當蘇絲和羅伯特在南國酒店再次碰面後,先前還一臉傲嬌的蘇絲很快就進入不屈不撓地黏着羅伯特的狀態,並以頑固的在場搶先於羅伯特的白人女友──一位富裕的銀行家的女兒──確定下和羅伯特的情侶關係。一句話,電影裡的蘇絲太像個漂亮而幼稚的孩子,小說中蘇絲的大氣、果敢、精明與堅毅在影片裡幾乎沒有表現,電影裡的男主角羅伯特因而曖昧於「愛人」與「父親」雙重身份間。
電影裡的羅伯特始終處於兩人之間的支配地位,他與蘇絲交往的過程也是教導、征服與支配她的過程。教導的高潮發生在電影的後半段,這樣一處情節裡:一次,蘇絲穿上昂貴的歐式服裝想討好羅伯特,羅伯特卻生氣地責怪她像下賤的歐洲妓女;他幾乎可以說是狂怒地扒下蘇絲的那套衣服,在蘇絲驚慌的啜泣中隆重地「請」出他為蘇絲準備的一套服飾,那是中國古代的鳳冠霞帔。接着,蘇絲神色嚴肅地穿上那套中國古裝,並對着羅伯特恭順地行禮──在答應他的求婚時謙卑地說自己會一直跟從他,直到他要求自己離開。
這個情節是小說中沒有的──小說的讀者無法想像羅伯特會以如此暴風驟雨的方式扒下蘇絲的衣服,更無法想像他還會端出一套古裝讓蘇絲來角色扮演。他,電影裡的羅伯特,所傳遞的信息是只有古老和落後的東方中國才具有美感,才能被他接受。從文化符號上說,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這是一個更具所謂「男性氣質」的,美國式的羅伯特──他象徵着那個接過了日不落帝國的文明的火把,繼續把訓導與救贖帶向東方的新的帝國。當然,蘇絲對此毫無怨言。她就像蝴蝶夫人,等待着西方男子改變自己的命運。
今天的文化批評工作者總是用「東方主義」一詞來評判這電影,說電影《蘇絲黃的世界》所展現的西方男性與東方女性的愛情故事是典型的白人視角的對東方的女性想像,這是一點都不冤枉它的。香港大學學者馬蘭清(Gina Marchetti)在《浪漫史與「黃禍」:好萊塢電影文學中的種族、性與話語策略》一書中,以《蘇絲黃的世界》與由韓素音的自傳改編而來的《生死戀》(Love Is a Many-Splendid Thing,1955)兩部電影為例,分析了好萊塢電影中的「香港的白人騎士」情節以及它所象徵的美國的地緣政治想像。不過,細想一下,除了東方主義的因素外,恐怕還有性別話語的因素。當時女性的整體地位和現在大不相同。那時候,西方女性主義的第二波和自由主義女性主義都還沒有展開呢,老電影裡的許多白人女性形象按當時的理解是性感而純真,但按今天的眼光去看,恐怕也是夠幼稚與矯情的。所以,今天我們看光影中的蘇絲黃的種種不舒服,那種莫名其妙的小女孩氣,除了東方主義的因素外,應該還有當時社會對女性定位的歷史局限性。

2一往情深的英國人羅伯特
小說裡的羅伯特與電影裡的羅伯特很不同。
第一個不同是羅伯特國籍的不同:在小說裡他不是美國人,是英國人,來香港前曾在馬拉西亞的橡膠園裡做過經營者的助理;而在電影裡,羅伯特是美國人,來港之前似乎是在金融機構裡做職員。這個區別重要嗎?不可謂不重要。英國與美國,在1950年代末,一個是消散中的日不落帝國,另一個是鳥瞰全球的超級大國。同樣都是羅伯特,小說中的英國人羅伯特溫情款款,君子謙謙,他有着藝術家的文藝、浪漫與自洽,同時又很實際,看得清自己的能力與位置。對於蘇絲這個象徵着香港的符號來說,小說中的羅伯特是一位緩慢的老情人,雖有白人與文化人的尊貴,但物質實力已經消散,只能用耐心的等候,形而上的精神戀愛和對於「性佔有」這件事情的不以為意來鼓勵這個情感結構。
可以說,與電影裡那個繼續訴說着東方主義式的帝國話語的羅伯特相反,小說裡的羅伯特恰恰是「後—殖民」式的人物,他生活並思考在舊的殖民體系消散瓦解之際。這部小說是第一人稱的視角進行敘事,敘事者即羅伯特,他不斷地和讀者交談,回憶過去的體驗,袒露內心的想法。按照他的回憶,在學生時期他每年都有一項假期作業,那就是去倫敦各大美術館看經典的藝術和珍藏的名作,但美術館文化激起了羅伯特的批判意識,他認為這些作品是死板而沉悶的。羅伯特應該屬於那種直覺藝術家。直覺藝術家即使沒有經過系統的學院教育,也能感受到既有藝術形式的雷同與過時,能本能地意會到下一個美學的生機所在。羅伯特靈光乍現的一刻發生在二戰期間的緬甸。在一次飛機轟炸中,他看到一位河邊洗衣的緬甸婦女抬頭看了一眼飛機──「匆匆且漠不關心地瞥了一眼,眼神中甚至帶着輕蔑」,然後繼續洗衣,那種從容激發了他的體悟:「因為她那一瞥,她微微抬起的頭和捶打衣服的雙手,在我看來異乎尋常地美麗,具有深刻的含義,表達了真實的道理。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夠捕捉到並永遠保存這一瞬間!它道出了關於緬甸、關於戰爭、關於人民、關於生活的一切!
洗衣女的那抬頭一瞥,在羅伯特看來比「仰光大金塔和蒲甘搖搖欲墜的佛塔更能代表緬甸最真實的美麗之處和這個國度最純正的內涵。」但是,後來他非常用心地去找這樣的神情、姿勢和瞬間,反而找不到那種感動,他仔細體會後得出的結論是觀察者本身也是這個背景的一部分,「所以當我看到伊洛瓦底江邊浣衣的緬甸女人時,打動我的並非她當時臉上的表情,而是這種表情在我眼中的含義」。那是甚麼含義呢?那就是「我對破壞和戰爭的憎惡」。
羅伯特說他憎惡戰爭與破壞,這不僅是一般層面上的和平呼喚,因為他並不是在目睹了戰爭慘況後提煉出反戰的意思,而是在一個難以複製的審美時刻之後發現了自己內心的某個真相。也就是說,這裡所說的「憎惡」不唯是對外界的刺激反應,更是他內心深處原本就蘊藏着的本能;他一直不知道這個本能,直到洗衣婦女的那一眼最藝術地表達了它:他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也許天然就是。他所憎惡的,不僅是戰爭機器,還包括種種強迫別人與驅使他人的權力意志。
種強迫別人與驅使他人的權力意志。這麼看來,難怪後來可以成為畫家的他,小時候在倫敦博物館裡對假期作業所劃定的博物館的經典藝術作品不耐煩。換一個時空他也許能完全欣賞和接受那些作品,但是,當那些作品以必修的經典的面目出現時,他心生牴觸。小說裡羅伯特說,他發現了關於藝術的第一條,也許是唯一一條真理,那就是藝術不是說這個事物自身的樣子,而是「在我眼中某個事物的樣子」。有了思辨的,去本質主義的觀念,再加上他對強權的不以為然,書中羅伯特後來與白人社交圈的分歧,以及他的跨種族跨文化的愛情也就順理成章了。戰爭結束後,羅伯特不喜歡倫敦,不喜歡那被房地產公司的術語夾持的生活,東方大地令人沉醉的氣息讓他渾身覺醒,恢復活力。朋友跟羅伯特偶然提到香港,他也就隨緣地來到這裡,看到香港擁擠而熱鬧的民眾,充滿活力與興奮的氣氛,他知道這正是他想要的地方。
初到香港時,白人們提醒羅伯特不要去灣仔找住宿的地方,因為那裡太吵,太髒,窮人多,然而羅伯特還是去了。

「沿着長而陡峭的台階走下山坡,下到灣仔最古老的區域:熱鬧的小巷,排水溝裡填滿垃圾,路邊的小商販和街攤,熱鬧而喧囂。燦爛的陽光斜斜地灑下來,光與影的對比顯得愈加明顯,頭頂晾曬的衣服如飄揚的彩旗。」

「碼頭對面的馬路上是狹小的臨街店舖,沿着店舖之間的漆黑樓梯而上,是擁擠的出租屋;孩子們在馬路旁玩跳房子遊戲,一邊玩一邊把米飯扒到嘴裡,好像所有的中國孩子都是邊玩邊吃。」


小說裡對香港灣仔的描寫生動卻不繁縟。羅伯特找到一家靠近港口的酒店,這就是南國酒店。在看過可以俯瞰街道與碼頭的陽台,看過樓下隔扇門就是舞廳,不時有穿着高跟鞋和高領開衩旗袍的舞女走動的大堂後,羅伯特想:「是的,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這裡就是一個接觸點,這裡就是我可以開始的地方。」
在電影裡,美國人羅伯特的情感故事是場三角戀,蘇絲和銀行家的女兒同時都愛他,他則選擇了在階級與種族因素上處於弱勢的蘇絲,因為蘇絲是他繪畫的繆斯。在小說裡,英國人羅伯特也有兩個女友,但不是同時的三角戀,而是有先後。在來到香港之前,羅伯特曾在馬來西亞的橡膠園裡工作過,在那裡他結識了前女友斯特拉.普洛登。普洛登小姐「長得還算漂亮,而按照馬來人的標準,她算得上極其美麗」,但她不是羅伯特的靈感來源。羅伯特總是畫馬來人,而且十有八九都是馬來女孩。看到男朋友如此沉浸於對馬來女孩的繪畫中,普洛登小姐怒而分手。對此,羅伯特說:「難道你不明白,她們身上的單純和天真,是你早已失去的嗎?」這一情節表明,不能說小說裡就沒有類似電影中那樣的西方對東方的凝視,白人自由主義者也有他們的東方主義。雖然不喜歡殖民的邏輯與軍事的手段,但他們喜歡以審美為切入點,以藝術為手段,把東方給簡單化和烏托邦化;他們依然保留着對東方的女性想像,依然通過對東方女性的關懷與愛來消解真正的東方人的存在。當羅伯特的目光越過灣仔時,雖然他站在便宜的南國酒店的陽台上,雖然他的目光浪漫而柔情,但他還是處在一種審美與倫理的高位上。
但無論如何還是要強調這一點:和好萊塢電影不同,小說裡沒有那種明顯的東方主義的眼光,所以說好萊塢電影把這本英國小說給「東方主義化」了。讀者在閱讀梅森筆下的羅伯特時,幾乎感覺不到他是白人,他更像一位很有女人緣的中國文人,在一堆脂粉裡他一往情深於最美的那個蘇絲。

3 本的落日殘夢
電影《蘇絲黃的世界》只塑造了羅伯特一位男性形象,小說則不然。除羅伯特以外,小說裡還有幾位蠻有性格特點,反映時代特色的男士。
蘇絲前後還有過四位男友。這四位先生中,頭兩位着墨不多,算是蘇絲有孩子這個情節的引子,後兩位男友則都被給予了一定的塑造,讓我們更多地看到在那個時代的香港,中上層商界白人的洋洋自得的生活。
蘇絲的第一個男友是艾倫.繆爾,英國駐華企業裡的高管,他慷慨大方,善解人意,用書裡的話說「艾倫是英國最好的宣傳大使,蘇絲從此對英國人產生了好感」。可惜,剛和蘇絲定下終身,艾倫.繆爾就在一次出海遊玩中遭到鯊魚的襲擊而遇難。
繆爾死後,蘇絲被一位來自英國的警察局裡的副督察傑拉爾德.帕里包養,這位英國人填補了繆爾離去後蘇絲心裡痛苦的真空。不久蘇絲懷孕了,她決定留下孩子。帕里開始時還樂意結婚生子,但很快就轉變了態度,最後以公務的名義離開蘇絲去了婆羅洲,且很快音信皆無,一去不返。
在蘇絲與男主人公羅伯特明確戀愛關係之前,她曾與一位客戶有過短暫的情感波瀾。這位客戶叫本,曾經是英勇的海軍長官,戰爭結束後在香港經銷空調。本是高大的,肩膀寬闊的男人,三十出頭,皮膚白皙,樣貌英俊,總愛一身熱帶打扮。說起來,本是正派人士,原本不會光臨風月場,出現在南國酒店樓下的舞廳裡是因為他的家庭生活出現了極大的不和諧。
本有妻室,而且他的妻子伊莉莎白很迷人,明艷聰慧,社交聚會中的靈魂人物。但是,一從社交場合轉回到家裡,伊莉莎白就成了怨婦與善於同丈夫鬥爭的「女性主義者」。她強迫本放棄每個週末都要出海航行的習慣,認為這個習慣等於當眾宣佈本對她不夠在意與親熱,簡直是對她的羞辱。表面上漂亮而富足的一對夫妻私底下是熟悉的陌生人,互為性冷淡。本認為是伊莉莎白的佔有慾與控制慾讓他完全喪失了陽剛之氣。帶着對喪失陽剛之氣的恐懼,本包養了南國酒店裡最奇貨可居的蘇絲,蘇絲果然令他滿意。本享受到了外面女人的溫柔後,在愉悅感和負罪感的共同作用下,回到家對妻子漸漸溫柔體貼起來,他的家庭關係也隨之好轉。
但是,有一次,蘇絲為了多掙錢接待了美國水手,破壞了包養協議。本聽到風聲後的反應不是終止協議,而是憤怒地「屈尊」開車來到南國酒店、假扮警察、驅逐水手,還打了蘇絲的屁股。按照那時風月場的規矩,這種爭風吃醋與大打出手意味着本在宣佈對蘇絲的認真與專有權,也可以理解為某種愛情的忠實。所以,挨了打的蘇絲其實是感動的,欣喜的,本在她眼裡馬上就成了「白馬王子、加里.庫珀與萬金油產業繼承人三者合一的浪漫化身」。單純的蘇絲開始忘記自己的身份,全心全意地憧憬着和本去倫敦共同生活,期待這一次的愛的救贖。
羅伯特作為他們共同的朋友,在這段關係發展期間一直扮演着旁觀者的角色。他眼見本在妻子面前表現為最忠誠、最貼心的丈夫,親耳聽到本讚賞他妻子的社交魅力,得意於夫妻關係的漸漸好轉。他試探地問本有沒有告訴伊莉莎白關於蘇絲的事情,對方不假思索地答道:「告訴伊莉莎白?哦,我親愛的朋友!我絕對不會告訴她!」羅伯特於是知道,本可不像自己那樣地真心愛蘇絲,而且本是可以把這種自相矛盾的事情處理好的。
伊莉莎白知道了丈夫和蘇絲的出軌後,先憤怒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她拿出一份最後通牒,裡面羅列出了繼續生活的所有條件,其中最關鍵的兩條是本可以恢復週末的航海活動,但是本必須斷絕與蘇絲的所有關係。伊莉莎白的理解是,她之前反對丈夫週末航海的做法是目光短淺的,這是丈夫自貶身價地去找中國女孩的重要原因。本對伊莉莎白的處理結果讚不絕口:「真是太高明了,是啊,怪不得伊莉莎白樣樣優秀,我覺得一百個女人裡也沒有她這麼好的表現的。不,一千個女人裡也沒有。
通過敘事者羅伯特的眼睛,我們看到分手的那天,蘇絲心如死灰,而本坐在陽台的椅子上,伸着腿,自鳴得意地把手放在肚子上,對前來探問的羅伯特說:「當然,男女關係中最重要的因素是精神陪伴,生理方面無關緊要,真的一點兒也不重要。
這一系列舉動表明本是多麼的虛偽與算計,典型的口是心非的中產階級利己主義者的形象。不過,這裡還有一個問題:為甚麼本那麼看重週末航海這件事情,以至於伊莉莎白可以拿這個做條件呢?羅伯特在離開本之前,看到了本的一個舉動,或許能說明一切。本的陽台可以看到海港,忽然本的注意力被海港上一艘停靠着的巡洋艦所吸引,在那一刻,「我看見他眼中的困惑一掃而盡,再次充滿了平靜和滿足,是我之前不曾見過的,彷彿一位船長站在駕駛台,深知整艘船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下,自己掌握着它的命運。」「他覺得自己正在做男人真正要做的事情。我知道有那麼一刻他回到了海軍,回到了關係明確、目標明確、命令明確的生活中,那裡沒有女人、沒有煩擾、沒有紛亂的情緒,也沒有性愛。」
原來,本的夢想與激情在大海,在炮艦,在對他來說剛剛過去的時代裡。他其實不會去愛任何人,因為任何人都代替不了他心中的理想。小說裡還有一位人物和本挺相似,他們都需要以外在的征服來抵達心靈的滿足,他們的激情所投射的對象都令人油然聯想到日不落帝國的雄風。另一位人物是羅伯特來香港之前的老闆,在馬來西亞經營橡膠園的惠勒先生,他的夢想在雪山。
從部隊復員後,倫敦的辦公室生活令羅伯特煩悶,東方沉醉的大地在呼喚他。他離開英國後的第一站是馬來西亞,在惠勒先生的莊園裡做管理工作。惠勒先生的客廳,四周用窗紗圍起來,像個牢籠似的,這顯然是一個略有些自閉的人。引人注意的是書架上亂糟糟的關於登山的書,以及牆上貼滿了從雜誌上剪下來的關於登山壯舉的照片,顯然,夢想征服皚皚山峰是惠勒發洩情感的方式。一聽說羅伯特會畫畫,惠勒就希望對方能在畫布上重現自己征服珠峰的時刻。
小說裡說有一處歐洲人體面的居住地叫「落日公寓」,頗有意味的名字。英國人本和惠勒就像是落日照耀下的人物,而落日就是那已然過去的時代賦予他們的激情,是那些塑造他們的男性氣質的,關於殖民、探險與戰爭的故事。但是,時代變了,生活與生產方式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們生活在戰後的國際格局與商業世界裡,昔日的人生夢想與偉大意義漸漸化為他們的業餘愛好,同時,這些愛好所象徵的男性氣質只是外在的;內在的東西已然喪失──就像羅伯特忽然看到了本的夫妻關係真相。小說裡還有一處畫龍點睛的情節,更充分地表現老式的種族主義與殖民主義已然不合時宜,需要打破。這個情節是有一天晚上,羅伯特參加一個歐洲旅外人士的聚會──「一套乏味的殖民地雞尾酒會社交」。
晚餐席上有一位中國通,他名叫奧尼爾。當餐桌上大家都在談論該如何與歐亞混血兒打交道時,他忽然開口說他的祖母就是中國人,他就是混血兒,大家都很震驚。這時,一位女士,一位自稱從小就彬彬有禮,對歐亞混血兒毫無區別對待的女士說:「不過,奧尼爾先生,您的祖母一定出生大家庭,出生真的很重要。」但奧尼爾回答說:「不是,其實她是我祖父妻子的保母。」這下大家徹底陷入沉默,「只有藏在櫃子裡的骷髏發出聲響,裡面有兩個骷髏――中國血統和私生子」。尷尬的沉默後來被一個高亢的女聲打破:「希爾達,我有沒有告訴你,我明天不能去打橋牌?明天我要參加教會活動。你也知道,讓那些可憐孤獨的小男孩一見我這個真正的英國女人意義很重大。」這位女士高聲插進的這段話意味深長,它表面上在引開話題,其實並沒有離開人種之間的高下優劣的話題。她以慈善、高大、光明的白人女性形象去化解奧尼爾所說的「祖母」的震撼──那個在黑暗角落裡與白人發生關係的華人女性。
晚餐後奧尼爾離開,羅伯特也跟着走了出去,他從心裡認同這位老者的思想。出門後,奧尼爾說自己的混血故事是編造的,他祖母並非中國人,那只是他跟這個社交圈開的玩笑。奧尼爾緊接着解釋:「你當然不能太把這些人當回事,現如今他們已經沒有多少意義,這種心態與孕育它的帝國一樣是注定要落敗的,可他們總覺得是這種心態孕育了帝國,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這種頑固的心態不過加速了自己的衰敗。說句不怕得罪主人的話,我估計今天晚上參加宴會的大部分客人都是不值一提的人物,而那些真正的帝國建造者,才是一流人物。

4 羅德尼的「精分劇」
就在本半心半意地與蘇絲廝混時,第四個白人男性出現了。按說,蘇絲當時被本所包養,不可與循着花名而來的羅德尼.特斯勒進一步交往。但特斯勒先生自稱對繪畫懷有狂熱興趣,而且想通過蘇絲來認識羅伯特以及他的「南國畫作」,於是,蘇絲接納了他的闖入並引見他給羅伯特。值得注意的是,這位年輕的特斯勒先生是美國人。他是這樣出現在英國人羅伯特的門口的:

二十分鐘後,敲門聲響起,蘇絲帶着一個年輕人進來了,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他留着平頭,顯然是個美國人。他穿着華達呢西裝,價值不菲卻採用低調的英式裁剪,裡面是一件真絲襯衫,口袋是繡着英文字母,領結打得整整齊齊,腳上是一雙絨面革皮鞋。他向我伸出手,臉上帶着迷人而直率的男孩子氣的笑容:「很高興認識你,鮑勃。我想他們都叫你鮑勃,對嗎?」
他的手很柔軟,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戴着黃金的印章戒指,他的聲音帶着輕微的美式鼻音。然而我想,即使不是他的口音和髮型,我還是能輕而易舉地猜到他的國籍,他敏捷的握手方式和溫和的笑容都彷彿在宣稱:「我是美國人,我為此感到驕傲,你不是在跟我一個人握手,而是在跟整個美國握手,跟帝國大廈、全美電視網、通用汽車和美國民主憲法握手。」


考究的服飾,做作的爽直,見多識廣的羅伯特一下子就感受到對方蓄意的友好舉止下的攻擊性,因為那是一種誇張的熱情,來自於要迅速地把自己置於高於對方的戰略定位的意圖。而且,羅德尼表面熱情的話語──「很高興認識你,鮑勃。我想他們都叫你鮑勃,對嗎?」實則是在越廚代庖地給對方命名。但羅伯特何等老道,笑着回答:「一般別人不叫我鮑勃,不過你這麼叫我也不介意。」這一回答不卑不亢,指出了對方自以為是的預設,不動聲色地抵擋了對方的定位意圖。
羅德尼是那種令人不安的人,舉止間帶着略有精神分裂感的表演。羅德尼接下來搬出第二個「命名」的套路,他說:「那我希望你也不要介意我把你錯稱為瑞德?」他解釋說自己曾有一個朋友與羅伯特同姓,但是名字叫瑞德,所以不禁把羅伯特當成瑞德了,而且瑞德是「非常好的人,非常非常好的人。這麼說來,我覺得你們兩個還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呢。
羅伯特依然舉重若輕,輕淡地回答一句「我真是受寵若驚」。
對方繼續表演,再接下來似乎於無意中開始稱對方為「瑞德」了,而且這麼稱呼以後,他還彷彿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似的,惱怒地彈着手指,然後又咧嘴對羅伯特笑着說:「瑞德,你不要摻和進來,聽到沒有?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大好人,不過現在我和鮑勃有事要談。」「我有種感覺,我和鮑勃會成為很好,很好的朋友。
羅伯特心想,一會兒「鮑勃」,一會兒「瑞德」,他的這齣舞台劇可真是讓人困惑。可就在他犯嘀咕的時候,羅德尼又轉移話題,開始盛讚他的房間與可以俯瞰港口的全景陽台了。總之,羅德尼的開場表演,那種表面上的真摯和熱情讓人覺得美國人是世界上最討人喜歡的客人,但實際上這種客人很難討人喜歡,他處處想控制局面,顯得優越,他不停地在友好與不友好之間切換。
那晚的「精分劇」到此還沒有結束。兩人談着談着,羅德尼忽然坦白,說自己其實並沒有那個叫「瑞德」的朋友,那其實是一個與人初次見面時拉近關係的點子,是他從一位美國行銷大師那裡學來的「破冰惡作劇」。羅德尼又暗示自己之所以會接受「破冰惡作劇」之類的培訓,是因為憂鬱和自卑,而憂鬱自卑的心理癥結又是因為他原生家庭的問題──他母親對他有着強烈的佔有慾。而且,他現在正在接受精神分析的治療中,治療的關鍵是不要刻意壓抑正常的釋放,而為了釋放自我,他給自己開了一劑環遊世界的藥方,這劑藥方包括從各種膚色的女性那裡尋求性刺激,畢竟,他需要擺脫母親的「束縛」。
至此,羅德尼完成了他在羅伯特面前的人設:一個有童年心理創傷的富豪。這個人設的潛台詞是想收服羅伯特──既然羅伯特對他的財富無感,那就用可憐,用現代派的創傷與憂鬱打動對方。聽了他這些話,羅伯特的感受是:「我努力讓自己心生同情,卻始終沒有成功。」因為他覺得羅德尼的話裡總有甚麼聽上去並不可靠,覺得羅德尼在描述自己複雜的心理時帶有太多分析性的愛憐和挑逗人興趣的說辭(a little too much loving analytical care,a little too much relish)。他懷疑這一切不過就是羅德尼的小道具,好讓自己顯得更有趣。「這個小道具就是他的自傷自憐,好博得他人同情,進而贏得朋友,影響人們。
其實,羅德尼也的確是神經質,童年心理創傷之類的說辭不過是委婉語,他真正患有的是另外一種神經質──有錢卻吝嗇的人的神經質。財富、物質上的實力是他們與人交往的底氣與籌碼,但是,在本性上,他們是吝嗇的,他們生活中的大方出手多半是為了實現某時某刻的某種佔有感,但是一旦佔有,佔有感帶來的滿足便轉瞬即逝,他們很快又陷入焦慮與不滿足的狀態中,目光搜尋着下一個目標。因為他們必須以外在的物的佔有來確認自己的安全感與存在感,他們又很容易進入與人為敵,以鄰為壑的戰備狀態。很可能,羅伯特在南國酒店的姑娘們中的好口碑,他所享有的信賴與喜愛激發了羅德尼的攀比慾與競爭心,他也強行進入南國酒店的世界裡。在這裡,在很短的時間裡,他幾乎和所有的女孩都有過交易,最能說明其性格的是這樣的細節:

總體而言,他對女孩們還算大方,但時不時他會突發急性吝嗇病,為區區五毛錢斤斤計較,亂發脾氣,指責女孩們想剝削他。他的吝嗇病總會毫無徵兆地發作,很快就成為女孩之間廣為流傳的笑話,她們說從他進酒吧的那一刻就能看出今天是不是他的吝嗇日:據她們說吝嗇日他的臉會癟癟的,看上去很冰冷。」

蘇絲先是因為與本的包養關係,拒絕了羅德尼的交往邀請,這自然激發了羅德尼的「鬥志」與征服慾。與本分手後,羅伯特的溫情勸慰與陪伴徹底感動了蘇絲,她暫時拋下為改變兒子的人生而盡可能賺錢的計劃,直面自己內心真正的愛情,與經濟困窘的羅伯特陷入愛河。這期間,羅德尼一再軟硬兼施地糾纏蘇絲,時常表現得像歇斯底里的神經病,非要達到自己的目的不可。
不久以後,蘇絲還是選擇去做風塵女,因為她不想看着孩子長大做苦力,她要掙到能供養孩子出國留學的錢。羅德尼的財富此時發揮了作用,蘇絲跟他一起離開了南國酒店。那麼,羅德尼是贏了嗎?當然沒有,在羅德尼結束了他對蘇絲的「狩獵遊戲」後,他並沒有感到滿足的喜悅,而是於落寞中一個人搭乘飛機飛往下一段人生之旅。羅伯特一路跟着他到機場,懇求羅德尼告訴他蘇絲的去向。蘇絲從來都未放下對羅伯特的愛,而羅伯特在這個時候都沒有嫌棄與放棄蘇絲,他們之間的愛情是對羅德尼最大的揭批與諷刺。羅德尼充滿恨意與敵意地離開了──他沒有朋友,也沒有戀人。羅伯特看着他的背影,大喊「羅德尼」的名字,還揮了揮手,想讓他帶走一份美好的記憶。然而,好幾位乘客都回過頭來看他,羅德尼卻沒有回頭。

4 結語
在小說第一章的最後,羅伯特第一次見到蘇絲,很想結交她,但是蘇絲拒絕了,兩人分手時有這樣一段文字描寫:

她伸出手來要跟我正式道別,我握住她的手時她突然小聲地咯咯笑了,然後轉身朝軒尼詩道飛奔而去,馬尾辮盪來盪去。她回過頭來,匆匆朝我揮揮手,然後就淹沒在大牌檔、黃包車和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我想,消失了,就這麼消失了,正如那句著名的法國格言:『離別,死去一點點』。

蘇絲消失了,羅伯特惘然有所失。
這段傷感的離別簡直暗示了文本外作家後來的文學命運,梅森在1957年寫完《蘇絲黃的世界》後幾乎再無作品問世。理查.梅森1919年出生於英國曼徹斯特附近,1939年進入英國皇家空軍,一直服役到1944年。他在印度時接受過短期密集的日語培訓,曾在印度與緬甸擔任過部隊監獄的口譯與情報人員。梅森有過三段婚姻,這本書寫於他第一段婚姻的末期:1948年,梅森與先鋒派文學圈中的知名作家安妮.卡明(Anne Cumming)私奔,兩人遊歷歐洲,駕車非洲,但最終於1958年離婚。也許,蘇絲的身上有些許自由不羈的安妮的影子吧。
1988年,梅森很罕見地在電視上出鏡接受訪談,他說自己在《蘇絲黃》之後,再無靈感光顧,因此這部小說,這部探討甚麼樣的愛才能跨越種族的邊界與政治的隔閡的小說,一直對他和他的家庭來說非常有用,就像一筆祖上的遺產;拜那本書的版權所賜,雖然他們的日子算不得富貴,但總歸一直都還不錯。
說起來,那電影對小說改寫了那麼多──羅伯特.洛馬克斯成了美國人,主要人物羅德尼刪去了,小說後三分之一的內容刪去了⋯⋯梅森有理由不滿意,但梅森還是滿意於那部電影的,除了對男主角不滿,認為他一點兒也不像他所寫的羅伯特,反而像個「美國銀行家」。的確,電影也有電影的優勢。電影《蘇絲黃的世界》是在香港實地取景拍攝,到亞洲實景拍攝在當時算是美國電影製作的創新之舉。電影把遠方推到跟前,帶領觀眾去看有趣的亞洲,看到小說中所述的「所到的每一個地方都以蜂擁的人群和頭頂上數不清的晾衣物提醒我,這是世界上最擁擠的城市。


【參考文獻】:
 ① 劉瑜:〈殖民土壤中的混血產物――香港的蘇絲黃旗袍〉, 《裝飾》2010年第1期
 ② 理查.梅森著:《蘇絲黃的世界》,張永英譯,湖南文藝出版 社,2015
③ 周文萍:〈「待拯救的世界」及其影響研究〉,《文藝研究》 2017年第9期
④ Gina Marchetti, Romance and the 「Yellow Peril」: Race, Sex and Discursive Strategies in Hollywood Fictio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
⑤ Jeanette Roan, Envisioning Asia: On Locations, Travel, and the Cinematic Geography of U.S. Orientalism, 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10.

潘  雯 比較文學博士與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博士,現為浙江行政學院副教授,已出版學術專著《美國的華人話語:美國華裔文學批
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