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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丁:先鋒鬯先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6月號總第414期

子欄目:紀念劉以鬯先生逝世一週年特輯

作者名:阿丁


我叫他「鬯先生」。也是那幅畫像的名字。一般來說,人們多喊他「劉先生」,或全名「劉以鬯先生」的,不知道是不是獨我這麼叫他。來源應該久遠,九十年代的某個錄影廳,該是看過一部叫《佛山贊先生》的老港片,演詠春宗師梁贊的是黃錦燊,「白蛇」趙雅芝的丈夫。「燊」,與「鬯」一樣,也是個生僻字,查了才會唸,才認識。之前初見「鬯」,查後方知,「鬯」通「暢」,還是古時祭祀用的香酒。依此附會下,鬯先生行文有時明快曉暢,經王家衛加工放大之後,倒很有些句子成了前者墨鏡上滾動的流行語。然而他更多的篇目並不那麼好讀,有人譽他為「意識流大師」,淺薄而討嫌,卻也側面說明,老先生的作品閱讀門檻不可謂不高,那些詩性的跳躍的句子,還是很排斥不肯用心的讀者的。單就香港讀者而言,讀亦舒的,恐怕就讀不下去劉以鬯,至少也得讀幾本亦舒她哥倪匡先生的作品,或可再過渡到劉以鬯。
鬯先生在孤島寫作,除了前期那些被他稱為「謀生垃圾」的專欄,在小說上,在文學上,他卻是,也確實是以心血、虔誠與持久的探索獻祭的,「以鬯」兩字,所名實是非虛。
前陣子寫完個第二人稱敘述的中篇,又恰蒙潔茹不棄約我寫寫老人家,便又順理成章地憶起初次「結識」鬯先生的機緣。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當時想用「你」來寫個短篇,事先免不了找前輩來偷師,彼時已讀過卡洛斯.富恩特斯的《歐拉》,迷戀、嘆服,復又沮喪,總之是不得其門。卻在無意中得知,六十年代初就有個名叫「劉以鬯」的中國人用「你」來寫過了。那篇極短,卻禁得起反覆品咂,當下就讀了數十遍,酒徒啃雞腳般的仔細與貪婪――「設想是一個無月無星的黑夜」――由此,「你」來敘述的門便吱呀呀打開,你可以想像下一個文學青年在那一刻的喜悅。或許比不上另一位文學青年在墨西哥城的小旅社邂逅胡安.魯爾福,卻也只是程度的不同。所謂「作家中的作家」,當然是能夠為有志於此的後輩推開一扇門的。想多了便也有遺憾湧上,原本如鬯先生,早早就從現代西方文學中汲取了養分,若非因為割裂,是可以更早些「反哺」內地的。再一想,這遺憾終究是迂了,一廂情願的迂。
此後又讀了他一些,比如《酒徒》,比如那篇同樣短小卻意味悠遠的〈蛇〉,借了許仙白素貞的殼,描摹的卻是現代人在婚姻情感之泥淖中的掙扎。「許仙開藥舖,生病的人就多了起來」――這個被我記入「發呆日記」的句子,看上去再也尋常不過,遠不如王家衛提煉出的那些變成電影語言的語詞流光溢彩,我卻視若珍寶――一個人開了藥舖,生病的人便多了起來,這可能嗎?可你還能找到比這更能彰顯許仙無上好運的替代嗎?文學從來不管也不計算現實的可能性,更不會理會甚麼「但願世間人無病,何愁架上藥生塵」,文學只負責虛構的真實,並以此超越現實。而在他的〈吵架〉中,鬯先生根本沒讓人類出場,只把作家的眼睛化為可變焦鏡頭,三百六十度掃視房間,掃視那些有人氣有體溫附着的器物,掃視這一逼仄空間內曾經發生的誤解、疏離、戰爭,斷裂與彌合的可能性,之後再不介入,把虛構與萃取的權力最大限度讓渡於讀者,有心的讀者。或許時間會證明這些並非大手筆,可時間同樣會證明,鬯先生作品之上先鋒性的光澤。「先鋒」,一度是中國文學的熱詞,何謂先鋒也早就被太多人解讀,我只說我的,在我看來這就是先鋒了――
挑戰,挑戰既有的文學倫理;反叛,反叛所謂的主流寫作;探索,以湯姆.索耶般的孩童心態,踏上一條又一條雖行人寂寥卻興味盎然的小徑。據說鬯先生九十五歲時有記者訪他,問「有何心願」,老人說,「希望能寫出與眾不同的作品。」又問為何,答:

那是不需要鼓勵的,只要喜歡,就會用各種方式去走這一條路。

世有十八老翁,八十頑童。因此而越發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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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記:2018年5月前,應潔茹之邀,為老人家作油畫畫像一幅,權當百歲壽誕賀禮。我本業餘,畫得並不好,潔茹說要付錢,我說借我個膽子。一則受過老人家文字的惠,二是老人家比我奶奶還大幾歲呢,為期頤老人畫畫還收錢,幾乎跟犯罪差不多了。
倒是該感謝潔茹給我這個機會。後來聽她和紀錄片攝影師說,劉太太把畫拿到鬯先生榻前,老人家見了眼裡有光,伸手指畫,孩子般呼喊:


劉以鬯!劉以鬯!
願您安息。

2019年5月2日




阿  丁 當過醫生、記者、編輯、圖書出版人。有長篇小說《無尾狗》《我要在你墳前跳舞唱歌》,短篇小說集《尋歡者不知所終》
《胎心、異物及其他》《厭作人間語》,歷史隨筆集《軟體動物》《也曾酒醉鞭名馬》(再版),文學隨筆集《職業撒謊者的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