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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維樑:文學的「藏山」和「傳人」——從劉以鬯的《酒徒》說起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6月號總第414期

子欄目:紀念劉以鬯先生逝世一週年特輯

作者名:黃維樑

香港文壇的人瑞劉以鬯先生去年6月仙逝,對其人其文,香港內外的文學界多人撰文懷念和讚揚。劉以鬯(1918~2018)最為人稱道的作品是1962年出版的《酒徒》,它有中華第一本長篇意識流小說的美譽。和很多小說一樣,書中主角多少有作者自傳的成分。不過,此書寫的是酒徒,我所接觸的劉公,宴會時卻是滴酒不沾的。《酒徒》的主角生活潦倒,難免憤世嫉俗,沉醉酒鄉中,有時頗有不驚不休之論。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香港社會,經濟未起飛,教育不發達;書刊提供的多是言情通俗的小說,普羅讀者讀之而消磨時間,而得到娛樂。劉以鬯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南下香港,學歷不獲殖民地政府承認,為了謀稻粱而日寫萬言去「娛樂別人」。年輕時懷有文學理想的這個「爬格子動物」(或者說「寫稿佬」),向自己「問責」,決心要撥出時間為「娛樂自己」而創作;《酒徒》是其宏願的一個體現。

《酒徒》傾情迎西風
我把這部小說稱為「文人小說」。這種小說的一個特色是書中多學問多議論,《酒徒》正如此。十九世紀中葉以來,中國積弱,東風一直被西風壓倒;社會、政治、經濟、文藝的「富強」之道,是「西化」。劉以鬯傾情迎接西風,在《酒徒》中這樣主張:文學界應該「有系統地譯介近代域外優秀作品,使有心從事文藝工作者得以洞曉世界文學的趨勢」;他又藉酒徒之口,大力推介西方現代小說,認為「每一個愛好文學的人必讀的作品」,包括「湯瑪斯曼的《魔山》、喬艾斯的《優力西斯》與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是現代文學的三寶。此外格雷夫斯的《我,克勞迪亞》、卡夫卡的《審判》、加謬的《黑死病》……」這裡只引錄前列的書名,我一數書單,共有十七部小說作品。作者除了一個日本的芥川龍之介外,全部是歐洲和美國的。中國的呢,一個也沒有:現代沒有,古代也沒有。
現代詩1950年代在台灣興起,有詩是「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的口號。「橫的移植」指移植西方文學,「縱的繼承」指繼承中國傳統文學。西風猛烈,中國傳統文藝之舟「檣傾楫摧」不用說;問題是西方的「船堅炮利」,東方的讀者難睹其真面目,遑論利而用之。上引的「三寶」,如果是寶藏的話,其藏量巨大,實在深不可測。
篇幅浩繁的《魔山》在1924年出版,論者謂此書「淵博、含蓄、有雄心、晦澀」;作者德國人湯瑪斯曼本人告示讀者,如要理解這大部小說,得好好閱讀兩遍。法文的《追憶逝水年華》(後來多翻譯為《追尋逝去的時光》)共七部分,在1913~27年先後出版。論者謂這部大著探索人物隱秘複雜的內心,其意識流技巧卓越、象徵意味豐富。我慚愧,德、法這兩部巨構,原著我讀不懂,英文譯本和後來的漢語譯本則無緣(其實是無暇)閱讀。

劉以鬯「三寶」中的《優力西斯》
只說「三寶」中的《優力西斯》(Ulysses)。1970年代初期,我在美國讀研究院,有一科是「英國現代小說」,教材之一是厚達七百八十三頁的《優力西斯》;公認是傑作巨著,教授不得不列入課程。我「斥資」另購一本《喬艾斯導讀》(A Reader´s Guide to James Joyce),作為助我理解這部艱巨名著的「秘笈」。當年教授講解書中片段,大概不到全部內容的三十分之一。教授泛泛而談,沒有深究;我們作為學生的,既得「放馬」,自然得過且過。近來讀夏志清和他兄長夏濟安的書信集,乃知夏志清在耶魯大學英文系讀博士班時,名教授克魯勃斯(Cleanth Brooks)教《優力西斯》,是一句一句向班上的優才生解說的。天曉得克教授克服了多少多語種、多典故、多文體、隱晦複雜的意識流內容。夏氏在他後來的文學評論和散文裡,似乎沒有怎樣提到《優力西斯》。他閱讀過全書嗎,我存疑。淵博的錢鍾書呢,我查《管錐編談藝錄索引》,《優力西斯》只在《管錐編》的一條註釋中出現過,像蜻蜓點水一樣。
《優力西斯》主要寫都柏林三個小人物――一個青年,以及一對中年夫婦――一天十八個小時的日常、家常生活,用了七百多頁的篇幅。「諾頓」(Norton)的《英國文學選集》(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認為閱讀此書可有幾個層次:一是對現實的描述;二是對人物心理的探索;三是語言多種風格的運用(包括全不用標點符號的最後四十六頁);四是深刻的象徵意義。本來三個小人物有何足觀呢,喬艾斯「厲害」之處是他隱隱然拿此三人和荷馬史詩《奧德賽》的三個要角――足智多謀的英雄優力西斯、其忠貞的妻子、其尋找父親的兒子――相關而述,或作平行,或作對比。此外,莎士比亞、但丁等文學名著,以及歷史、哲學等著作也在書中任他驅遣引述。研究喬艾斯的專家指出,書中人物形象飽滿立體,其言其行,往往因小見大;深謀遠慮的作者,目的是把幾個小人物寫成具普遍性的全人類,把都柏林寫成整個世界。我最近重讀《優力西斯》,覺得其艱難不減從前。自然只是讀幾個片段,包括題為「Nausicaa」的第十三章。原著的地方地方色彩甚濃,描述細緻或者說瑣碎,我的一個難處在此。此書1920、30年代在歐美被禁,原因是淫褻:第十三章有片段寫男主角為一個美少女心動,繼之以慾動,於是手淫起來,其動作和都柏林市煙火放射的情景同時出現。論者指出,這一章所用意識流技巧特別複雜,哪些段落是男主角的內心獨白,哪些是美少女的,根本分不出來;讀者和評論家很有「剪不斷理還亂」的困惑。

各有各的「意識流」
讀《優力西斯》之難,難於上青天。一書已如此,還有另外「二寶」以及其他,「必讀」云云,只能說是崇洋酒徒的酒後豪言壯語。「必讀」這十七部小說?我大膽地猜測、合理地懷疑:劉以鬯自己也沒有好好讀過他開列的作品。當代中國作家中,王蒙和莫言都用過意識流手法寫作,他們可曾讀過意識流「經典」如「三寶」的《優力西斯》、《魔山》、《追憶逝水年華》等巨構?我想,只要他們讀過其中之一,且是相當全面而仔細地讀過,他們就沒有時間寫出千萬言的等身著作了。
意識流就是人物意識亂流不斷,就是時空背景錯亂不清,就是角色身份混亂不明(當然,這些只是表面現象,高明的小說作者有其深層次的井然脈絡)――手握這把秘密的鑰匙,意識流小說的門大開,就湧出劉以鬯自有特色的意識流、湧出王蒙自有特色的意識流、湧出莫言自有特色的意識流……其實這沒有甚麼不妥,翻譯學有「創造性叛逆」(creative treason)之說,為甚麼文學不可以有「創造性模仿」?劉以鬯的《酒徒》部分內容用意識流手法寫成,但全書的篇幅、規模、雄心、意義層次、艱澀程度,都不能和他推崇的《優力西斯》並論。劉以鬯的文學觀強調創新,但他不用很多「創新」者喜用的艱澀語言。他為「娛樂自己」而寫的短篇小說〈吵架〉、〈打錯了〉、〈蜘蛛精〉等篇,文字清暢而手法精約(《文心雕龍.體性》論八種風格,精約為其一),有其別致的精彩。

艱澀巨構「藏諸名山」,精約短篇「傳之其人」
《優力西斯》等「三寶」,出版至今近百年,已成經典;1999年西方選舉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文學作品,《優力西斯》更名列榜首。古代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所渴求的著作「藏諸名山」,現代這幾本書已臻此境。美人一入侯門深似海,巨著一入大山空留名。馬克.吐溫說「經典之作是人人皆稱頌卻不想去讀的書」,對艱澀繁難的「三寶」等書而言,此說尤諦。劉以鬯的《酒徒》有令譽,向來學者對它的析論也不少;是否已「藏諸名山」,如已藏,藏諸哪個名山,則尚待文學史的鑒定。
劉公仙逝後,懷念、稱讚他的文章湧現。流覽一下,我發現多人說劉氏當文學刊物編輯時如何愛護提攜後進,少人一板一眼析論他的這篇那篇作品。有文章說劉公年輕時愛入馬場賭馬,愛到夜總會去「蒲」(粵語,意為尋歡作樂),很有「女人緣」。(這令人想起數年前夏志清辭世後,多人憶述與夏公的交情,描述「老頑童」的情狀,甚至講述他的婚外情;評論他作品的則甚少。)這些憶念的文章讓我們看到:不論「高雅」、「通俗」哪個級別的讀者,都多少喜歡「八卦」,喜歡看「娛樂別人」的文章。
作家因其天賦加上勤奮創造出公認的傑作巨構,奠定文學高位,讓它們「藏諸名山」。但「名山」太高太遠,佳作傑作如要真的不朽,必須「傳之其人」。當年我在香港讀大學,由「耶魯學士」(Yale Bachelors)教英文,洋老師讓我們讀短篇小說〈阿拉比〉(Araby),此篇和〈逝者〉(TheDead)同為喬艾斯《都柏林人》(Dubliners)中的名作,為眾多選集所收納。我初讀即驚艷難忘,後來讀的書稍多,認為寫少年慕少艾的情懷,沒有比它更現實而浪漫、精約而多義的了。以後傳道授業,我讓學生細讀〈阿拉比〉、《優力西斯》之類巨著,則自然只泛泛略提。日後我的學生大概也傳授此篇。劉以鬯精約且富創意的〈吵架〉、〈打錯了〉等短篇,讀者、論者有不少,已然傳誦於人。藏諸名山的,不管甚麼傑作巨構,就讓其好好藏着吧,由一代一代的專家去皓首窮經。

黃維樑 香港中文大學一級榮譽學士,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博士。1976年起任教於大學,歷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講師、高級講師、
教授;美國、台灣、大陸、澳門多所大學教授或客座教授;先後任美國Macalester College及四川大學客席講座教授。著有《中國詩學
縱橫論》《香港文學初探》《中國現代文學導讀》《中西新舊的交匯》《壯麗:余光中論》《黃維樑散文選》等二十餘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