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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 子:《陶瓷》,這鮮活有趣的話題——為劉以鬯先生一週年祭而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6月號總第414期

子欄目:紀念劉以鬯先生逝世一週年特輯

作者名: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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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2月至1979年7月,我在香港北角七姊妹道196號11樓的教育出版社編輯部工作,三年零五個月裡,先後編過一套小學語文教科書和數十種「雜書」(主要是機構屬下香港文學研究社的「中國現代文學作家選集叢書」四十種左右、「海外文叢」七種與回憶書系的第一種《回憶徐志摩》等)。

編完教科書送教署審查合格後,我奉命到樓東地下約三百方呎帶木梯的小閣樓,為編印「雜書」出謀劃策。在此逼仄空間同事的,連社裡總編輯馮若行先生在內,有四男二女共六人。
76年下半年某日,一位中年人,操蘇浙口音國語,造訪馮先生;他身材修長,貌似我少時在印尼銀幕上見過的香港電影小生黃河(1919~2000)。還以為是新上司履職,馮總卻道:「那是《快報》副刊主編,香港當今最好的小說家。」這是我認識劉以鬯先生之始。翌年秋,《端木蕻良論》由教育出版社轄下的世界出版社印行;10月21日,蒙劉先生題簽饋贈一冊,真是喜出望外。彼時,「雜書」的編印正快速有效地進行,我見學校語文教材重視選用中國「五四」新文學名篇,深受啟發,竊思加進已有定評的港台作品,以拓展取材面向,有別於其他同類圖書,造成更大影響。馮總的評價不啻點亮了心燈,遂動念邀劉先生編一自選集,同時還希望他加盟《海外文叢》。劉先生欣然俯允,坐言起行,不久即交稿。1979年冬,第一本《劉以鬯選集》和長篇小說《陶瓷》(因只有十萬字,作者也稱之為中篇小說)幾乎同時推出,深深吸引了讀書界的眼睛,也「誤打正着」地給中國現代文學乃至其作家選集作者覆蓋範圍的擴大(包括了中國內地、香港、台灣)提供了最早的實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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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以鬯選集》首次勾畫了作者精品的分佈圖。1991年4月,香港三聯書店的《香港文叢.劉以鬯卷》(也由作者自選)和2014年7月,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的《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劉以鬯卷》(梅子編),都可視為從它發展延伸出來的。此乃另一話題,暫且按下不表。本文專就長篇《陶瓷》,披露一些我所瞭解的資料;希冀拋磚引玉,豐富「劉以鬯研究」的課題。
《瓷》書前簡短的作者〈題記〉,作於1979年7月19日,有這樣幾段話:

這本小說寫香港陶瓷市場受文革影響所引起的波動。
這本小說寫人的慾望。慾望,像電兔戲弄格列狗,也將人類當作玩具。
這本小說沒有愛情故事。喜歡看愛情故事的,不要買這本書。
這本小說曾於一九七一年在《明報》晚報發表。

……
這本小說是寫陶瓷的。我喜歡陶瓷,所以也喜歡這本小說。……

話中的「文革」,指1967至1972這五年,實際上只佔整個「文化大革命」時間之前半。作者透露:「1965年,N兄送給我一具石灣陶瓷鐵枴李,使我對陶瓷(特別是『石灣公仔』)發生濃厚興趣。」(1)小說1971年才在《明報晚報》連載,說明作者觀察、醞釀經年方構思執筆,其中想必不無寄託,諒是認真之作,所以自己也難免有所偏愛。不消說,在他煮字維生的成績單上,這部長篇無疑是個異數。也斯(1949~2013)認為:「《明報晚報》是一份經濟報,劉先生寫了一篇關於人們收藏陶瓷及陶瓷價格升降的故事,也可算在限制下走了一條新路。」(2)我體會,此處所謂「新路」,富有內涵,其中起碼有一點是:作者筆耕時,原先分得很清楚的「娛樂他人」和「娛樂自己」的作法,於茲進入「無差別境界」,達到了高度統一。因此,如今可以說,劉先生的小說,「娛樂自己」的有之;「娛樂他人」的不少;兩者兼具的不缺標本;原為「娛樂他人」,後經時光老人鑑定,納入「娛樂自己」作品之列,也毫不遜色的,信將陸續重現文壇。
作為《陶瓷》的「責編」,1979年11月3日,我為編輯部寫了其〈出版說明〉,有幾句話也錄在下面:
這樣的題材在現代中國小說領域中確屬僅見。劉氏在表現這樣不尋常的題材時,又用的是質實無華的語言和明晰單一的結構,在在顯出了巨匠的心思和風範。喜歡探尋人生意義的讀者一定會從中得到許多啟迪。
……
現在列入本社《海外文叢》出版,則是這部異常別致的作品的首次成書。
關於小說「題材在現代中國小說領域中確屬僅見」,有「質實無華的語言和明晰單一的結構」以及「作品異常別致」的意見,後來為業界和作者所肯定。資深小說家、畫家李維陵(1920~2009)云:「香港文學研究社編輯部在〈出版說明〉所說:『這樣的題材在現代中國小說領域中確屬僅見。』並非過譽。」(3)劉先生也特別鄭重地指出「中篇小說《陶瓷》發表後被視為『異常別致的作品』。」(4)說這番話時,《陶瓷》已問世四分之一世紀,自得之意,依然鮮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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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瓷》既要以「寫人的慾望」,以寫「慾望,像電兔戲弄格列狗,也將人類當作玩具」為宗旨,那麼,作者就得細緻組織故事情節,並使之如同當代美國作家、文學理論家塞米利安所說的「也成為讀者的情感體驗」,「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小說就達不到它的目的」(5),這考驗的是創作的技巧。
作者的技巧體現在哪呢?在「用的是質實無華的語言和明晰單一的結構」。
語言,一讀便知,乃現實生活裡平常百姓每天的口語,隨處可聞,毫不高深;結構,因一口氣可以看完,顯然,是順着慾望發生發展的「清澈」邏輯進行的,即:先受引誘、好奇,到試試看、由搜尋激起興趣,再到嚐了甜頭萌發貪念,又到意外、遭損、失時、吃虧心有不甘,更到受刺激而冒險甚而狂熱,以至沉迷不拔,末了上了大當受了大騙……一步一步與時俱進,陷下去、陷下去。正應了塞米利安另一句話:「小說是時間的藝術,小說中的事件是在時間的過程中發展的。」(6)
說到「時間的藝術」,我想到了劉先生五年後(1976)創作的短篇〈時間〉。那寫的是:除夕早晨,兩夫妻出門,要搭水翼船到澳門度假。陰差陽錯,從一開始,就阻滯頻生:妻臨時要回家拿毛衣,沒計程車匆匆上小巴,紅燈亮,塞車,是否換車意見分歧,上了客人,想下車遇到禁區,棄小巴改乘計程車,前路出車禍,欲改步行未成,塞車,轉紅燈,剛現黃燈司機就違規「搶閘」,船遲兩分鐘啟動,兩夫妻最後得以償願。一路上,兩夫妻心潮不斷隨時起伏,男的一再看錶、埋怨,女的盡量自制、附和,司機有同情,船也解人意,在特殊時段(除夕上午九時後)人心與路況的描寫交相推動情節,過程的張弛拿揑很有分寸。作家簡直成了驅策時間的魔術師,把讀者的情緒出神入化地撥弄於股掌之間,盡情揮灑了他的藝術才氣,與《陶瓷》可謂異曲而同工。
作家明白,時間其實就是生命;能否優處善待時間,乃知否尊重敬畏生命、充分發掘生命要義、過好豐盛人生的試金石。水滴映世,沙粒泛光,中西前賢,均有認識,劉以鬯先生善於在稀鬆平常的人事裡發掘生活旨趣,證實他智慧非凡。他着眼於茲、創意豐盈的篇頁,均應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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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瓷》的故事和「讀者的情感體驗」,如果只到第十五章,主人公上當買了一套次貨陶瓷公仔《八仙》,心痛得很,從此洗手不買的話,那麼,小說的宗旨就「流產」了。而作者畢竟是「最好的小說家」,差遣了結尾的第十六章,先描述主人公稍稍收斂,一聽有新瓷莊開張,卻又蠢蠢欲動,被妻子力阻方止,倘至此收筆,「流產」依然難免;但忽地,若有神助,作家安排了這樣的結局:主人公回家沖過涼,來了一位李太太,聽他妻子談起陶瓷公仔的生意經,「噯」的一聲,對她說:

這種東西有甚麼用?比起玉價來,差得遠了!難道你們不知道:玉價一直像火箭那樣上升?現在,我正在一個老師傅處學看玉,你要是有興趣的話,可以帶你一同去學,你們既然有那麼多的錢買公仔,不如玩玉吧!

不足百字,點了龍睛,然後戛然收篇。或問:主人公接着改玩玉器了嗎?我想,由上述的「蠢蠢欲動」推斷,八九不離十,他的玩物慾望準定復燃,只是對象更替罷了。啊,多麼乾脆利落,小說強調了:「慾望」果真「像電兔戲弄格列狗」,又「將人類當作玩具」,圓滿地貫徹了創作的初衷。
這絕活,劉先生心儀(7)的「短篇小說之王」、法國的莫泊桑(1850~1893),在他1885年出版的長篇《俊友》(又譯《漂亮朋友》)末尾,也露過一手。寒酸、不學無術的鐵路局小職員杜洛華,看透上流社會醜惡的「潛規則」,利用自身高顏值,不擇手段,藉誘惑貴族女人平步青雲,問鼎議員、部長寶座。小說揭露他與大財閥瓦爾特的太太始亂終棄,到故事將落幕時,又跟其千金結婚。盛大婚宴中,他躊躇滿志,覺得自己儼然成了君王。忽然,他在賀客中瞥見了舊相好、够迷人的德.馬雷爾夫人,甜蜜地憶起昔日與她幽會的種種歡愛;她過來與他握手,他感到她的手指在向他召喚……小說末段寫道:

他緩步走下高高的台階,穿過站在兩旁看熱鬧的人群。但對這些人,他似乎視而不見,因為此刻,他的思想正在追溯往事。在他面前耀眼的陽光中,隱隱出現了德.馬雷爾夫人的形象。她每次從牀上起來,兩鬢上的鬈髮總是蓬亂不堪,此刻,正對着鏡子整理滿頭的青絲呢。(8)

一百二十字,也點了龍睛,然後悠然煞科。或問:杜洛華接着要玩弄的是誰?那還不是一目瞭然嗎?如果說,莫泊桑一樣傑出表達了「色慾把狗男女當作玩具」的旨趣,那麼在這裡,劉以鬯《陶瓷》的含蓄功夫要更高明些;若要論及傳承,那也顯見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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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陶瓷》重溫《俊友》,連類的是中外同行隔代不約而近似的功力,不言最好,猶言更好,此間重點在於:相互無須標榜的自覺自由自在的交流和借鑑。從《陶瓷》聯想到〈時間〉,帶出了作家自己與自己對比的意思,而比出的,是運轉「時間的藝術」時各有千秋的蘊涵。
優秀的作家,要在這兩方面有靜虛、持續的作為,才能日有進境、長有前景。



2019年5月8日夜,香港。

【註】:

(1)(4)見劉以鬯2005年2月19日撰寫的〈《模型.郵票.陶瓷》前言〉,收入《舊文新編》,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7年12月出版,頁92
(2)見也斯〈耕耘不輟,默默開創新境――頒授名譽教授銜賀辭〉,原載《城市文藝》總第47期,2009年12月16日出版
(3)見李維陵〈不碎的《陶瓷》〉,原載《開卷》第二卷第九期,1980年4月出版。收入梅子、易明善編《劉以鬯研究專集》,四川大學出版社,1987年9月出版,頁225
(5)(6)見塞米利安《現代小說美學》,陝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出版,頁75、202
(7)見香港《開卷》記者〈劉以鬯談創作生活〉,原載《開卷》第三卷第五期,1980年10月出版。收入梅子、易明善編《劉以鬯研究專集》,四川大學出版社,1987年9月出版,頁38(8)見盛澄華、張冠堯譯《一生漂亮朋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1月出版,頁615。

梅  子 原名張志和。福建福清人。1954年由印尼回歸祖國,1968年畢業於福建師範學院中文系,1972年定居香港,1985年加入中
國作家協會。曾任《香港作家》雙月刊總編輯,現任《城市文藝》雙月刊總編輯。著有評論集《人文心影》、《香港文學識小》,
散文集《葦思散葉》,編選《劉以鬯研究專集》(合編)、《香港短篇小說選(八十年代)》及中國現代作家選集數十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