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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樹堅:鱟、鱟地和鱟地坊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6月號總第41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麥樹堅

鱟又被稱為馬蹄蟹,其實是海洋的蠍子、蜘蛛,尾劍以螫、鞭的方式攻擊敵人。本地的鱟是圓尾鱟和中國鱟,牠們與兩處地名有關:東涌的鱟殼灣、荃灣的鱟地坊。成年的鱟在西貢、南丫島、大嶼山、大埔等地的淺海出沒,《香港方物誌》記,五十年代,有鱟沿鵝頸澗(當時未封頂)爬到跑馬地,「給人拎起尾巴捉住了」,估計當時鱟的活動範圍甚廣。鱟有返回成長地產卵的特性,後海灣下白泥及大嶼山沿岸的紅樹林(包括鱟殼灣、水口)都是幼鱟的基地。我第一次看到鱟,是在梅窩賣海鮮的路邊攤。離水的中華鱟一動不動,被途人指指點點,孩童厭棄牠是怪物,大人批評牠們沒有幾両肉。
鱟殼灣命名的緣由直接、毋庸置疑,鱟地坊才令人在意。近年我不時問阿媽荃灣的舊事,她不願多談,似乎不滿繼而阻止我入侵她的年代記憶。鱟地坊有六年前重建的小販市場,它戴上方方正正的帽子──這新建的堅固上蓋猶如恩寵的「加冕」。我記得舊時小販市場緊密相連的攤檔,合力撐起雜亂無章的鐵片、帆布和防風膠板,電線在這層皮的上下遊走、連繫。風雨稍大,水從天花的罅隙滲漏,打濕檔主的貨物和顧客的衣衫。以前的上蓋是中年漢稀疏的髮,勉強架起門面,卻足夠吸引青衣島的居民過橋光顧。佔地約半個足球場的市集,一度有數十位車衣技工藏身,他們許是六、七十年代荃灣這「小曼徹斯特」工業區製衣廠的員工。掛起「改衣鈒骨」的手寫牌,該攤檔便為客人的衣服做手術;其他衣車縫製的是窗簾、門簾、圍裙、袖套甚至揹帶,雖然術業有專攻,但只要應付得來,聽聞檔主都肯接訂單。攤檔分別售賣童裝、襪子、內衣褲等等,價錢相宜,又可貨比三家。
鱟地坊撥作乾貨市集前是怎樣的呢?一甲子前的荃灣舊聞,阿媽推說不知道、無印象,反問我查詢的用意。既碰壁,便去查找地政總署測繪處的航空照片,最早的為1924年。那一年,皇家海軍上尉Gerald Edward Livock督導航空母艦HMS Pegasus的水上飛機於香港上空作全景拍攝,從荃灣的高空照片可見:由大帽山流下來的水,經曹公潭、柴灣角入海的是大涌,流經老圍、二碑濬、西樓角入海的是大河瀝(叫法參考1963年1月《香港年鑑》的荃灣街道詳圖),另有支流在關門口附近匯集為第三道河。按照地形可推斷河背、鹹田、海壩、關門口的位置,即辨認哪些隴畝在河畔,哪裡經常嗅到海水味,哪裡要防避海水倒灌,哪裡有海關(另一說法為基圍作業)。大河瀝帶着沙泥入海形成沙咀,是海岸生物喜歡的軟地質潮間帶,今日的鱟地坊大約在那片淺灘上。
繼而以荃灣的舊照片為輔。先辨認福來邨,此舉等如檢測拍攝時間在1967年前或後。如果有楊屋道運動場而無福來邨,照片便攝於1961年至66年,再靠滿樂大廈來確定1964年。如果不見楊屋道運動場,就尋找石碧新邨、荃灣消防局,一直往上追溯直至照片中青山道以南全是農地和沙灘,那是1959年前。一幀記錄荃灣填海工程正圍邊的照片裡,大河道還是條河,河口有蒲葵似的灘頭,那裡有鱟地坊的前身。
然而地圖和照片無法證實該淺灘聚集幼鱟,可能由始至終僅得蜆蛤、招潮蟹和彈塗魚?於是旁敲側擊,繞圈子向阿媽打聽阿公、阿婆眼中的鱟地坊,哪怕是一鱗半爪,她淡然拉開話題,說大河道上有兩層高的椰林閣酒樓(我還以為是黃金閣、嘉年)。我的大河道地標是1978年開業、新界的第一間麥當勞快餐店。約莫三歲光景,於快餐店二樓雅座初嚐蘸番茄醬吃的炸薯條,再用油膩、黏附鹽粒的手拖住阿爸返回街市街。阿爸帶我右轉入川龍街,停在與海壩街相接的街角,那個舖位是星星玩具。
灘頭的鱟蹤成謎,不如將地名拆散推敲。坊,指城鎮內的小空地,荃灣尚有大陂坊、三陂坊、曹公坊等。由於不是「地方」,故字詞焊接口為鱟地/坊而非鱟/地坊。1935年3月至1936年4月,筆名江山故人的黃佩佳於《華僑日報》不定期撰寫介紹本地風光的專欄,現存三百二十九篇短文前年結集成《新界風土名勝大觀》,內有一篇如此描述鱟地:「一名蚌地,在荃灣青山道旁,地為小邱,高約七八丈,形如鱟,故名。邱上綠草離離,間有波蘿田,中有道光二十九十二月東莞香港新安五房子孫所立之鄧氏祖墓,聞為廣東五大風水地之一。當科舉時代,鄧氏族人在每三年內必舉一孝廉云。」「荃灣青山道旁」的意思相當模糊,甚至當時三棟屋後、烏石崗上的天后宮勉強也可以說在青山道旁(今日廟崗街的位置)。介紹新界南約村落時,黃佩佳如此描述荃灣墟之西:「村西之柴灣甫有鰵地(一名蛙地),為新界著名風水地也。地為小邱,高六十尺,形如蛙,邱之半,有道光二十九年十二月某日香港,東莞新安五房鄧氏子孫同立之祖墓。該村出產,以波蘿為最著,在各斜坡上,皆見有波蘿田……」由於鄧氏祖墓的資料完全吻合,鰵地無異於鱟地,位於柴灣角。字眼的出入,或由於三十年代活版印刷的水平飄忽,「黑手黨」(撿字粒工人)植字時可能撿錯鉛字粒,或字粒崩缺,或油墨過多、紙張太薄,把「角」印得像「甫」,「蚌」、「蛙」難分。「鱟」和「鰵」的下半都是魚,而上半或因筆劃繁複而被誤判。鰵是黃唇魚,魚鰾能製成上等花膠,不排除一度在荃灣水域出沒,但鄧氏的風水地外形像魚就撲朔迷離了。親眼見過鱟的人,才知道明代類書《三才圖會》把鱟錯畫成有腳的魚,才知道清代《四庫全書》把鱟帆畫得過大像魚鰭。
風水地如無特別造型,一般會清脆俐落喚作太公地、亞婆地,或冠上姓氏以茲區別如唐公嶺。肖形的話可取名虎地、犬眠地,故貌似鱟的土丘就叫鱟地。有傳沙田圓洲角接陸前像毛茸茸的綠鱉,故別名黿洲,道理亦然。建於康熙、雍正年間的荃灣天后宮有兩塊石碑,同題為〈重修天后古廟碑記〉,寫於光緒二十六年(1900)庚子的一塊有言「蓋以荃灣之有天后宮也,後枕甲山,尖山峰聳,前臨庚水,汲水門朝。左則鰲墩環擁,右則帽嶺高懸,得憑地脈之靈,益見神威之顯」。稱鱟地為「鰲墩」引發兩個聯想:其一,客家人喜叫土丘為墩(讀若躉),當鰲墩成為通名,便知聚居荃灣的客家人為數甚多;其二,鰲乃大海龜,與鱟之別僅為觀察角度不同,抑或與外來身份有關?
鰲墩、鱟地(甚至另有「鱟山」一名)即今日荃景圍車路圈住的山丘,崗上有一涼亭,旁有華表一雙,閘門後有石級通往鄧氏祖墓。墓旁有〈重修鄧氏日旭公墓碑記〉,由二十九傳裔孫鄧寄芳手書。碑文記載清朝宣統年間,有外人擬於鱟地前灘立村,鄧氏族裔反對,獲理民府(政務處前身)居中調停,終得解決。民初有人於鱟地後邊挖泥,同樣由理民府協助鄧氏子弟處理。碑文提及「副布政司卓」容許鄧氏家族向政府買地,「批明餘地,仍不准別人營葬,馬路外海灘,永不給人建屋築宇。即沿海成立商埠時,前面仍作公眾巿場,庶無高樓煙突之礙」。除不准別人營葬,其後的承諾於百年間土崩瓦解,結果比被仇敵鑿斷山脈和自然地貌改變更不可逆轉。就鱟地的開發,黃佩佳也有小量描述:「(柴灣角)村之東,鱟地在焉,臨其前者,有和福盛(按:疑為「和盛」)及福利兩雜貨居」,此兩家雜貨店便利了村民和附近酒廠的工人。
不諳風水術數的人不知道鱟地屬「半月照潭」格局(鄧氏先人墓地尚有凹頭佛坳嶺的「狐狸過水」、元朗英龍圍的「金鐘覆火」、橫洲丫髻山的「仙人大座」和程坑山的「玉女拜堂」),我卻好奇鱟地地形有多似鱟?1989年,法國工程師Michel Peterlin於接駁荃錦中心和福來邨的行人天橋上往柴灣角拍照,雖為黑白照,仍可窺見半邊鱟地相當蓊鬱。另一幀黑白照片,時為木棉下村仍未清拆的七十年代末,鱟地鄰旁的染廠直接將污水排進大涌。還有五十年代攝於柴灣角的照片,攝影師腳下為梯田,看不出是否種植菠蘿,高不過兩、三層的民居和工廠隔着農田與鱟地。鱟的樣子算是頭高尾低,鱟地最高點傾向蓮花山,仿若從淺灣登陸。我的鱟地印象始於九十年代初、往荃灣方向荃景圍巴士站鄰旁的鐵皮屋。鐵皮屋搭建在鱟地之麓,有明顯的居住迹象,一棵獨秀的木瓜樹吸引巴士上層乘客的目光。及至翠豐臺落成,柴灣角乘勢翻新,需擴闊車道提升交通流量,被圍困的鱟地又被摁着捱刀,鐵皮屋舊址現為平直的護土牆。
一步接一步,我想起沙咀道迴旋處,及該片不規則草坪上的白色鐘樓。功能、位置與造型令鐘樓格外神聖:不分晝夜繞着它轉的車流似漩渦,它駐足審視足球場舉行喧囂震天的嘉年華和年宵市場,陪伴大會堂目送荃灣碼頭遠去。被拔起後它不知所終,好事者如我,得待行人天橋網絡接通,方可在鐘樓所在地上空自轉。還有結業後換成濕漉漉的菜檔的星星玩具,它是我和年輕的阿爸培養感情的地方。阿媽之所以認識鱟地坊,我是這樣推算出來的:阿媽拉住我略過星星玩具,沿川龍街前行右轉入小販市場買針黹用品。檔口掛着大小不一的紙皮,上有各式金屬撳扣、褲頭扣,鈕扣形形色色,霎眼看像巧克力豆。阿媽買了針線和幾碼闊邊橡筋,便走回兆和街坐小巴返象山邨,幫我重整褲頭的鬆緊。從此,我和阿媽有各自和共同的荃灣記憶,不下數百次即興的核對由我發起:「戴麟趾」對面的國貨公司地下有賣涼果零食吧?東江大飯店的脆皮炸大腸是阿公至愛?由鉅細無遺、無所不談,阿媽日漸冷淡至寡言罕語。
1980年左右,理民府斷定戰後麕集於川龍街、眾安街的小販阻塞通道、有礙觀瞻,便劃出鱟地坊給他們擺檔。1960年的荃灣地圖顯示,眾安街兩旁主要是雜貨舖,與沙咀道交界的十字路口有大光明戲院。眾安街以東是中海壩和下海壩,而下海壩臨海,泊滿船艇。中、下海壩凌亂錯落的茅房、磚屋間,隱藏醬油、麵粉和鋼鐵工場。阿媽曾說今日眾安街巴士站附近曾是「麗的」陳列室,酒酣飯飽的街坊自備櫈仔享用免費娛樂,場面熱鬧而壯觀。「麗的」陳列室推銷的是「麗的呼聲」的收音機抑或「麗的映聲」的電視機呢?華都戲院拆卸後蓋起華都中心;錦全幼稚園、德範學校變身為賣手機、電腦配件的荃豐中心商場──這些都不是阿媽告訴我的。阿媽要為她私密、固守的荃灣記憶定型了吧,設張舉措包括抵禦外來新資訊──鱟血的白血球也是如此運作,遇上毒素便結成薄膜阻擋入侵。「上海陸金記瓜子大王」對她來說仍為大河道相連地舖,老遠也能看到其白底紅字招牌;阿媽無意獲知荃灣開發前的特產是菠蘿、雞蛋、蒸酒和醬油。
填海而得的街道沒有歷史,既可隨隨便便塞予淺薄的名字,也可用來安撫被迫消失或讓位的鄉村、地方。這種追封的手段,有時提醒大家何謂名實不符,如白田壩街、河背街弔唁本來鄰近水源的白田壩村和河背村;有時算是有個交代,如芙蓉街、曹公街、圓墩圍對芙蓉山、曹公潭和圓墪山聊表敬意。香車街遙指涌角那五、六間製香寮的水車;橫龍街是否下葵涌醉翁灣邊上、以傅姓為主的橫龍仔村轉生?香車街與橫龍街可算是荃灣地方名存實亡的例子。
鱟地坊起名的淵源似明不明,就當它上世紀初是爬滿幼鱟的濕地,令荃灣墟的過客嘖嘖稱奇。或是補償原則作祟,將風水福地之名移植至一塊空地,給被驅趕得氣喘如牛的小販容身。未來二十年,鱟會否絕迹本地水域,以後更多人不能把牠從鰲、鰵、鱉的尷尬中區別開來?第二次見鱟是在保育機構辦的商場展覽,水缸中有多隻活生生的幼鱟,由擔當保育員的中學生合力守護。他們捧起泛着油亮銀光的海洋蠍子,讓這古生物後裔在勺狀的十指間蠕行。他們和牠們在不知情下,磨掉荃灣一角的鏽蝕表露鐵器啞光。

麥樹堅 著有散文集《對話無多》、《目白》、《絢光細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