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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步釗:我站在對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6月號總第41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潘步釗

我瞪着眼睛,隔着微微積抹上灰塵的玻璃窗,看那木訥如祭壇上等待焚身的屍靈面孔。用我們蹩腳的英文再問一次:你說的是要我給你24.3歐羅,然後你給我250港元?看見她神情木訥,從喉嚨的深處硬梆梆地擠出了一個冷冷的英文單字﹕YES!我和太太都笑了出來,當然是苦笑。
我自小數學成績不好,但也計算得出,24.3歐羅和250元港幣的貨幣價值換算後相距不遠,這一來,原本單據上寫着可共退回大約三百多元的港幣,經他們一輪面部掛滿嫌棄表情的計算和扣除手續費後,歐羅匯價一兌九,呵呵!我只收回十數元港幣。
對,你們是中國人,只可收人民幣或港幣。
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睛沒有望我,臉上每一條肌肉都彷彿往上抽緊。她不是典型的金髮美女,與我們在荷里活電影看慣的漂亮女星不同,沒有深邃漾盪的秋波和挺拔的鼻子,也沒有靈動聰明交滲着的羞赧可愛,但看上去樣貌並不討厭,只是在濃密的棕黑頭髮下,雙眉強要擠成兩條橫臥的蟲,爬行蠕動,緊緊向眉心使勁地聚攏靠去。我當然不想為不多的款項折騰煩惱,更重要是覺得自己已有點行乞的味道,於是跟太太說,反正錢不多,不如不要算了吧!太太沒有回應我,只冷冷地向玻璃窗後說:我沒有歐羅,你給我其他國家貨幣吧。
仍是這句話:你們是中國人,只會給你人民幣或港幣。
她抽了一口氣,聳一下肩膊,眉頭鎖得更實,似乎認定我們聽不懂這句話,所以重複了一次。於是黑毛蟲又在蠕動,空氣在玻璃窗內外凝住了數秒,見我們不懂得反應,僵持了一會,她忽然在計算機上按拍了數下,聳一聳肩,然後說那你給我3.7歐羅,我退給你一百元港幣。我彷彿聽到她在腦背後翻過來一浪一浪的聲音,你們要來討便宜,喏!現在就給了你便宜,還想怎樣?
天下最莫名其妙的數式在這裡轉換了,雖然我仍然只取得兩成多退稅款項,但比剛才的方案已經多了數倍,簡直像是店主割價大酬賓,只是我買回來的,原就是屬於自己的貨品。金錢多少當然不是我們的考慮,只是感覺被粗魯地冒犯了,不過我們既趕着辦寄存行李手續,團友都在排隊領登機證了,環顧四周,無可查詢求援,更不要說投訴何門,導遊早就投降說他也弄不明白他們的邏輯和規則,幫不了忙。我們是跌落空谷的善良麋鹿,四壁如削,即使呼叫哀鳴,也只剩自己才聽得到的空洞回音,大勢從來就在對方的一邊,於是只好草草成了交易!
那是我們夫妻在巴塞羅拿機場退稅櫃檯前,隔着櫃檯和海關女職員的簡短對話交鋒。一次滿目瘡痍的溝通,沒有人露過笑容。雖然我仍然相信事情發生,或者是因為我的偏低智力和極低的英文水平,不過我也深深感到,如果世間有真正的傲慢,我在這裡是深深領教了;同時,如果世間有真正的偏見,或許會由我在這裡開始孕育然後完成。我本來以為購物退稅是一個城市哄哄遠來遊客的善意妝點,因此雖然我們本來就不大在乎,不過也有着簡單而理直氣壯的權利;我也以為你身上的制服,表示你是代表國家來服務遊客,西方人一向誇誇高談的先進與文明,尚不至令我這本來滿懷善意的文化訪客,離開時,感到如此被侮辱和冒犯。
我是有理由相信這當中牽涉種族原因,至少也隱含膚色和血脈底下的語言歧視。我在想如果我能說一口流利英語,又或者乾脆就是個白種人,情況是否會不同!我的懷疑並非個人憤懣粗魯發洩,同團四個家庭一起辦退稅,無一成功,我最後被扣掉百分之七十的手續費,竟然已是最美滿的結局。小學教師阿婷和來自澳門的梁先生夫婦都不可以即場退回現金,必須把一切資料放進那伶仃寂寞,在導遊口中毫不可靠的郵箱,最不幸是太太買了很多歐洲名牌的司徒先生,因為護照上名字拼音不同,我只看到那一張傲慢的面孔繃得更緊,不停搖手示意不會替他辦理!我們四個單位,沒有人知道自己犯了甚麼可惡的罪行,沒有見到笑容,沒有聽到一句對不起,當然也沒有人願意告訴我們:這些事,其實本來是應該有答案的。
除了船堅炮利的教訓,舶來的文明,我們要賒借多少,才可以重新走上漢唐盛世的康莊。這樣的嘮叨,今天已「離地」遠矣!團友梁先生說在日本旅遊,退稅經驗美好,簡單快捷,我不禁也想起上回在英國希斯魯機場,看見一個中國遊客為了退稅,把兩個大大行李箱放在地上、打開,像欹臥牙醫牀上死命張開口一樣,衣履禮物狼狽而赤裸地展示的情境。歐遊歸來的另一可怕經驗,是朋友間相聚分享,不約而同得出「盜賊如毛」的感覺。中國遊客又有錢又愚蠢,早就是歐洲扒手的共識。導遊在旅程中一再告誡我們:在這裡,凡你不認識的都當他是賊,愈是年輕英俊美麗的洋人,不分男女,愈要小心!治安敗壞,有人歸咎於移民湧入,有人說經濟衰退,我卻常以為天底下的犯罪心理,或許與膚色人種永存關係。當中有歷史文化、經濟發展、金錢貧富等等的牽連,只是想到「愈是英俊美麗,愈要小心」,那早凋的遊興,不由得垂垂沉墜,化成一片模糊。
對於我這種愚昧不闇政治的普通遊客,其實不容易弄得清背後的玄機密碼。我喜歡唐吉訶德、喜歡高第,甚至回港後,急不及待把在博物館門前讀到的那句「To do things right,first you need love,then technique」印在全體教師會議的文件上,要跟校內所有同事分享。我更加偷偷相信,那「曲線屬於上帝」的觀念,與我們的老莊哲學款款暗通。真有藝術襟懷和造化智慧的人,早就超越語言和種族的隔閡與狂妄。如果要我坦白,我只會說,我真的相信!
我更相信文明和野蠻,不是外加的國王新衣,而是情感和認知發展到某個階段,內化而自然展現流露的表現。就像為人師長,教導學生善良正直,仁愛關懷,最理想的就是我們本身也善良正直,仁愛關懷,而不是因為我們恰巧守在教師的崗位上,所以才這樣教導學生。你們既以文明自居,甚至自信自負,我希望那是深生心底,植根於你們文化土壤的文明閃爍,然後自然流露煥發。老子說「太上不知有之」,因為那不是寫在高舉示威牌上的口號和價值,更不是政客競選時,配合激動肢體語言和表情的台詞,或者現代人會說不合時宜,「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的我輩鍾情,看來是無法在胡兒津渡前,說得明白了。
我,戰戰兢兢的瘦寒文人,不懂說許多誇誇的口號主義﹔不願隨着主流媒體喧嘩,也不願面對每天在社會上指點說短道長的種種角色。歲月如歌如煙,因為中間有邈遠和難測,傳媒、政治等等云云,更是壓盡千帆的厚雲,既多變叵測,也厚積層疊得叫人永遠看不透背後的澄藍。雖然英語水平不高,但有強烈的民族感情,更期許不同民族間的尊重。我只希望同胞不受傷害和欺負,這當然更包括尊嚴上。季羨林說有些人寫了「為人民服務」五個字,就當自己已為人民服務了。一切的美善都如此,人類的幸福、公平和正義,也不是只站在競選講台時,說了就發生。老人幽默跳脫,卻也暗暗道盡人間,我心領神會,拜服受教。
二千年來,平衡時空共同進化發展的多少而又不同的東西方文明,互相映照着燦爛。炎黃子孫走到今天,萬水千山也萬千心事,怎樣面對和回應當前的政治現實,真正有家國肝膽的人,大家都在擔心與思量,誰不在乎文明!多少年與多少路,中華民族依然應該有我們的尊嚴與涯岸。
我迷失和憤怒在巴塞羅拿機場的櫃檯前,對不起,你的文明──如果你真的擁有──實在說服不了我!在許多中國知識分子迷惘怯懦,失魂落魄地走了百多年之後的今天,我仍然要說,你的文明說服不了我,甚至我想更誠實地說,如果人與人相處,真如你們常愛掛在口邊的講求平等、尊重、欣賞、公平、正義,我的親身經歷和耳目見聞,並沒有看到文明,至少我並不認為文明是這樣的,那內裡當中要有尊重、欣賞和很重要的謙卑。你們放棄文明,選擇了傲慢和蔑視,如果是因為自大與無知,那或許才是世間最大的野蠻。
如果這就是你的文明,那麼,對不起,你的文明說服不了我!

潘步釗 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今夜巴黎看不見日落》、《方寸之間》及《邯鄲記》;另有詩集《不老的叮嚀》,
現職中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