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樊善標:花間補讀未完紙本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6月號總第41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樊善標

1
花間補讀未完書」,據說出自西湖國賓館保存下來的一副對聯。晚清舊物固然惹人遐想,更難抵抗是那種老派文人好整以暇的生活趣味。為免泥足深陷於風雅的幻覺,不妨設想傍花而坐的人,一手拿着手機或平板電腦,一手在屏幕上滑動,全世界只待一隻手指召喚就洶湧而來,魅惑的感覺瞬即煙消雲散了──起碼我的感受是這樣。然則,紙本書僅剩下一點點抱殘守缺的品味嗎?

朋友及時轉來一篇科普文章,作者賈布爾(Ferris Jabr)認為在紙本書和電子閱讀器材之間,紙本書更適合大腦──題目就叫〈大腦偏愛紙本書〉,因為紙本比屏幕有更多的「地景指標」,如左右頁、上下方,讀者更容易在閱讀過程中建立文本的「心智地圖」,有助理解和記憶,所以多數人讀長篇幅的文字都寧願看紙本。記得文化評論家梁文道也說過,大多數讀者拿起書來翻一翻,對那本書就有大概的印象,這是一種初步的導航作用,電子書的跳頁瀏覽卻沒有類似效果,所以他斷然地說,「永遠別想擺脫書」。
賈布爾的文章提到瑪莉安.沃夫(Maryanne Wolf)的《普魯斯特與烏賊──人類大腦如何演化出閱讀能力》,說這本書為大腦偏愛紙本書提供了神經科學的證據。沃夫指出,人類的「閱讀腦」是最近六千年才發展出來的,其實這就是文字出現的時間。文字不但釋放了記憶力的限制,更重要的是,大腦因應閱讀而產生新的神經迴路,新的神經迴路帶來新的思考模式:「記載、編撰、分類、組織、語言內化、對自我與他人的意識、對意識本身的意識」(王惟芬、楊仕音譯本),這些思考模式正是人類文明的基礎。由此可見「閱讀腦」的巨大貢獻。
沃夫的理論有一個疑問,就是她用來和「閱讀腦」對照以顯示其特點的,是「數位腦」,亦即晚近流行的互聯網學習。但互聯網上的文字何嘗不需要「閱讀」呢?「閱讀」不是「數位」的對立面,「紙本」才是。後二者都是知識的載體。沃夫憂慮現在的人習慣了有甚麼疑惑即時向Google魔鏡要求答案,勢將失去以往閱讀紙本書培養出來的專注、推論、反省等能力。因此,她提出的問題其實是:新載體對知識的吸收和生產有甚麼影響?
《普魯斯特與烏賊》有一章專門追溯歷史上最早的文字,但似乎沒有特別注意那些文字寫在甚麼上。如果說電子書之前是紙本書,紙本書之前還有其他材質的書哩。要瞭解紙本書和閱讀的關係,不僅要和電子書比較,也要和紙本書之前的載體比較。於是,我們得由神經科學轉向文化史了。

2
錢存訓《書於竹帛──中國古代的文字記錄》把寫在竹木簡、縑帛和紙上的都統稱為書,竹木簡通行於上古至公元三或四世紀,縑帛通行於公元前六或五世紀至公元五或六世紀,紙本則由公元前後通行至現代。《後漢書.蔡倫傳》說「縑貴而簡重,並不便於人」,依照錢存訓的估計,一部《史記》大約要用五萬枚竹簡才抄得完,捧讀和儲存都十分困難,如用縑帛也只有少數有權有勢的人才能負擔。紙本輕巧廉宜,大行其道是很自然的事。但是,賈布爾和沃夫津津樂道的紙本閱讀優勢,同樣屬於「前數位」時代的竹木簡和縑帛也適用嗎?不少人喜歡想像某種事物的出現成為了文明發展的分水嶺,例如輪子,例如數學上零的概念,紙本書也有類似的地位?但錢存訓早提出了,紙本發明之後,竹木簡仍使用了三個世紀,縑帛則繼續通行了五百餘年。看來即使有變化,也不能說是「劃時代」吧。
我們還可以追問,是造紙術還是印刷術的發明更關鍵呢?紙書有抄本和印本之分,就信息傳播的力量而言,抄本當然遠遠不及印本。史提夫.羅傑.費雪(Steven Roger Fischer)《閱讀的歷史》認為,隨着古騰堡的活字印刷機器隆隆運作,「閱讀的材料、主題、語文和習慣都開始改變了」(李中文譯本,下同),一種新的知識團體出現了,而且在數十年間就催生了文藝復興。從此,學者的任務不再是揭示既有的知識,而是增添新的知識。費雪還指出一系列令人無比激動的變化,包括:閱讀心態由被動變為主動,書本由代表階級財富變成代表智慧財產,口語能力讓位給讀寫能力,拉丁文被地域方言取代,而最重要的是由思想的順從變為思想的獨立,由此「形成西方重視證據、化繁為簡的思維」。「印刷術以徹底的方式改變了社會。藉由機械方式為同樣的文本製造幾近無限的副本,它把社會從有限度地接觸知識,帶到幾乎無限制地接觸知識。可以說,就是印刷術促成了現代社會」。依照費雪的觀點,印刷術在文化史上最大的貢獻,是為所有人釋放了知識,那麼互聯網是否也有類似、甚至更強的威力?互聯網是否該看成印刷術的延伸?因此不需要把紙本書和電子書截然對立起來?
然而,在歌頌印刷術和知識普及之前,不妨聽聽另一面的說法,例如侯瑞.夏提葉(Roger Chartier)《書籍的秩序──歐洲的讀者、作者與圖書館(14∼18世紀)》轉述了一些反對的理由:「除了大量複製排字工和校對工的疏失,造成文本的訛誤之外,印刷還使得書籍市場商業化,導致文本流到大量無知讀者的手上,因而產生意義的訛誤。」(謝柏暉譯本)無獨有偶,中國的朱子也批評「今人所以讀書苟簡者,緣書皆有印本多了」。錢存訓〈印刷術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功能〉一文則指出,「在西方,印刷術的發明和使用,激發歐洲各民族的理智思潮,促進民族語言和文學的發展,鼓勵民族主義和建立新興的民族國家。在中國的傳統社會中,印刷術的作用正好相反,它不僅幫助中國文字的連續性和普遍性,更成為保持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種重要工具。儒家典籍和科舉考試用書的大量印刷,當是一個最好的證明。因此,印刷術乃是中國傳統文化和社會相對穩定的重要因素之一,也是維護中國民族文化統一的一種基礎工具」。前二者提醒我們知識民主化不是沒有代價的,後者則點出中西社會的差異,使得印刷術產生完全不同的後果。
由此可見,一種發明的影響力並不全在自身,還要看「鑲嵌」在怎樣的具體時空裡。這些話題愈來愈宏大複雜,不宜在花間閒談了,還是回到個人感受的小範圍吧。

3
紙本書最大的好處是直接,一般人在幼年已經學會怎樣讀一本書,長大後「操作」的過程完全退到意識之外了。現在年輕世代對電子器材也是從小接觸,有不少嬰兒未懂說話,已經學會滑手機的動作,但電子器材和紙本書的分別,在於紙本書保持大致穩定的形態快兩千年,電子閱讀器的變身卻愈來愈快。也就是說,學讀電子書恐怕沒有完結的時候。然而學讀的工夫仍是值得的,電子書有太多超越紙本書的地方,例如放在雲端,不礙地方,閱讀時間和人數也不限;文字內容可與多媒體、多文本連結;便利作者和讀者、讀者和讀者迅速互動。電子書在蒐集材料和休閒娛樂兩方面,已經肯定勝過紙本書了,比不上的或許只剩下──如賈布爾和梁文道所說──精研細讀和隨意綜覽這兩個極端吧。可誰知道閱讀器還會有甚麼進展呢?
不過這些好處都是為了實用。反過來想,紙本書不夠實用的地方,或許就是電子書無法取代它的理由了。我是說紙本書遠遠超過電子書的外形變化,以及紙本書在流傳中可以不斷增添的價值。
電子書無形體可言,閱讀器的外觀當然可以設計成各種風格,但一定不會為每本書搭配一種外形。紙本書的版式、插圖、大小、輕重、紙質、氣味,匯集成為綜合的美感,出色的設計師在讀者辨認出第一個字之前,已為他培養好開卷的心情。這樣說有點虛無縹緲,但相信誰都有過確切的體驗。電子書勉強能夠保留紙本書的版式、插圖,其他幾項都無能為力。
閱讀器破舊了、落伍了,就換一個,功能只會更好,沒有甚麼捨不得的。紙本書舊了,或者經歷了不同的收藏者,卻可能更有意味。物件流傳免不了折舊耗損,但正是折舊耗損令一本書漸漸變得獨一無二。很多很多年前讀過董橋〈《憶往》的憶往〉,有一個小片斷至今難忘。「我這樣獨居了一個月,她才帶着兩個孩子回到倫敦那個陌生的家。……我在機場苦等了一整天,把他們接回菩提園的時候,已是暮色蒼茫,園中草木都辨認不清了。山坡下的火車聲是他們的催眠曲」,接着的一段,董橋寫道:「那天晚上,我靜靜在客廳裡翻讀案頭一小堆新近買到的書……」設想又過了若干年,作者偶又翻開那堆不再簇新的書,火車的轟隆、草木的暗香,甚至蒼茫的暮色,都隨着紙頁窸窣翻動而裊裊飄出,那是同一版本的另一冊,無法召喚回來的記憶。
因為獨一無二,所以可作鄭重的贈禮。艾可(Umbero Eco)和卡里埃爾(Jean Claude Carriè)關於書的對話錄《別想擺脫書》裡,有一篇談人死後他的藏書怎麼辦。卡里埃爾說,他會在遺囑裡清楚地指示,哪本書要送給哪位朋友,像「一個信號,一種接力」(吳雅凌譯本)。艾可則說,他肯定不會讓藏書四散,寧可整批捐給或賣給圖書館。這不也是一個信號、一種接力?卡里埃爾通過贈書傳遞的是他對親友的個人情誼,艾可則把他的愛好完整地留給一個群體。
記憶與感情的積澱,讓一本書得到愈來愈豐厚的涵義。從這個角度看,二手書和圖書館的書滄桑飽歷,更有味道。我在一篇短文裡,摘錄了一些偶然發現的批語和記事紙條,有些和書的內容相關,有些僅僅因為巧合,都令人浮想聯翩。短文是最近寫的,不好重複抄錄,總而言之,我是認為只有紙本的材質容許它既能廣泛流傳,又能憑藉機緣收納傳遞種種附加的信息,竹木、縑帛、數位都無法兩者得兼。當然了,最有趣的是機緣,所以不重錄舊文,也本自有緣自能遇上的信念。
附記:本文據2019年4月13日香港公共圖書館「文學月會」〈文學閱讀與寫作:關於紙本閱讀〉講稿修訂而成。「關於紙本閱讀」是陶然先生出的題,勉力作答,仍然不着邊際。他在另一個世界裡有無限的時間補讀未完的好書,體會一定更深

樊善標 香港出生,成長。目前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撰有《力學》(散文集、詩集)、《暗飛》(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