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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杏楓:樂園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6月號總第41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何杏楓

運動室
「志華,羅志華,你幾多歲?」
「我唔知。」
「你係男定女?」
「男仔。」
「認得她嗎?」
「哦,她是G-l-oria」,志華得意地笑了。
「志華的英文發音很好啊,咁Gloria係你邊個?」
志華笑容爛漫,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唔知。」
穿粉紅衣裳的姑娘轉向菲傭說, 「He knows your name but he cannot tell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you two」。
圓臉Gloria笑了,和藹親切。
志華穿着對格的蘇格蘭格恤衫,配杏色學院風西褲,體面講究。他的眼睛閃亮有神,但總皺着眉,好像在想甚麼。想了一會,他對Gloria說,「我要吃東西。」

這裡門上掛了個牌,寫着「Gym Room」。房的中央置三張連排長桌,上面放了一個拱形的彩虹架。架上有色彩繽紛的膠環,把膠環沿着彩虹架,慢慢從右邊移到左邊,對肌肉和關節都是個挑戰。大家排隊等着玩,有說有笑。房的前方有幅大玻璃,劃出了另一個玩機械的區域。玻璃上是綠樹青草的飾貼,深深淺淺的綠,森森細細。後面看不清是蝴蝶機還是飛鳥機──繩索飛鳥、啞鈴飛鳥⋯⋯重點是,動作要慢。飛鳥悠然滑過長空,蝴蝶等待千里之外不來的效應。
房間的右邊,有數張窄窄的睡牀。天花的圓形小黃燈,微醺着午睡的時光。姑娘說,「打側瞓低,慢慢轉過來。」姑娘拿來了一個明亮的黃色球,低聲說,「拿着,轉過來。」然後,在一隻腳上綁上沙包,兩磅。「慢慢提起,每邊五秒,數五下。放下,休息。然後,是另一隻腳。」
不累的話,在這裡還可以踏單車,在房間的左邊有部單車機。姑娘說,「踏十分鐘單車,很有幫助的。」然而,家母說,怎搞的,收這麼貴,那些姑娘只管叫人做這個做那個,自己卻甚麼都不做──乜都唔做呀佢。我說,動了手術的是你,躺着不動長出褥瘡的也是你,你要強化肌肉,要重新走路,運動當然要你來做啊!是你要好起來,又不是姑娘要好起來。家母說,夠鐘了,要走了。然而,姑娘說,還有兩分鐘呢你乖。
我回頭看志華,他一口一口的,正在吃着餅乾,非常滋味。姑娘笑着跟站在一旁的菲傭說,「He is a baby」。那是威化餅還是消化餅呢?怎麼瞬間化入虛無,都消失了。這是醫院裡的復康中心,原是不可吃喝的。但志華就是一臉執拗,自顧自的在享受食物。他那銀灰的蛋撻頭,跟皮鞋一般光亮。姑娘說,你先吃,吃完了,到樓上走走。
單車旁邊有一道練習樓梯,才幾步,已是危乎高哉難於上青天。王子會在城堡遇上公主嗎?塔裡會有萵苣姑娘嗎?台北有個健身店world gym,就叫萵苣。然而,志華所思在遠道,他邊吃餅乾,邊凝視着在連排長桌另一邊走過的女子。女子傷了腳,正扶着步行架,在運動室繞圈行走。她低着頭,看着左腳和右腳交替踏前,雙手撐着,很吃力地要把瘦小的身軀移動。女子的長髮,用一個飾有紅黃絹花的髮圈束了起來。家母在這裡完成了四項治療,女子一直繞着連排桌子緩緩的走。芙蓉跋涉,長路漫浩。

皇室堡
她穿着灰色衣裳,上面印滿了黑木蘭。印傭牽着她的手,走過繽紛的櫥窗。櫥窗裡立着一個鋁箔Elsa,跟她差不多一樣高。Elsa身邊站着黑企鵝和跳跳虎,黑企鵝圍着深淺藍間圍巾,跟跳跳虎毛公仔臉上的橫紋相呼應。這裡是個夢幻樂園,牆上掛滿了林林總總的方形小包,裡面不知是貼紙還是餐巾。案上放的是糖果樹和七彩泥膠,櫃頂有把張開了的紫色傘子,上面印滿了拱形的彩虹。Elsa穿着湖藍公主裙,身後飄浮着閃亮的粉紅鋁膜氦氣球。
已不知她們是第幾趟走過這個浮華世界了,就在這一碟意粉的時間。她們沿着商場的圓形走廊慢慢走,仿如坐着旋轉木馬看風景。嚴格來說,只有婆婆在看風景,因為身旁的印傭,一直都戴着耳筒、看着手機。我坐在對面的餐廳吃意粉,奇怪婆婆要散步,怎不到公園。也許是怕外邊風吹日曬,路也不比商場地板平順。又或她真的很喜歡這個小型迪士尼,因為她每次經過都會往內看看。婆婆就這樣,一圈又一圈,走在燈光璀璨的恆溫樂園。鋁箔Elsa像個140cm的小女孩,待在門前向她招手。
那家店總關着門,裡面沒有售貨員。弧形的大玻璃櫥窗,令內裡的一切明晰坦呈。店名用七色光管亮起,叫「Simply Love Kids」。好奇拿出手機搜搜,才知道那「Simply Love」是一家售賣派對用品的專門店。「Kids」是其售賣兒童派對用品的支店。現在小朋友的生日會都很盛大,等閒是個五十人的派對,可以大不同的主題供選擇──魔雪奇緣、魔髮奇緣、風中奇緣、仙履奇緣、睡公主、白雪公主,還有星球大戰和復仇者聯盟終局之戰。單是方形餐巾的圖案,已有超過五十種。有些小王子小公主的生日派對,會聘來魔術師表演扭氣球,有些更會播放五至十分鐘的成長回顧。
我在淘寶網站再搜來類近鋁箔Elsa的產品,人民幣約一百塊可買到。有家店舖附上「購買須知」說:打氣筒打的是空氣,不能使氣球飄浮,要飄起來需要充氦球,另有「操作說明」如下:1.腰部貼在裙子背面;2.手部貼在裙子上;3.雪花貼在裙子上;4.披肩貼在身體背部和裙子上。我立刻想到迪士尼酒店的拍攝服務。女孩穿公主裙,因尺碼不合,大都只是把腰部貼在裙子背面,裙子圍着,拍照不穿磞就好。接着擺好姿勢,手部貼在裙子上。然後拿着雪花棒道具和加上披肩。一切燙貼,正經八百,收費也是八百。千金難買的快樂,索價也只是八百啊。
女兒小時曾跟我說,長大了要在迪士尼舉行婚禮,嚇了我一跳。記憶中舊生的迪士尼婚禮,都是新娘和新郎各自牽着米奇和米妮的手拍照的。然後父母加入拍照,就分別站到米妮和米奇旁邊。是岳母娘跟米奇是一對,還是新娘跟米奇是一對呢⋯⋯只怪我在女兒小時候總帶她到迪士尼,那時只考慮到迪士尼地方不大,比海洋公園好走,也不會訓練鯨魚和海豚演出。女兒從前到迪士尼,總想買公主裙。我問她當公主真那麼好嗎?迪士尼公主,都是身世可憐的,喪父喪母,還要遇到後母和巫婆。《魔雪奇緣》風靡一時,小朋友對電影裡所談的愛和犧牲,到底明白多少呢?
公主所代表的,大概是尊榮和寵愛。我跟女兒說,在迪士尼的世界,公主其實是很普通的人,沒甚麼特別。你看王子徵婚,便來了一整個宴會廳的公主,那大概是個群雄割據、征戰連年的時代。女兒聽了說,考考你,在迪士尼公主中,有一個很特別的,不是真公主。我說,怎樣是公主又不是真公主呢。女兒說,那是花木蘭公主,代父從軍那個,她不是真的公主。是的,拿破崙意粉不是拿破崙吃的意粉,凱撒沙律也不是凱撒大帝發明的。但花木蘭灰婆婆,想是個快樂的真公主。

峇里島
家母的印傭放假返鄉,我和妹妹打算為她聘一位鐘點女傭,但她執意不要,說一切應付裕餘──都冇咩畀佢做,都係煮飯洗衫。然而,二十天說長不長、說短也不是短。家父天天買飯盒還未說累,家母便總問,怎麼還沒有回來,印尼很遠嗎?要去這麼久。我說,假期是勞工法例規定的,跟遠近沒關係。印尼到底遠嗎?好奇搜尋,才知道是五小時的飛機。旅遊網站貼心列出了峇里的機票,我一直嚮往陽光海灘,便想到峇里走走。女兒小時,旅行都以樂園和觀光為主,雖是樂其樂也,但終究疲累。她升中後,開始對課業壓力有所感應,漸漸也就不再介意流連海邊的無所事事。女兒因參加劇賽,只能在公眾假期離港,看到一個航班時間不錯,便在她的催促下匆忙訂下。
過了幾天,女兒跟我說,印度的治安好像不大好。我說,我們是到印尼,不是到印度啊,但留在酒店,總是較安全的。因為一心想到海灘休息,所以選了有私家海灘的酒店。雖然在網上資料已看到,私家海灘跟酒店並不相連,需要乘十分鐘的接駁車,但那到底是私家海灘,躺着睡着了大概也比較安全。到埗後,我們發現酒店有條漂流河,躺在水泡或浮牀上,便可緩緩隨河水漂流。漂流河圍繞餐廳而建,河流高低迴環,但池底的水力足以推動一切。悠悠晃晃一個下午便過去,令潛意識慢慢相信,一切自有上天安排。
翌日我們想到酒店的私家海灘,卻乘錯了到Bali Collection的車。我們對shopping mall的想像,是個可以讓人遠離午後烈日的空調建築。然而下車的地方,是一組組的平房,像個傳統村落。平房商店的門前,多置有一個小花盒。花盒用葉子編織,裡面放着紅、白和黃色的花。我們起初以為那是裝飾,後來才知道,那是祭拜神明的貢品。告訴我們的人,是Polo店的印尼年輕售貨員。她的英語說得很好,喜歡聽韓團Black pink。女兒問她最喜歡哪首歌,她回答是Kill this love,兩個blinks(Black pink fans)便惺惺相惜,高興得要跳起K-pop來。
售貨員可以跟女兒悠閒談天,是在幾組普通話客人離開以後的事。那些客人都說,是真Polo啊。Polo在峇里有很多分店,都打三折。售貨員忙着為那些客人結賬時,女兒正興奮的出入試身室,向我演繹了幾件Tshirt裙。她說,一件過,很方便,一個色,夠簡單,可以買兩個色。她對一件黑底粉紅logo的T shirt很有執念,她說那是個blackpink的組合,可惜沒有Tshirt裙,買了T shirt要配襯下身。一場香港和印尼女孩討論韓國女團的對話,便由此展開,體現了地球村的概念,也印證了世界真細小。
離開Polo店後,我們嘗試用google map尋找酒店的私家海灘。離開了大型購物中心,路邊有許多小販,我們只要向手織袋望一眼,他們便急切要講價成交。其實一出酒店側門,便到處都是窺伺的眼神。在峇里出入酒店,都需要通過安全檢查。包包和行李要放上輸送帶照x-ray,人也要走過檢測裝置。女兒說,跟迪士尼很像呢。是的,峇里是個迪士尼樂園,是個度假天堂。一通過安檢,進了酒店,就有一位身穿傳統峇里服飾的美女合掌相迎,儼如米妮跟客人合照。我是回港以後,才知道峇里在2002和2005年發生過恐怖襲擊。旅遊網站都在告誡遊客到峇里要小心受騙,新聞更報道有水上電單車教練把女客載往外島施襲。峇里是「惡魔之島」,同時也是水清沙幼、藍天白雲的「天堂之島」、「花之島」和「神明之島」。
回港的歷程,是有點曲折的。我們以為是訂了下午一時的航班,原來是同日的早上一時。到達機場時,飛機已是錯過了。詢問處的職員熟練的說,常有香港人看錯時間,你們可以上網訂票,價錢會較好。那天是公眾假期,櫃檯很晚才開,也只能上網訂票。人生充滿冒險,實在不必花錢到冒險樂園。又或樂園的飛機和飛車遊戲,都是現實探險的演練──既安全又激烈的演練。那天是上班日的前夕,機票自是天價。我要回港補課,女兒亦要預備考試,是以就算多留兩天的房租加機票加起來也是較便宜,我們亦只得即日回來。
等待凌晨機的幾個小時,我們到了發現商場和庫塔海灘。發現商場真的是我們想像中那種有空調的大厦式商場,從商場後門走出去,便是茫茫大海,非常魔幻。日落潮退,沙灘漸露,大家彷彿走在海上。隨手用電話來拍,都可以拍到夕陽下人在水中的打卡照。那裡驟眼看來,是個峇里天空之鏡,跟中大新亞書院的天人合一景點,也是相像。我不知道這樣的魔幻景致,是否值得兩張另買的機票。只是我知道,如果及早看到是凌晨航班,我可能不會選擇到峇里,而且或許因為選不到其他合意的地點,根本不會成行。又或是我早就看到這是凌晨機,只是潛意識太需要旅行,竟瞞過了意識,以至我最初找不到合意的航班,後來又慶幸還好再搜一次,才發現了時間這麼理想的下午班次。
回來後,女兒第一件事便是要把Polo裙洗了穿。我說,買了這些,以後不得說要買公主裙了。她說不用買了,公主裙她已經有一條。她們學校的參賽劇目,是莎劇《愛的徒勞》。她在劇中演法國公主,有一場戲要和侍女交換身份,要演公主扮侍女,是戲中戲。她說,真假公主同台的那部分,最難演。她的戲服,是一條法國風的暗粉紅復古方領連身裙,是劇社師姐幫她在旺角中心買的。有天她把戲服拿回家裡洗,連帶把高跟鞋也拿回來了。她說要抹乾淨,因為她們贏了比賽,將會在大會堂公演。我最感驚訝的是,她穿起三吋的尖頭幼跟鞋,竟是活動自如。我最高的鞋子,也不過是吋半。她不斷鼓勵我試穿她的高跟鞋,說慢慢便習慣。我終於鼓起勇氣嘗試,卻發覺原來玻璃鞋已是太鬆了。我繫上鞋子的搭帶,在客廳繞圈走着,慢慢的走,像小時穿着媽媽的高跟鞋。

何杏楓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學士、哲學碩士,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
授。著有《重探張愛玲:改編.翻譯.研究》、《香港話劇口述史(三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合著),編有《中國現代文學論集:
研究方法與評價》(合編)等。「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籌備委員會主席、「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中文文學創作獎」評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