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鄺龑子:身心退化智能人?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6月號總第41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鄺龑子

初春某個星期六下午,在九龍完成以歷史小說為題的公開講座後,如常乘坐地下鐵路回家。接近屋苑的樓座之際,視線落在一個身穿校服衣裙的背影,立於大門範圍不動,乍看像在等候相約的同學。原來卻是一名低頭注視着手提電話熒屏、耳朵塞進了電線聽筒的少女。愚子正要按入開啟玻璃門的密碼,瞥見少女的步履開始移動,心念直覺一轉,改到旁邊的兒童遊樂區稍坐,靜觀其變。少女的臉上似乎呈現兩分意外和失望之色,約十數秒過後,大概始終看不見人煙,護衛員又恰巧不在崗位,只好將右手移離電話熒屏,自己按入密碼,走進大廈去了。即興試驗證實了直覺推測,卻並沒有帶來任何愉悅感。
悅感。「助人為快樂之本」,是從小紥根的家庭明訓之一,對待殘幼老弱者尤其應該主動。可是眼前的少女四肢齊全,看來身形壯健,毫無殘弱之狀,雙手也沒有拖着笨重的行李;假若要分工,無疑屬於助人而非被助之列。她為何選擇健全作傷殘,站在門前等待服侍,盤算着尾隨他人走進大廈?是深恐鍵盤的按鈕不潔,會沾上甚麼傳染病毒?是自感侍兒扶起嬌無力,還是月裡嫦娥降世塵?母親早年的教導,固然仁智理念並重,卻集中於積極正面之思,沒有明確指示應當如何處理寄生蟲。愚子明白,少女只是日趨典型化的當代智人樣本──「智能版港女」的一員,而智能港女亦只是「智能香港人」的組成板塊。
最近十年來,凡間出現了一族高速繁殖的跨國品類,其增長速度遠過於老齡人口百分比的膨脹。此族Homosapiens(智人)的分支,或可順理成章地命名為新世紀「智能人」。相比一般智人,智能人增添了一個獨立離體、並可自行更換移植的中樞器官:智能電話。早期的手提電話,屬於跨越固網電線限制的彈性通話工具,後來加入關掉電話後仍能儲存接收的短訊功能,基本傳訊需要已大致滿足。智能電話之智能,在於逐步達到今天全面接通互聯網的能力。人類乃從桌上電腦及手提電腦的階段,邁進掌中電腦的時代。
本來,智能電話可為物質生活帶來不同方面和程度的便利,即時傳訊亦協助某些帶有緊急性的工作,例如治安、消防、醫療等(自製緊急情況如通宵炒賣股匯者不在此列)。諷刺的是,智能電話全方位引導俗世用戶即時接收全球垃圾資訊,把智能人變成似主動而實被動、若陶醉而實麻醉的混沌消費者,自囚於財經新聞、娛樂消息、電子遊戲,乃至社交群組的蛛網中,不自覺染上消費資訊的毒癮,無法自拔地成為機械操作的一部分。
感官放任與物質奢華,從來不是人類生命追求的目標和價值;物質文明只應該是承托、提升非物質文化的基礎,因為精神與性靈,才是人類跟禽獸之間的分別。從中國的大同社會和桃花源構思,到西方柏拉圖的理想國和摩爾的烏托邦,乃至道佛哲學及基督教的精神或宗教境界,不管當中的取向、內涵及表述如何各有不同,總有一層超越物質放縱、肉身享樂、自我膨脹的含義。然而現代文明的主導軌迹,無疑是物質主義的自縱、自役與自殘。自從西方工業革命起動以來,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人類社會普遍朝着消費爆炸的方向挺進;不論是政客的策略前提抑或是奸商的牟利算盤,都不斷鼓吹消費主義和潮流創新,以便推動工業生產和商業利益,作為經濟發展的引擎及指標。

現代社會透過醫藥,不斷延長凡人的軀殼生命,卻沒有提高身心健康的水平。反之,在全球財富及資源分佈不均、貧窮人口仍然佔世界總人口接近半數的背景下,已發展國家及地區的人民因飲食過度而普遍肥胖,不少患上富貴病及相關惡疾,更由於各種慾望、虛榮而患上「名牌享樂消費浪費症候群」,尤其是過去十年,經脈已灌注智能電話的蠱毒,上至耋耄而下至初中生。當代社會開展基因改造工程,最大的成就莫過於將人類機械化、動物化和去人性化,使其變作肢體臃腫、自我膨脹、心靈萎縮的品種,同步進取與退化。
物質泛濫及科技發達催化歪念、戰爭、污染,加劇地球暖化、風暴地震等諸般天災人禍,造成尺度空前的破壞和毀滅。這是生命進化的邏輯和原意嗎?當代人是否已忘記撫心自問:如何才是真正安居樂業,安身立命?在大廈門前目睹的智能港女,只是當代智能人在整體的進取與退化之中,不隨意蛻變的可憐蟲。它在需要投入動物世界中爭奪謀生、掙扎求存前的剩餘日子裡,抓緊享受中產家庭能承擔的寄生存活模式,或許從小自封為公主,合該由他人侍候。在權力與利益的殘暴世界中,互聯網也成為報復和逃避之所。
上述智能港女的生態與心態,固不能全部歸咎智能電話。但後者無疑令人更封閉自我,罔顧他人,心靈遲鈍。當然,昆蟲也具有生存本能;將來身處強悍同類的謀生環境,它必須適應、調整以提高生存機率,甚至有可能逼出覺悟,重新作出人性化的生命選擇。然而更有可能的是,它在存活所需的適應以外繼續其慣性寄生模式,依舊等待他人餵哺,更寄生於智能電話的機械操作和流沙網絡中。放縱、自私與寄生,成為一病的多癥。
追逐虛榮和尋找刺激,沉湎外物而缺乏內省,已成為當代的普遍生態特徵。很少人具有雪亮的心目,意識到塑造慣性、囚禁思維、燃點慾望、煽動貪婪的互聯網,猶如捕捉可憐蟲的蜘蛛網,黏上去即漸抗拒無力,最終動彈不得。換個更立體的意象,互聯網猶如籠罩六合的天羅地網,透過智能電話成為當代生態的緊箍咒。資訊爆炸形成巨大的誘惑引力和下墜漩渦,教人「主動無奈」地自困於消費資訊、消耗精神的慣性行為中。

當代智能人手不離機,已很難戒掉電話毒癮,讓自己的精神輕鬆地生活。身旁的大學生出外辦事,忘記攜帶證件多於忘記電話。日常在地下鐵路列車的車廂,曾素描咫尺之間的電話熒屏,所見的多為電子遊戲、娛樂花邊、消費優惠、股匯行情,以至社交群組的八卦資訊畫面等,將車廂中的呆立木雞,維持於半入定的點穴狀態。如斯行為現象,還未包括互聯網社交平台所催化的眾多投資、交友、戀愛、恐嚇等騙案。智能人心靈退化及空虛的深層警號,並不在於騙徒長存人間俗世,而在於如此多智能人如此容易受騙。

從自身所知到親朋學生的描述,典型的智能香港人大概睡醒即啟動電話,步出居室則插進耳筒,沉迷於機械視聽的牢籠中,或不停用手指撥弄熒屏,忙得像個總裁或總理。放棄了記憶、心算、拼寫的運用,把約會、算術、書寫統統下放,自身能力亦用進廢退。智能電話主宰了日常生活,連跑步也無法擺脫它,以致運動亦蝸牛化為蠕動。不時鼓勵學生做實驗,過一天無電話生活;當中有一個年輕的研究生喜得重拾輕鬆、自主、安靜,理清修身的價值本末,幾乎將電話徹底去智能化。工具為人所造,自應事人而非役人。
日常生活中,曾觀察上班、下班及商場購物的男女老少,但見低頭族進入升降機後各不按鈕,直至若干時間後才如夢初醒,發現全體停留在原地。愚子是閒人,生活彈性,有零碎分秒考察當代生態;低頭族自誤上班時間,則是機器相剋的結果之一,只能會心微笑。此外還有學生提及的重複場景:某些未婚情侶到餐廳晚飯,點菜後並不繼續交談,反而滿有默契地各自低頭與智能電話談情,沉醉其中。想婚後朝夕相對,幸福又當如何?如今WhatsApp大行其道,人與人之間不必對話溝通,可以隔空表述,保持安全距離。
香港號稱中西文化的交匯點,原應融合傳統與現代時空之長。今天的香港,無疑是低頭族智能人出現頻率最密集、繁殖速率最高效的地方之一。就是在上海、倫敦、紐約、巴黎等大都會,也看不見同樣密度的低頭族眾,呆立於車廂或蠕動於街頭。個人印象中,在車廂安坐於位的本地智能人,讓座頻率相比其他城市低,虧負了傳統禮義文化。當然,低頭生態的另一個構成原因,或許是香港智能人自感生活節奏緊迫,競爭劇烈,形成「條件反射本能」,覺得必須爭分奪秒地吞噬資訊,免得落後於他人,自身利益直接受損。
在自由掛帥與人權泛濫的年代,低頭沉醉於智能電話的網絡世界中,單獨來看只屬於個人選擇,當然絕非罪行。即使電話輻射傷身,又即使智能族不自覺精神退化,損害心智過於損害軀體,行徑仍可算作個人選擇的權利。但假如木立、徘徊於街上阻礙人流,高聲談話破壞他人安寧,低頭盲動以致衝撞無辜者,甚至只是跌撞自身,或不必要地殘害頸骨及耳朵而召喚醫療救護,則或可視作干擾公眾、侵犯他人、浪費資源的社會行為。選擇生活於社會中的人,無法懸空地標榜自由;沉迷智能電話不僅虧負個人的應有靈性,更在不自覺中虧負社會公民的行為責任,未必涉及法律,卻屬於更根本的公民教育課題。執筆之際,所謂5G時代已經降臨人間,想必全球又將掀起持續波浪式的智能器官更換。
誰知網絡傳送的速度愈快,透過智能電話輸出的互聯網資訊蠱毒,就愈發排山倒海地淹沒心靈,當代智能人也更容易由「自我」進一步萎縮至「唯我」。網絡世界不斷膨脹,智能人的內心世界就不斷萎縮、麻木,不意形成反比例的文明反諷。孔夫子早就指出,「克己復禮為仁」。在集體主義的舊時代,克己往往是個性發揮的桎梏;但在個人主義和縱慾享樂的新時代,克己的警醒卻成為先知的啟示。作為協助人類的工具,機械並沒有原罪;它有助自修研究和獨立求知,因此機事亦可灌溉心靈生活。嗟乎人性不純,以致物質豐盛往往造成弊多於利。只要人心不降為機心,當代電話自然應該是智能。真正的智能人,絕對不會是退化的低頭族,而應當是「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智者、仁者和勇者。

鄺龑子 學者、詩人、散文家、翻譯家。畢業於香港大學、牛津大學及耶魯大學,兼治中西文學、詩學及思想史。現職嶺南大學中
文系教授。曾獲「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傑出教學獎」。中英文學術著作涵蓋中國古典詩詞、小說、詩學及哲學、比較文學、香港詩
詞、文學翻譯等。創作有二十六冊詩詞集(二千六百首)及三冊散文集。南溟詩社社長兼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