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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燕青:布達拉宮的色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6月號總第41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胡燕青

西藏,到底是甚麼樣子的?在我有限的明信片想像中,是這樣的:深橘紅色飄盪的僧袍──仰鏡拍攝──藍得不真實的晴天⋯⋯我也說不清楚。恐怕我入藏,只是為了看一看那種未為人類干擾的原色,浪漫一下、任性一下、虛榮一下。是以我一直以為布達拉宮前面是一片草原,人迹罕至,那兒會有一個藏族老婆婆回眸一笑,五色彩裙和長長的白髮辮子一起旋轉過來,臉上皺紋潔亮而強韌,頰上反光之處長着兩片高原紅⋯⋯
但到我終於住進了拉薩的香格里拉酒店,已經入夜了。氣還在喘,客房的窗頁玻璃上赫然出現了奇幻的色彩。拉薩夜燈通明,窗口對正的布達拉宮給透明的紫藍、朱紅和水白燈光打扮得非常迷人。西藏,已經進入高度的「電子文明」了。我卻因此有點不自在:是因為自己的獵奇心態得不到滿足,還是忍不住讓自己高高在上的大都會人優越感在心裡運作?而眼前正是拉薩,一個幾百萬人口的大城市。
我倚着酒店窗子那片大玻璃,對準西藏高原的「明珠」,不停拍照,動作不大,卻有點無力的感覺。西藏的第一個挑戰是高山症。在高山症的陰影下爬樓梯,會是怎樣的?布達拉宮是藏傳佛教(格魯派)的聖地,1994年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它的色彩是獨特的,紅、白和適量的黑,非常奪目。基本上對稱的正面,加上了不完全對稱的長梯和斜坡,頗具有現當代的設計美。一時之間,我沒看出這建築的基本類型來。回家看照片,才發現它和古代美索不大美亞的通靈塔本質上是同一風格的。
這些古代建築,都是宗教廟宇,使人深感驚訝的是藏傳佛教的作品和中東古巴比倫文明的作品如此相像。它不像漢族那藏身於樹木的灰牆褐瓦,也沒有山崖上若隱若現的飛簷,更沒有把上山的石磴收藏於密林的心思,反倒和中東的一樣,露出大大的長長的樓梯,以凸顯登塔崇拜的艱苦和虔誠。聖經裡的巴別塔,大概就是這種模樣的。其實香港人的商場也不遑多讓,建築師莫不參考了這類建築的迂迴曲折,使遊人向各大名店連連叩拜。
布達拉宮如今成了博物館,每一層通道拐彎之處,我們都會看見一些小僧人,初中生模樣的,三五成群坐在一起當值。他們拿着手機偷偷地戳,偶然看看遊客,就算是上了班。他們的臉線條柔和,人尚未發育,眼睛黑白分明,聽說他們是會講英語的。好想和他們說說話,但這是不容許的。我和孩子四目交投,發現他們活得頗為輕鬆愉快。細細的交頭接耳,沒發出甚麼聲音,估計說的是藏語或普通話。嚮導介紹,他們由孩提啟蒙一直讀到第十三班畢業,學歷就等同俗家的博士學位,我雖不明其故,但覺得這比較直接快捷。十三班,不是只等於我們當年的大學預科那種年資嗎?一下子就跳到博士水平,實在驚人啊!我看見這些孩子個個眉清目秀,都是聰明絕頂的小朋友,不知是不是僧人學校的教育特別好,還是選人特別嚴格。他們的課程制度很嚴密,強調實學,要求孩子專精、背誦。到了高中主修科目也很多,用我們的話說,除了兩科宗教理論,還包括了醫藥學(藏族醫學)、工藝學(例如繪畫唐卡)、語言文字學等非常實用的學科。在香港,我們讀神學院和佛學院,一般是完成了小學、中學甚至大學本科課程才修讀的。他們卻是從小就走專業路線,但我未曾經歷過他們的教育,不敢肯定這是不是事實。最令人羨慕的是他們的辯論訓練,只惜是次入藏沒遇上。西方傳媒常說藏族文化沒得到好好的保存和發揚,在我看來,這可不是真的,只怕政府的努力和對藏民的福利,也擋不住剛好在拉薩放映的最新一部《美國隊長》和觀眾手裡的冰凍可樂。美國製造,才是無孔不入的文化殺手,劣幣來勢洶洶,在老藏民五體投地、三跪九叩的零星身影中,不斷把年輕人抓走,哪怕他們已經進入了佛學院。
布達拉宮遊人極多,基本上堵塞了視野,想仔細參觀是不可能的。不過,布達拉宮的室外,才是我覺得最美的地方。各層的平頂陽光普照,以白色為主,窗框大都是粗線條的黑色長方形,分為四格、六格、八格等,各有小簾子,簾子上有藏民的圓花圖案,鮮活奪目,好像仍有人住似的,實情有沒有?我不知道。平頂上還養有小盆栽,在巨大的布達拉宮內,它們顯得微細,卻充滿生命力,花葉用不同的角度反射着天色。某個平頂上,我們還看見一個圓形氣孔,邊緣磨得滑滑的,有洗臉盆兒大小。那是下面那一層的小天窗。這是給我印象非常深刻的設計,不但實用,更讓我浮想聯翩。不知道裡面的小公主,夜裡仰頭的時候會不會看見星星?會特別愛看哪一顆?
室外,布達拉宮的建築美才特別吸引。而且,古代宮殿總是那樣的不方便,凡爾賽宮、故宮和布達拉宮全都不及我們有抽水馬桶和熱水的中國民居,我並不羨慕文成公主和建宮的松贊干布的日常起居,反倒喜歡酒店的氧吧,這正是現代人給寵壞了的現象之一。
未幾,我們來到室外一個牆上的圓形圖案前面。這圖案精細多色,僅僅兩英尺直徑,是藏傳佛教的六道輪迴圖,看來有些失修、脫色之感,裡面畫上了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這六道。它的教導和一般佛教的沒有甚麼巨大的分歧,但有一點,卻特別配合藏人的需要。原來,藏僧和其他僧人不同,他們是容許殺生的,因為生理上需要吃葷。青藏高原上面沒多少食物,空氣稀薄,僧人和常人一樣,需要更多的熱量,吃素無法健康地生存。因此,他們吃肉。然而,吃肉的話,也必須有符合佛教原則的理由。聽說,這是因為落入畜生道裡的小豬小羊,如果趕快往生,再成為人,就可以更早聲聞佛理;這樣,宰殺牠們其實是一種功德。如今青藏鐵路開通多年,把林林總總的高熱量素食運到高原再不是問題了,這個吃肉的習慣不知會不會戒掉,變為吃牛油果營養餅。
離宮比較容易,因為那是下坡的路。此路開闊易走,沿途房頂起伏,有樹有窗,給人清幽自在的感覺。布宮宏美,此處卻甚是舒服。偉大的事物霸道地使人驚嘆,微小的東西卻以王道仁慈地讓人喜悅。
我們往宮後的公園走,路上一面研究布達拉宮的紅色是怎麼來的。我們看見那些紅色的地方,都是由小小的乾草捆組成的。原來這些草枝叫做白馬草(又稱白瑪草),經過打理、曬乾、紥好、堆疊,就可以成為通氣、輕盈而堅固的建築材料。建好後,髹上藏民特別喜歡的深紅色就完成了。它讓建築物地台的壓力減少,而且使住在裡面的人感到空氣多一點,涼快一點──總要記得,這是青藏高原,空氣比黃金珍貴。我們看着就感到神奇,因為它看來是那麼單薄的東西,每一支只有半公分直徑,卻沒有變形,全都保持圓鼓鼓的,靠攏在一起,留出微細氣孔,仍能抵擋風雪。近看,它們給人奇異精緻的磨手質感,遠望,它們是一片一片近乎童畫的藏紅。無論黃昏、清晨還是深夜,布達拉宮都因着這些白馬草而顯得華麗。入宮時,我看見一位高大的僧人在他飛揚的袈裟下配上了一雙Adidas紅羚羊跑鞋,搭配一絕。在西藏的顏色裡,這紅色具有非常現代的品味。

胡燕青 本港寫作人,前浸會大學語文中心副教授,目前已經退休,專注於翻譯和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