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6月號總第41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黎翠華
母親大人,八十好幾了,進出了醫院幾
次,雖然我們不讓她知道真相,她不多不少
也揣摩到一點,開始自我評估:「我都唔擺
得幾耐啦!」她這樣說好像她是太陽下的一
塊冰,逐分逐秒的慢慢溶掉,要留也留不
住。我們聽了,心裡當然不好過,但臉上仍
是擺出淡然的表情,裝作若無其事,說她亂
講。既然朝不保夕,以為她甚麼都看得開,
卻又不然,內衣褲變了型還不肯扔,巴黎買
的日本買的都不合她的意,就是想回去金華
街找那個攤檔。她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這
點小事,我們都辦不到?當然不能讓她一個
人去,替她買吧,又不知是哪一家。終於等
到她狀態稍好,天氣不冷不熱兼風和日麗,
大家陪她一起出門。東鐵和地鐵是沒法擠得
上去的,她也不能坐的士,比林黛玉還脆弱
的老人,得要一個溫柔的駕駛者,像我弟
婦,做瑜伽那樣踩油門和剎車,驅動一朵祥
雲般前往筲箕灣。
母親好久沒出遠門,路上,她好奇如嬰
兒,四處張望,只顧看沿途風景。我拿着嘔
吐袋,在旁邊密切關注,幸好,沒事,無驚
無險的到了目的地。從停車場出來,重行舊
路,她立刻精神一振,不喊痛了,拄着枴杖
勇往直前。弟弟提着小摺櫈在後面跟着,準
備母親累了立刻打開讓她休息。好不容易
來一趟,她記掛的地方當然得細看。舊居形影都無,整條街已是一片擎天豪宅,母親觀
望片刻,無話,慢慢繞到電車路,不知不覺
就往東大街走去。到了消失的藥店前,她向
着街市的位置說:「以前藥店就在這裡。」
但街市關了門,靜悄悄的,梯階上沒一個人
影。母親訝異的問:「怎麼關門了?」聽語
氣,這是沒可能的事。我想起那時的舊街
市,人頭湧湧熙來攘往有如嘉年華會,肉檔
的人呯呯嗙嗙地斬骨頭、雞嘶鴨叫、魚攤的
換水器咕嚕咕嚕的響。到處響着無線電,
粵曲全天播放,我記得戲曲之間插進很多廣
告,重複又重複的,印象最深刻的是梅花嘜
錶,因為那廣告的用語有點傻氣:「⋯⋯
梅,係梅花的梅;花,係梅花的花⋯⋯」一
天下來不知聽多少遍。小孩子沒見識,覺得
這個廣告跟我同學造的句子差不多;我也沒
見過梅花,想像中這錶似乎不怎麼樣,可能
還不如我媽手腕上戴的。
這一帶,曾經多麼喧鬧,如今又實在太
過寂寥。不過到了街中段,情況就不一樣。
那裡有一個地鐵站出口,人來人往,跟着全
是食店,不少餐廳門口都排着隊。母親看見
魚蛋粉,想吃,但沒料到這麼多人。「吃碗
魚蛋粉都要排隊?」母親不解。她有一隻眼
睛還沒做白內障,視物不清,沒看到特首
前來光顧的照片就貼在店門前,不知道時代
變了,這已不是從前她拿漱口盅買外賣的小攤。我找到一個空位讓她坐下,她仍是有點
不服氣,要看看櫃檯後的老闆,說不定是認
識的,會想辦法給我們騰出幾個位子。她見
慣的那個人恐怕都過一百歲了,沒可能還坐
在那裡收錢。我勸她好好坐着,不然待會腰
骨又痛了。她盯着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有
點無奈,喃喃的說:「怎麼一個街坊都沒
有⋯⋯」
午飯時間,好多人,長長的隊伍令我失
去胃口,但母親要吃,沒辦法。也不是不習
慣排隊,在香港買菜,可以自己挑選,但歐
洲街市裡的攤檔是不能隨便亂碰的,要甚
麼,得跟檔主說,由他去取,而且要百分之
百信任他。雖然到處都是超級市場,但人們
依然喜歡在市集買食物,覺得選擇多又較新
鮮。顧客詳細說明:給多少人吃的、今天吃
的或是明天吃的、要弄個清淡的或是濃味
的⋯⋯其實需要甚麼自己不是最清楚的嗎?
但不,他們可能認為自己不夠專業,他們敬
重尊業意見。那個賣東西的盡量解釋清楚,
語氣不快不慢像對傳媒發表演講。大家耐心
地排隊,不會責怪前面的人太多話。如果搞
不清誰先誰後,檔主會客氣的問:「該到
哪一位呢?」總會有人應,其他人通常沒
異議。買點東西,就是排隊、排隊、再排
隊⋯⋯
在巴黎的時候,我常去城東的菜攤,貨
品其實不怎麼樣,但那個Paolo,就叫他保
羅吧,我知道他的名字是因為大家都這麼
叫,實在娛樂了不少排着隊的人。初時,我
以為他是老闆,因為他甚麼活都不幹,在
菜攤裡走來走去,叫嚷得非常起勁,跟誰
都熟。看見葡萄牙人,他就以葡萄牙文打
招呼;看見阿拉伯人,就來一句麻里馬尼
哄⋯⋯男的全是他兄弟,女的是姐妹,或客氣地叫着小姐太太。他看上去六七十歲了,
鴨舌帽下冒出粉絲似的頭髮,架着一對銀邊
老花眼鏡,身段粗壯,聲線同樣是渾厚的。
過節了,他問人家準備好了沒有;度假了,
問客人行李收拾得怎麼樣;同性戀法例通過
了,他恭喜人家的兒子不是跟一個男人結
婚;食物出問題了,他誓神劈願說自己賣的
是法國產品⋯⋯他叫賣的同時連結着社會新
聞、節令、流行話題,而非一板一眼的淨說
甚麼甚麼多少錢一斤。雖然這不是甚麼高
見,甚至近乎胡吹,但內容生動豐富,貼近
人心,那攤不起眼的蔬菜水果也被他弄得有
聲有色,氣場熱烈。或許,我習慣到他那裡
買菜,是因為排隊時好過一點。有年夏天,
很多攤販去了度假,空蕩蕩的市集上見到
保羅,他站在一個賣桌布的面前,曬着太
陽,偶然不快不慢的來一句:好漂亮的桌布
喲⋯⋯我好奇怪,忍不住問他:「怎麼你改
行賣桌布了?」他不好意思的笑笑,說攤位
不是他的,只是習慣了賣東西,即使放假也
忍不住跑回來,要喊幾句才舒服。
而這裡,買東西倒不用排隊,但食店前
全是長長的隊伍,都在低頭玩手機。母親的
手機沒有遊戲,也沒有網絡,才一陣子,她
開始不耐煩,嘀嘀咕咕的問:「為甚麼那
些比我們遲來的人都進去了?那不是打尖
嗎?」我也不明白,要是有個保羅那樣的人
物給她解悶就好了。弟弟抬頭望一眼:「人
家都是一個兩個的,比較好找位子,我們人
多。」跟着仍是低頭看手機,幸虧沒多久就
有空位。
終於吃了魚蛋粉,不過母親仍未捨得離
開這條街,在轉彎處又吃雞蛋仔,還說:
「好好吃呀!」小時候,她不准我們在街上
吃零食,怕我們會得腸胃病;現在輪到我們要看住她,她改了藥之後突然間甚麼都想
吃,吃完又作悶,要吐。到了金華街,各式
各樣的水果蔬菜排在街道兩旁,全是逗人胃
口的顏色,母親更是逐攤逐檔的研究。經過
海味攤,老闆娘認得她,說好久沒見她了。
母親非常高興,馬上停下來揀冬菇,一邊告
訴人家如何山長水遠的來到這裡,卻沒提自
己的病。老闆娘讚她幾句,她買完一樣,又
一樣,我不停地接過一包二包的東西。
母親忘了痛,越走越興奮,經過魚店,
看人家賣魚,每條魚都靚。到了一個毛巾攤檔
前,忍不住大聲說:「喂!認唔認得我呀?」
一個蹲在貨物中的男人抬起頭。他跟保
羅一樣,戴着一頂鴨舌帽,保羅那頂是灰色
的,他的是紅色。頭髮同樣是灰白,不過他
臉上毫無笑容,神情疲憊,那眼光似乎在暗
示:買就買,唔買就算,自己揀啦。母親怎
肯罷休,提醒他:「我幫襯你家五十年啦!
以前是你伯爺管的,你細細個就來檔口幫
手⋯⋯」那人目光總算一動,但仍無言語,
可能不知說甚麼好。藥物影響,母親十個指
頭都滲血,塗上藥膏整天要戴着手套,這時
好像不痛了,左翻右掀,問他還有沒有以前
那種女裝內褲。他在貨架上翻了一會,扔出一袋東西:「啱就買多幾條啦,唔做得幾
耐,成條街都要拆。」
我這才發現行人道上的店舖全關了門,
就只剩些路邊攤開着。大概是清貨,二十元
七條小毛巾,有一款淡黃底子勾上幾枝紅
梅,很喜氣,我忍不住揀了幾條,雖然不知
用來做甚麼。付錢的時候叫他數一下毛巾,
他一把抓過來就塞在膠袋裡,看也不看。母
親又要買內衣,說幾十年都穿這個款,改不
了,還說:「由你後生幫你買到老,以前都
幾靚仔。」終於,他臉上有了笑容,不過是
苦笑。
嘿!竟然還有心情調侃別人,甚麼病都
想不起來了。十室九空的街上,滿地溫暖的
陽光。不知下次再來,又是怎樣的景況;而
此時,曾經的俊男,曾經的風華正茂,顧不
得一切行將落幕,一個起勁的買,一個本
來沒甚麼勁的亦重拾精神,鑽進攤位底下
找貨物。
貨車經過,颳起一陣風,帳簾輕輕擺
動,小攤上的毛巾忽明忽暗。我望着光影交
錯裡的點點梅花,想起有一天,在羅浮宮附
近的免稅店裡看到梅花錶,原來是賣好幾千
塊錢的TITON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