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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宇林:陳世驤與「中國抒情傳統」論之發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2月號總第408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王宇林

1
自1971年陳世驤先生在美國亞洲研究協會 (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 AAS)發表〈論中國抒 情傳統〉(「On Chinese Lyrical Tradition」)以來,經高友工之發揚,王德威之鼓吹,「抒情傳統」論儼然當代顯學。但引人深思的是,不知出於甚麼原因,陳世驤參加的這場會議的相關資料卻始終未被學者注意到。如果「抒情傳統論」之提出,確實引起了北美、 台灣部分學者的注意,甚至跟蹤、效仿,從而形成一個較有影響力的「中國抒情傳統學派」(1),那麼探究這場會議的相關論文主旨與論題指向就能產生積極的論述效果。比如,研究者瞭解到了陳之提出「中國的抒情傳統」的時代背景和社會風氣,那麼就能進一步地瞭解由學術交流而產生的一種趨向、潮流,從而有效地把握陳世驤的論述主題。
但對該會議的重要性並非沒有人注意到,早在 2011年發表的文章中,陳國球就對這場會議表示 了相當的關切。他提到了該會議對探討陳世驤〈論中國的抒情傳統〉一文之「所詳略的理由,或其中是否有疏漏缺失」均有重要的作用。他說:

陳世驤在原文中又說明部分論題將會在 「比較文學組」由其他學者申論,例如部分 「東西比較」的論述曾見於一位日本文學專家和兩位韓國學者的報告。又陳世驤論及中國小說的部分並不完足,原文有說明米樂山教授 (Professor Miller)將會就小說藝術與抒情精神的關係作深入的討論,可惜筆者未能查檢到整個小組的報告人名和題目,否則可以對陳世驤此文所詳略的理由,或其中是否有疏漏缺失,有更充分的認識(2)

陳國球的這段話中有兩個值得注意的問題,陳世驤(一)特別注意到東西比較的部分,(二)是專門提到了「小說藝術與抒情精神」的關係。而這兩個問題其實也是陳世驤這篇文章提出的兩條線索。筆者因緣際會,找到了1971年美國亞洲研究協會年會的材料,或可在一定程度上彌補陳國球在文獻收集上的不足。該年年會手冊共四十六頁,封面為橘色打底,在左側從上到下附着四個相連的圓形。圓形裡面分別為東北亞(朝鮮半島、日本)、 中/東亞、南亞、東南亞的地形輪廓,可觀察到該年美國亞洲研究協會的學術關注點。1971年的這場年會為期三天(3月29日~31日),係第二十三屆年會(23rd Annual Meeting),地點在華盛頓特區的希爾頓酒店(Washington Hilton Hotel)。
由這份年表提供的信息可知,「比較文學組」 是3月31日(週三)下午舉行,係該年會第四十七場。該年「比較文學組」的主題為「東亞文學中的抒情傳統」(The Lyrical Tradition in East Asian Literature),共五篇論文在會議手冊上印出,涉及到中國、韓國、日本三個國家的抒情(詩)的傳統。他們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陳世驤的〈中國的抒情傳統〉(Chinese Lyrical Tradition, Its Origin and Pervasive Influence)、夏威夷大學(助理)教授 Peter H.Lee 的〈傳統韓國抒情詩的形式〉(Forms of the Traditional Korean Lyric)、哈佛大學Edwin A. Cranston的〈日本文學中的抒情主義〉(Lyricism inJapanese Literature)、曼賈斯特大學米樂山(Lucien Miller)的〈中國小說中的抒情主義〉(Lyricism in Chinese Fiction)、紐約城市大學布魯克林學院 Ko Won的〈韓國詩歌中的抒情主義〉(Lyricism in Korean Poetry)。(見該手冊第四十頁)

陳世驤的文章已經翻譯成為中文,而其他四人的作品卻遍尋不獲。但是,我們可以找到這四人的相關作品的相近論述,從而為陳世驤的名文增加時代背景。他們均為研治詩歌(歌謠)而享譽學界。而陳世驤也是研究中國詩的專家,他之提出「中國抒情傳統」,我認為是受限於當時的會議主題。相較其他的作者提出日本或韓國的抒情(詩)的面向,陳世驤作為研究漢詩之代表,理所當然地提出中國的抒情(詩)傳統。因而理解陳世驤「中國的抒情傳統」說的重要出發點還在抒情詩上。不過,從上面對論文涉及者的或詳或略的介紹,我們可以看到陳世驤發揚中國之傳統精神的勞苦用心。因為其他研究者的論文(就題目來看)是可以作為某一類型的論題進行展開的,並未注意到其論述國家的傳統精神的延續。也就是說,其他的四人的研究,無論是將抒情(主義)放在形式、風格中,抑或歸類於題材、體裁之下,其視域相對陳之論述來說比較狹小。因此,在未真切找到當時除陳世驤文章以外的四份發言稿之前,我們對陳氏文章的內涵的引申與反駁似乎可以打住。


2
在明瞭陳世驤提出的「中國抒情傳統」的時代背景後,我們有更為充分的理由對「中國抒情傳統」熱提出更多的質疑。橫亙在研究者面前的第一個問題便是:在陳世驤的語境中,「中國的抒情傳統」的確切意指是甚麼?在後來接續抒情傳統論述的學者、詩人以及其他身份各異的人的筆下,抒情傳統一詞又有了哪些流變?以及,為何產生這些流變?在陳世驤的研究中,「抒情傳統」指的是以發源於《詩經》的抒情作品之特質,並以此構成了漢賦、唐詩的明顯特點。而在高友工的研究中,抒情傳統的範圍擴大,除詩歌外,包括了以《禮記》為代表的樂禮的張揚。不特如此,高友工還將音樂、書法、繪畫等其他領域納入其建構的「抒情傳統論」中,以〈中國文化史中的抒情傳統〉(2002)一文為集大成者。不過高友工一度將抒情傳統之界限劃分過為細緻,以五七言為代表的詩歌作為抒情傳統論的中心。

陳世驤、高友工以下,以抒情傳統之相關論述為其研究起點的代不乏人。研究者或支持,或反對。支持者擴大陳、高二人的研究範圍,研究更為細緻;反對者指摘陳、高二人的理論預設,認為抒情傳統論為「戲論」。(3)更有以抒情傳統與現代性較量,擴大抒情傳統的所指。(4)在支持與反對之間,對於文學史研究者來說,釐清學派、文學史現象內部的差異固然非常重要,然而,從外部對文學現象、文學流派的觀察也同樣值得三思。一時代的風尚、習慣是研究當時文章風格、內容的重要參照物。在這方面,陳寅恪對「時世妝」的考索求證,錢鍾書對詩畫同源的張合辨正是後學參照的重要依歸。文學史上的外部研究對文學研究來說,可以呈現更多的細節,豐富文學的內涵,使其肌理更加緊湊,內容更為完善。
故從抒情傳統論的內部來說,美國漢學研究者、台灣文學研究得陳、高二人之沾溉處甚多。陳世驤1941年赴美,就讀於紐約哥倫比亞大學。1947年始執教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東方語文學系。實際上,該系相關課程之創建,陳着力甚多。高友工1962年加入普林斯頓大學,1999年榮休。(5)高友工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返台演講,在台灣掀起了「高友工旋風」。一時唱和者甚眾。尤其是依託台灣兩所重要大學之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者,高的研究迅速流傳開來。這兩所大學是台灣大學和台灣師範大學。1945年11月15日中華民國政府將日治下的台北帝國大學更名為「國立台灣大學」。高友工回台的演講,是應侯健(1926~1990)之邀。侯於1977年接替陳奇祿(1923~2014)為台灣大學文學院院長,直至1983年卸任。侯健亦是夏濟安生前好友,夏濟安抵美後,雖亦提供部分稿件及建議,但《文學雜誌》實際上為侯健所編。
據香港學者陳國球的研究,高友工1978~1979年返台任客座教授,接着以發表在《中外文學》雜誌上的三篇文章引發「高友工震盪」:〈文學研究的理論基礎――試論「知」與「言」〉(1978)、〈文學研究的美學問題(上)――美感經驗的定義與結構〉(1979)、〈文學研究的美學問題(下)――經驗材料的意義與解釋〉(1979)。(6)它們給台灣古典文學研究帶來了生機,同時也標誌着一個學派的進一步形成。高友工在自述其1947年在北京大學讀本科時說其對廢名(馮文炳)的課印象較深,當時他是法律系的學生。1948年10月去台而次年入台灣大學中文系時,對周祖謨、王叔岷、沈剛伯、臺靜農、戴君仁、鄭騫、方豪、方東美等老師均有印象,尤其是董同龢,更是對他有着影響;後來他入哈佛大學跟隨楊聯升讀中國史。(7)

在陳世驤方面,在他提及的與人交往中,友朋輩的卞之琳是他經常提到的。後人在撰寫陳世驤的相關文獻時,述及陳與楊聯升、吳魯芹、夏志清、夏濟安交善,而後學輩則有聶華苓、鄭愁予、瘂弦、商禽、楊牧等作家、詩人。(8)在其他文章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他與忘年交英國詩人哈羅.阿克頓(Har ol d Acton)、美國詩人惠樂克(John Hall Wheelock)的交 往(9)。在新近出版(和即將出版)的夏濟安、夏志清昆仲的書信集裡,陳世驤尊師重長、提攜後輩之形象呼之欲出,美國、日本漢學家與陳亦頻有交往,如吉川幸次郎、舒爾曼(Franz Schurmann,1926~2000) 等(10),舒爾曼係研究中國史的專家,曾與陳氏共事於加州伯克利大學。《陳世驤文存》的〈序一〉裡,楊聯陞提到「他對同輩,可以加大以為比較年輕的美國同事為例。」楊沒有說明「美國同事」的名字。不過我們可以在夏志清、夏濟安的書信中發現,這位「美國同事」,正是舒爾曼,當時他與妻子Loni鬧離婚。(11)

3
這裡值得一提的是陳世驤與夏濟安、夏志清兄弟的交往。陳世驤晚期對北美中國文學研究之熱心,泰半是因為夏濟安的「慫恿」。夏濟安初為中國內地學者所知,乃因樂黛雲編選的《國外魯迅研究論集》,收入夏〈魯迅作品的黑暗面〉一文之節譯,陳子善在感慨學界對夏濟安的研究情況所知闕如的情況下說到,「夏濟安在中國近現代文學、外國文學、比較文學等更為廣大的領域裡的研究成果和突出貢獻,卻仍不為大陸讀者所知,這實在是件遺憾的事。」(12)事實上,夏濟安在通俗文學上的愛好與重要觀點遠未得到重視,尤其是其對武俠小說的喜好,更是從其離開大陸在香港的生活氛圍中就開始了的。史誠之在回憶陳世驤的文章中說,「我覺得,濟安對武俠小說的升級欣賞,是受了世驤的影響。」(13)這個推測是不準確的。


《夏濟安選集》收入「新世紀萬有文庫」,同收入該叢書的還有《陳世驤文存》,均由陳子善校訂,付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夏濟安對中國俗文學的部分看法,除了在夏志清懷念其兄的文章中能窺一斑外(14),大多數論斷都在新近出版的《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中。因而重視該書信集史料價值,應該說是怎麼強調都不為過的。況且夏氏兄弟在書信中摭拾友朋典故,也有利於全面認識現代中國思想、文學界的重要活動與人物品評,還原到歷史現場,進行歷史的「祛魅」。這裡對夏志清就無需過多着墨了。他憑藉《中國現代小說史》一躍成為北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開創者,其後對中國傳統文學甚為注意,其間之研究成果,以及對比較文學方面的研究,乃通過一系列選本,甚至專著得以流傳,盛名則無以復加。

因而記敘陳世驤與夏氏兄弟的交往,至少有以下的幾重意義。第一,瞭解海外學人的交遊情況,特別是其間思想的相互溝通學問之交相切磋所形成的生態。第二,知乎他們在異國他鄉通過何種方式保持對中國學術研究的激情,而這種激情是否影響了他們對其研究成果的判斷。第三,陳世驤為「中國抒情傳統」之首倡者,而以往對抒情傳統的研究則集中在古典文學方面。研究者在明曉了陳世驤與現代文學之關係後,則可探知「中國抒情傳統」所蘊含的古典與現代的張力。換句話說,「中國抒情傳統」這一提法本身即為現代(性)下的產物,其內含的對現代文學的梳理為黃錦樹、王德威、陳國球等人的研究有着指引的作用。在陳世驤去世兩月後,夏志清在為陳作的悼文裡面述及早年與陳交往的片刻:


1947年11月中旬我離滬使往美,抵三藩市時大概已近月底了。同船有位中學校長,北方人,同世驤相識,上岸不到兩三天就去見他,我也跟着去,相晤的地點是世驤學校的辦公室。我同他談些甚麼,早已記不起來了,想來不外是北大的情形和西洋文學。(15)

夏志清1947年11月27日到達三藩市,同船的是時任貴州清華中學校長唐寶鑫。夏之得以和湯用彤見面,端賴唐的介紹。在夏志清1947年12月1日寫給夏濟安的信中,夏還說到了與陳世驤的面談情況:

加大東方系還有一位陳世驤。提起 Frankel,是他的朋友,也和我一同談話,長長的頭髮,不知他實力如何。他說加大(英文系)年輕人中Josephine Miles 和Mark Shorer 是最有希望的兩個,其他老人無甚特殊。(16)

1958年6月的夏氏兄弟往返信件中再次出現陳世驤。是時,陳返回台灣:「上月陳世驤返國,他是Berkeley的教授,教Chinese,我們談得很投機(他很欣賞我那篇〈香港〉)。他利用新的批評方法,研究中國舊詩,其有新發現,自不待言。」(17)信中提到的〈香港〉,作於1950年4月,彼時夏濟安仍在香港,附錄於1950年4月30日寫給夏志清的信後,1958年8月台灣《文學雜誌》第六期發表該詩,夏濟安對詩有細微的改動,該詩之前,有陳世驤介紹文章〈關於傳統、創造、模仿〉。夏濟安曾兩度赴美,其一是1955年2月受錢思亮的推薦,被派往印第安那大學,1955年8月底返回台灣。1957年陳世驤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主持中國研究中心(CenterforModernChineseStudies)。1959年夏濟安再度赴美,後工作於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中國研究中心,接替李祈的工作(18),直至逝世。
與對高友工的研究相比,研究者對陳世驤的研究尚未深入。在徐承富有開創性意義的博士論文中,高友工的理論得到闡發。(19)而陳世驤的大多數文章並未結集,更別說研究了。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陳國球對陳世驤早期學術活動及學術思想的探討可一定程度上彌補對陳氏研究之不足。陳國球論述了陳世驤與中國現代的關係,並對其早期譯作《文賦》的意義進行了探討。在陳國球的文章中,陳世驤與艾克頓的關係是其強調的重點。更進一步,我們可以得知陳世驤文學研究的轉向,即從現代文學轉到古典文學研究。陳國球將陳世驤轉向的原因部分歸為其「和艾克敦切磋琢磨的經驗有關」(20)並非無的放矢,而是合理的推論。


4
夏濟安逝世後,陳世驤心情一度萎靡。夏志清原「曾力主把墓地選得遠一點」,而陳世驤「在痛定之後卻另有所感」,葬在其「花園附近」。夏濟安的墓離陳氏「六松山房」不遠,能使得陳世驤有一種「象徵式的滿足」,可見陳與夏知交情深。(21)陳世驤的學生、著名詩人楊牧的回憶文章寫道:

夏(濟安)先生猝然去世,陳先生的悲傷是超乎一切無可形容的。他把夏先生當兄弟。在至少五年的時光裡,他們是事業的搭檔,也是談天、說笑、飲酒、打牌,一切一切的搭檔。夏先生的逝世,對他是莫大的打擊。(22)

陳世驤為夏濟安死後出版的著作《夏濟安選集》寫有序言:一方面「感時憂國」(23),另一方面摭拾「二西」(24)理論,評介夏濟安治文學之成就。陳、夏二人之交往,是意氣相投的結果。而陳世驤早年對現代文學之熟悉或身經現代文學之構建,也應是其與夏濟安交好的重要因素。
夏濟安致夏志清信件中說陳世驤「利用新的批評方法,研究中國舊詩,其有新發現,自不待言」,其新的批評方法實際上為當時之批評潮流,即新批評的方法。新批評論者內部成員之觀點可能相互齟齬,但其以英國詩人、批評家艾略特(T.S. Eliot)為之論述為圭臬似乎並沒有問題。更何況戰前北大有新批評健將燕卜蓀(William Empson)之任教,陳世驤與艾克頓之合譯《中國現代詩選》(Modern Chinese Poetry)。更可坐實陳之受新批評精神的影響。在《夏濟安夏志清書信集》(卷一)裡面,夏志清早年對新批評的推崇,或可以成為研究夏志清早期文學思想起源的重要材料。(25)由此而證一時之文風、世風如何能塑造批評家的洞見與偏見,尤其是在新批評早已成為明日黃花,「後」學大行其道的現時。
文人交往與書劄往還構成了文學研究的重要內容。但因為書劄的個人色彩太濃,研究者往往無法措手。我們詳述陳世驤與夏氏兄弟的交往,是因陳世驤與夏濟安交往之莫逆,深信陳之「中國的抒情傳統」的提出是在一個大的框架內生發出來的,而這個框架,除了演講主題的設計外,更端賴友朋之間切磋,書信之間琢磨,這些因素構成我們瞭解陳氏文學思想產生的資源。相較陳世驤來往書劄與相關會議記錄的闕如,夏氏兄弟書信中之陳的形象便可提供給研究者一個側面的思考:陳世驤與中國古典文學、現代文學之關係的發生究竟是在怎樣的環境中產生進而形成論述體系的?
在夏氏兄弟書信中呈現出來的陳世驤,與後學輩之回憶參差錯落,成為研究海外現代中國文學研究之起源的重要節點。在陳世驤的「抒情傳統論」的理論框架下,應該包含兩個維度:其一是古典的,不過我們要注意的是,陳早年廁身現代文學批評者的行列;其二是現代的,因為陳世驤行文也有故國之思,甚至「感時憂國」的精神內含其中。古典與現代恰好構成了陳世驤文學研究的兩極,故「抒情傳統論」的提出,本身就蘊含古典與現代的辯證:陳的著述裡涉及到中國古典文學(詩歌的抒情傳統)的起源,同時也包孕中國現代文學(詩學)的源流的考鏡。楊牧在回憶文章裡說陳世驤之重視現代詩的批評與賞鑒(26),或可為我們瞭解其詩學構成提供一「他者」的視角。

5

陳世驤與夏濟安、夏志清兄弟的交往在夏志清和陳世驤的文章中都能見到,但是其間的細節,由於以前沒有史料支撐,很難有詳細的記敘。現在,依託《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的出版,我們得以瞭解其間的過程。我將陳世驤與夏氏兄弟的交往分為兩個階段,其時間點為夏濟安第二次訪美,即1959年。本文即以這一階段中夏氏兄弟對陳世驤的批評或一般性評論為中心(27),在該階段,夏濟安由香港到台灣,再由台灣到美國(夏第一次訪美);陳世驤1958年5月返台,並同夏濟安有交談,對其〈香港〉一詩有讚賞之詞,而原本英文系出身的夏濟安,產生了研究「中國東西」的想法,這也預示着其學術研究的轉向。
對萌生/實踐中國文學研究的想法,夏氏兄弟的話相映成趣。夏濟安受到陳世驤、李田意的「啟發」:「我們為甚麼不改行?在英國文學方面努力,吃辛吃苦,在美國的地位仍只可排到一百名以外,弄中國東西,大約很快就可以出人頭地,成為foremost scholar。我即使到I. U.去拿一個很容易的M.A.,(in English),以後還應該改行。」(28)對這一種經歷的記錄,夏志清的話更可洞察當時的困境,「1951年春天,我一方面忙於寫論文,一方面真不免要為下半年的生活問題着急起來。我雖算是耶魯英文系的優等生,系主任根本想不到我會在美國謀教職的:東方人,拿到了博士學位,回祖國去教授英美文學,這才是正當出路。」(29)夏氏兄弟以先以研究英美文學為志業,後來改為研究中國文學。除了現實的選擇外,從歷史的後見之明來看,夏氏兄弟,甚至包括陳世驤在內,他們的學術理趣因「無心」而取得了極好的成果。陳世驤與Acton合譯的詩選似為第一部中國現代詩選,夏濟安之注意到魯迅的「黑暗面」,也是被頻頻徵引的學術觀點,而夏志清之小說史研究,為一個學科的開創提供了可能。
陳國球在論述陳世驤「通往抒情傳統」之路的過程中,指出其在台的四次演講在其「抒情傳統」論之提出的過程中有着重要的作用。事實上,就現存的資料來看,最早對陳世驤論述抒情的特點予以關注的是夏志清。1958年致夏濟安的信中,夏志清提到了陳世驤的〈《八陣圖》圜論〉,該文十年後發表於《清華學報》。夏志清在該信的末尾,重提其在Berkeley與陳世驤見面,並說其除了《中國現代詩選》的序言外沒有讀過他的其他文章。饒有興趣的地方在於,夏志清批評了陳世驤將beautifullyrical對立,而沒有注意到中國詩的特徵。他在信上說陳世驤的文章「可以同意的地方很多」,但仍有些地方是「不妥的」

把「tragic & sublime」和「beautiful & lyrical」對立,實在是他露馬腳的地方。《八陣圖》明明是一首lyric,把[他]硬把它和希臘悲劇一起相提並論,也有些不倫不類。 其實「beautiful」和「sublime」都是文學批評上不必需要的terms,而好的lyrics也多少帶一些陳世驤所謂的tragic之感的。時間空間那種demolish人生功業的感覺,差不多是present in all lyrical poetry(莎翁sonnets, Landor , Rose Aylmer, Marvell, Coy Mistress),不一定是中國詩的特徵,雖然中國詩人對這一點特別敏感。而這種「人」與「時」和「人」 與「地」相對照的感覺,用Brooks的irony來 說明已非常adequate,不別借用tragedy的大帽子。Tragedy postulates an action,而抒情詩的action大多是implied;最多是tragic & dramatic irony,而不是tragedy本身。(30)


夏志清就事論事,因其當時與北美學界中人尚無過多交往,而亦深知學界之「運作」。他在信中多次言及他不知陳世驤之學術水準如何。而且,夏志清以較短的時間就獲得耶魯大學博士學位,以對西方文學修養而論,這樣的批評到底還是從文學內部進行的。他的這段論述中至少包含了以下幾個要點,一一指明如下:(一)杜甫《八陣圖》是為一首lyric;而(二)不必與希臘悲劇相提並論;(三)beautiful和sublime在文學批評上之不必需要;(四)抒情詩中總帶有一點悲劇之感(無論中外);(五)中國詩人對悲劇感「特別敏感」;(六)布魯克斯的「諷喻」理論已足為說明「人」與「時」、「地」的對照而引出之「感」;(七)悲劇與抒情詩之兩相不同。
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承「李維斯(F.R.Leavis)的(『大傳統』)理論和新批評(New Criticism)學派的影響」(31),就理論傳承以及批評方法來看,與陳世驤似乎沒有過多的差別。二人都對新批評的方法非常嫺熟,對艾略特(T.S.Eliot)的匠心念茲在茲。不過,如果我們考慮到陳世驤論述的時代背景,以及他論述的前後所徵引的中國理論資源,就會發現夏志清在這裡說的顯然未得其間。因為他只注意到了從西方的文學傳統的脈絡中對陳的說法進行反駁,而這反駁也是有效的,畢竟陳世驤也任職美國高校。但是,如果從陳世驤文章的中國學術傳統脈絡或者說論述理據來看,夏志清的這一番評語似可商榷。
民國初年對中國有無史詩的爭論現在已為學界常談。聞一多、朱自清以及其他的文學研究者都對此傾心不已,試圖證明中國原也有史詩的傳統,至少有相似的傳統,在此不必詳徵。而陳世驤出國前,在陳國球的考證下,出入於京派作家間,那麼其論述的理路應該在此脈絡中才能理解。換句話說,陳世驤寫作文章的思路受到了前輩學者的影響,並不能純粹從西方的文學傳統進行觀察。由此陳世驤才有如夏志清列舉的兩個對立。而且夏志清所舉出的beautifulsublime之在文學批評可不必要,我認為是沒有注意到陳世驤的理論來源是王國維的說法,也就是他在多篇文章中對sublime的引申和闡釋。不過,夏志清也無意中促成了tragedylyrical的對立。無論如何,夏志清的這一段話向我們顯示了其紥實的西學功底。尤其是對陳世驤的文章的優缺點給出了一個「現世」的回答,這給我們研究陳世驤所構造的理論時提供了更多的思考空間。而夏之注意到tragedylyrical的對立,更是為陳後來的「中國的抒情傳統」的理論提供了反思,預示該理論構造自身的不圓滿性

而夏濟安在稱讚陳世驤比他的學問好的同時,也對其在台大的四場講座有簡要的批評。依然據陳國球的考證,他在文章中說,陳世驤在台大一共有四場講座,依次為:(一)《時間與節律在中國詩中之示意作用》;(二)《試論中國詩原始觀念之形成》;(三)《中國詩之分析與鑒賞示例》;(四)《宋代文藝思想之一斑》。(32)夏濟安說第一場於他「得益最深」,而他沒有前去聽第二場,以為是「用 Empson討論Complex Words的方法」,而於第四場,他說「他講的是宋代文藝思想――主要是禪宗的,他所講的都是老生常談」。在批評了陳世驤講座之後,他對禪宗與文字及宋代文藝思想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雖然他的看法並不精微:

禪宗思想反對文字,其實是對詩的一種 challenge與威脅;當時詩人如何去rescue詩―― 一種文字藝術,那才是最重要的問題。宋代文藝思想當時受到何種批評,以後受到何種批評,我們廿世紀的人該如何去批評它――這些他都沒有提到。He was not critical enough.(33)

在這裡關注夏濟安、夏志清昆仲對陳世驤文章及講座的批評是極富意義的。依照我們在文章開頭提出的看法,就是要回到陳世驤的批評語境中,以求展現其複雜的社會背景與理論資源。尤其是與陳世驤的著名理論「中國抒情傳統」論有關的批評,研究者更應該注意其在當時知識界的反應。我們還是回到陳世驤之後的高友工,高曾在台灣掀起「旋風」,在「抒情傳統論者」如蔡英俊、龔鵬程等人的回憶性文章中,都能找到高的身影。但是,對陳世驤的「影響」研究則顯然未能及時予以關注。因而從考證陳世驤出席1971年美國亞洲研究協會到夏氏兄弟書信中的陳世驤形象,不僅為陳世驤研究提供了新的史料,更為重要的是,通過回到歷史現場,讓我們重新思考了「歷史化」與「去歷史化」的雙重博弈。


【註】:
(1) 這是徐承的看法,見徐承:《中國抒情傳統學派研究》,北京:中國會科學出版社,2015
(2) 陳國球:〈陳世驤論中國文學――通往「抒情傳統論」之路〉,載 《漢學研究》,2011年第2期,頁225~244,尤其頁239
(3) 這裡指龔鵬程的文章,見龔鵬程:〈成體系的戲論:論高友工的抒情統〉,載《清華中文學報》,2009年第3期,頁155~189
(4) 這裡指黃錦樹、王德威的論文,見黃錦樹:〈抒情傳統與現代性:傳統之發明,或創造性的轉換〉,載《中外文學》,2005年第2期,頁 157~185。王德威:〈有情的歷史:
         抒情傳統與中國現代性〉,載 《中國文哲研究集刊》,2006年第33期,頁77~137
(5) 依據的是普林斯頓大學校長室教務處的通告,見江青:〈懷念貼心友人高友工〉,載《上海書評》,2016年
(6) 陳國球:〈導讀〉,載陳國球、王德威編:《抒情之現代性:「抒情傳統」論述與中國文學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4,頁93~94
(7) 高友工:〈自序〉,《美典:中國文學研究論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頁18~19
(8) 此陳子善為《陳世驤文存》撰寫的〈本書說明〉,見陳世驤著:《陳世驤文存》,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9) 分別見夏志清、楊聯陞為《陳世驤文存》寫的〈序二〉和〈序一〉
(10) 可參見1963年夏濟安致夏志清的信件,尚未刊佈
(11) 見《夏濟安夏志清書信集》,573.夏濟安致夏志清(1963年1月22 日)(573指的是整理者在整理時標註的份數;後面的日期是整理者依據信件日期而系年的,下同;因為夏氏兄弟書信尚有大量在報刊發 表,而又略有修訂,故在此不具錄),未刊稿
(12) 陳子善:〈不要忘了夏濟安:《夏濟安選集》內地增訂版序〉,《博覽群書》1999 年第5 期。亦收入《夏濟安選集》,唯標題改為〈本 書說明〉
(13) 見史誠之:〈桃李成蹊南山晧——悼陳世驤教授〉,收入《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陳世驤古典文學論集》,頁384
(14) 亦可見夏志清輯錄的〈夏濟安對中國俗文學的看法〉,收入《夏濟安選集》
(15) 夏志清:《歲除的哀傷》,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6,頁101 ~102
(16) 《夏濟安夏志清書信集》(卷一),3.夏志清致夏濟安(1947年12 月1日),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頁11~12
(17) 《書信集》,351.夏濟安致夏志清(1958年6月24日),未刊稿
(18) 有關夏濟安工作以及〈香港〉一詩之研究情況,參見拙作〈夏濟安及 其文學創作和文學研究述評〉的考證,載《華文文學》,2017年第2 期,頁124~128
(19) 徐承的著作後以專著形式發表,見徐承:《高友工與中國抒情傳 統》,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20) 陳國球:〈「抒情傳統論」以前——陳世驤早期文學論初探〉,載 《淡江中文學報》,2008年第18期,頁225~252
(21) 商禽:〈六松山莊——訪陳世驤教授問中國文學〉,收入《中國文學 的抒情傳統》,頁363~364
(22) 楊牧:〈柏克萊——懷念陳世驤先生〉,收入《中國文學的抒情傳 統》,頁374
(23) 這是夏志清的著名提法,見〈現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收入 夏志清著、劉紹銘等譯:《中國現代小說史》附錄三,香港:中文大 學出版社,2001。「感時憂國」,
   其英文為Obsessed with China, 陳國球將其譯為「情迷中國」,見陳國球:《情迷家國》,上海:上 海書店,2007,頁5
(24) 這是錢鍾書的提法,見錢鍾書為《談藝錄》寫的序言,入錢鍾書: 《談藝錄》,北京:中華書局,1984,頁1
(25) 除了《書信集》(卷一)的相關內容外,還可以參見季進:〈對優美 作品的發現與批評——夏志清訪談錄〉,收入《中國現代小說的史與 學:向夏志清先生致敬》附錄二,
  台北:聯經,2010,頁473~492
(26) 楊牧:《柏克萊——懷念陳世驤先生》,頁367
(27) 這個人為的區分只是為了方便研究,因為陳世驤返台講學就認識夏濟 安了。有關陳世驤與夏濟安、夏志清兄弟交往的第二階段,俟他文詳 細敷說
(28) 351.夏濟安致夏志清(1958年6月24日),未刊稿
(29) 夏志清:〈作者中譯本序〉,收入《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香港 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頁xxxii。該版本頁碼標註似有誤
(30) 352.夏志清致夏濟安(1958年6月28日),未刊稿
(31) 王德威:《重讀夏志清教授〈中國現代小說史〉》,頁xiv、xv
(32) 陳國球:〈原詩與原興:陳世驤〉,收入陳國球:《抒情中國論》, 香港: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13,頁76,有關講座內容發 表,可參見頁75~77
(33) 355.夏濟安致夏志清(1958年8月19日),未刊稿。

王宇林,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及海外漢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