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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勇麟:經年拾花傳馨香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2月號總第408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袁勇麟

今年七月,在曼谷見到泰國留中總會文藝寫作學會編選出版的《春暖花開》時,正值初夏,雖已過「春暖」,卻是「花開」當時。這樣的時節,閱讀這樣的文章,有如馨香盈懷,是一道明媚的燦爛,更是一份熨帖的溫暖。
泰國留學中國大學校友總會於2002年11月3日正式成立,其宗旨為:增進在泰國留學中國各大學校友及所有留學中國校友的友誼合作;發揮對泰中兩國情況熟悉的特長,促進兩國傳統友誼和經濟、科技、文化、教育等方面的交流合作,充分發揮橋樑與紐帶作用。成立以來,相繼出版了《留中歲月》(2003)、《湄南情懷》(2004)、《窗內窗外》(2006)、《平台試步》(2007年)、《湄江漫步》(2008年)、《河邊風景》(2009年)、《椰林放歌》(2010年)、《蕉雨情濃》(2011年)、《水過留痕》(2012年)、《雨後彩虹》(2013年)、《湄河心語》(2014年)、《歲月寫真》(2015年)、《春華秋實》(2016年)、《春色滿園》(2016年)、《七月賞花》(2017年),以及《春暖花開》(2018年)等十幾本文集,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這本《春暖花開》收錄了老中青幾代人的作品,年紀最大的蘇林華先生1948年畢業於廈門大學,此外有大量畢業於1950年代至新世紀的不同年齡層次的留中學子的作品。除了為數不多的幾篇詩歌和短篇小說之外,其餘皆為散文,由此可見散文在泰華文學中的分量,作為海外華文文學的一個分支,泰華文學具有獨特的風情,而散文又自成一格而繁華璀璨一方園地。
對於泰華散文,早年我曾在拙作《當代漢語散文流變論》中有過一番論析:泰國華文文學在二戰後經歷短暫的復甦期,五六十年代由於政治原因「在乍寒乍暖的氣候中成長」,直到七十年代末期,中泰兩國關係趨於友善,泰華文學才開始再度崛起,並在八九十年代開始出現「一個高潮」。泰國漢語散文的發展歷程也大致相類似,泰國著名散文家司馬攻先生就曾指出:「泰華的散文於四十年代播種,而在七十年代開花,八十年代結果。」「到了八十年代,泰華的散文創作,無論在量上、質上有了迅速的發展和提升,從而代替了短篇小說的地位,成為一個高踞泰華文壇的文類。」「九十年代泰華散文的趨向,將是八十年代的伸展,散文創作無論在質上、量上尚是泰華文學中較為強勁的一個文類。」
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泰華文學發軔之初,泰華散文就同步登上文壇,但相比起短篇小說和新詩的蓬勃態勢,泰華散文始終不太繁盛。那時泰華散文作者所寫的散文,大多數都是表現一種天涯羈旅不勝落寞的情懷,抱着「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心情來抒發心中的苦悶。三四十年代以後,隨着時間的推移,大部分歸化的華僑「落地生根」。泰華散文作者的立場有所改變,「雖然他們的作品之中也有懷故,也有鄉念、鄉愁,但是他們是立身在泰國,以泰國為主去懷念故鄉,以及回憶小時的往事,他們的心已安定下來,再沒有精神徬徨和失落感」。直至進入八十年代,泰華散文才開始顯示出發展勁頭並日益興盛。用「佳作如林,名家輩出」來形容當代泰華散文的成就是毫不為過的,僅八十年代泰華作家出版的散文集就達到二十多本,其數量不僅超過了同時期出版的詩集和小說集,而且超過此前泰華文壇所出版的散文集的總和。進入九十年代,泰華作者所出版的書,絕大多數都是散文集。這些散文集包括司馬攻的《明月水中來》、《司馬攻散文選》、《冷熱篇》、《踏影集》,夢莉的《煙湖更添一段愁》、《在月光下砌座小塔》、《人在天涯》、《夢莉散文選》、《片片晚霞點點帆》、《心祭》,年臘梅的《長春藤》、《弄斧集》,姚宗偉的《歐遊見聞錄》、《東遊隨筆》、《瓦罐裡開的花》,饒公橋的《椰風蕉雨》,史青的《北遊鱗爪》,陳博文的《三不齋談藪》、《暢言集》、《雨聲絮語》等,以及散文合集《泰華散文集》、《輕風吹在湄江上》、《湄江消夏集》、《盡在不言中》等。尤為重要的是,不少泰華散文名家已開始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個人風格,如司馬攻的廣博精深、清新雋永,夢莉的哀怨幽淒、柔美淡雅,年臘梅的親切自然、微中見著,姚宗偉的真切誠摯、純樸婉約,白翎的晶瑩明淨、蒼涼淒清,饒公橋的質樸剛健、深沉豪放,白令梅的樸素自然、清純淡遠,等等。因此有論者指出:「在短短的一個年代中,一下子湧現出這麼多風格獨標的名家好手,這不但在幾十年來的泰華文學史上是從未有過的,就是在整個的世界華文文學領域中也是極為少見的。
在我看來,在一個漢語為非官方語言的國家,能夠代際延傳堅持不懈地從事華文文學創作,尤其在散文領域有所拓展創新,無論數量或者品質都不斷進步增長,這其中的意義已經超越了文學審美的價值,更具有文化承續和傳播的內涵,值得我們關注並重視。泰華散文在當代開始走向繁榮,當然與華文教育的日益普及有密切的關係,而更深層的原因,恐怕還在於散文這種言志抒情表意的文學體裁,對於展現創作者個性風采和主體精神的高度契合性。一般認為,散文是一種抒發作者真情實感、寫作方式靈活的記敘類文學體裁,相較於小說的虛構敘述和詩歌的象徵化意象經營,散文的取材更加廣闊,形式更加豐富,結構更加自由,表現手法更加靈活。廣義上的散文,既包括一般的記敘和抒情類隨筆,還包括通訊、雜文、遊記等等。體式的豐富拓展了表現的充沛,散文既可以記敘事件,又可以塑造人物,既可以抒發主觀意緒,又可以發表議論,甚至可以探求冥思哲理……這極大增強了文本內部審美空間的彈性張力,使之成為人們最傾心的文學創作實踐,也因此成為亦商亦文的泰華作者們最普遍的文類選擇。
然而散文看似易為,但真正優秀的散文佳作卻並不易得。如何以精巧而不生硬的邏輯謀篇佈局,如何以靈妙而非矯揉的文字傳情達意,如何在有限的篇章內完整地演繹和生動的表現,確切地張揚主體性情和明睿的思想,都是看似隨散不拘的散文形式,對創作者文學功底的真正試煉。其實無論散文外延形式如何拓展變化,其內裡本質都是唯一的,即強調個性自我、抒發本真自然,追求自由獨立。要做到從主體經驗世界出發,張揚個性而不耽溺主觀世界、抒發自然而不流於庸常瑣屑、追求自由而不匱乏明睿哲思,確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正如有論者指出:「散文似茶,隨筆如酒,是有它不多,無它卻少的必需品。閱讀好的散文,如在虎跑喝龍井,看斜雨輕灑綠竹,聽清泉伴着松濤,能得天然韻味。反之,好比把茶葉悶放在衣箱裡,串了樟腦味,沏出茶來,喝起來絕不是一種享受。品味好的隨筆,如在鑒湖飲加飯,原汁原味,越喝越香,耐琢磨,堪把玩。恍若對座而語,讀文如讀人,到聲氣相通處,恨不浮一大白而後快。若是那些自戀文字,狗屁文章,雜之以訟棍筆墨,文革腔調,存無端咬人之心,有謀財害命之嫌,連燒菜的黃酒都不配,只剩下酸渾澀臭,只好往陰溝裡傾倒了。」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認為泰華散文最顯著的特徵,也是最打動我之處,就在於其中質樸無華而澄澈明淨的自然與純粹,有如一盞醇香悠遠的茗茶,色澤溫潤馥雅,滋味甘美清新,不事張揚,不顯鋒芒,卻質樸熨實,本真率性,正是散文的本義初心。
《春暖花開》的作者,大多不是「專業選手」,他們或是學校教師,或是出版社編輯,甚至有旅遊公司導遊和工程建築師,而新世代中,則多半還是正在求學的學子,可以說是各行各業,林林總總。這也正是泰華文學別具一格之處:非專業而提筆行書,跨領域而有志於文,身份的多元造就了視野的敞亮遼闊,思維的活躍積極和行文的自由靈活。因此可以看到,集冊中的作品題材取攝廣泛,大到家國情懷,小至花鳥魚蟲,於天地俯仰間記錄人事代謝;文本內容也十分豐富,既有往事瑣憶的人情冷暖,又有行走遊記的物事繽紛,既有婚戀家庭的日常瑣事,又有人生修養的勵志哲思,在粉面千秋裡言說古今往來,可以說是相當精彩。
當然,如前所述,作品集並不全是散文,還有〈芭提雅詩寫生〉〈詩三首〉〈春日的告別〉的爛漫詩歌,〈請相信我〉〈孽緣〉的紀實與虛構小說,甚至還有〈三言兩語〉的箴言警語這樣別出心裁的形式,可以說是真正的體裁不限,形式不拘,範圍不設。所以我更願意視這本文集為「隨談錄」:從心而作,有感而發,是性情的揮灑,更是思想的記錄。而在這些看似隨散的繽紛萬象中,其實醞釀着一份獨特精粹的光芒,就是對母源中國的文化追溯與情感認同,成為承續不同世代、聯絡不同群體、溝通不同形式載體的重要凝聚。1940至1970年代老一輩泰國華僑遠離故土,求生異域的人生經歷,成為他們生命中揮之不去的深沉底色,流露於筆下的,便是對鄉土人事的深情回望。這份情感是欲語還休的摯愛,也是月滿西樓的悵惘,是即使行走在曼妙熱烈的曼谷秋景,也無法忘卻北京爛漫濃郁秋韻的眷戀;是默吟自己的姓名,仍是關於時代歲月的記憶。
而從1980年代開始,新生代華人的鄉土情結則更複雜地表現為對居住地的認同和對母源地的追溯。相較於前輩人的回顧和守望,他們對母源國族的認同更豐富地表現為追問和尋覓。他們於當地生活的融入最明顯地表現在對中文的陌生,許多華裔新生代只會說泰語和英語,中文反而成為必須額外學習的語言,由此容易造成民族文化的疏離,很多泰國華裔新生代很長時間都是從新聞信息中瞭解中國,於是他們對中國文化的認知和理解,就不可避免地存在模糊與偏差。曾經有學者對此表示擔心,認為泰國主流社會在1950至1970年代限制華文教育,致使四十歲以下的華裔不懂華文,泰華文壇青黃不接,後繼乏人,擔慮泰華文學會逐漸沒落乃至消泯。然而從目前狀況來看,這種疑慮已可破解,這也是讓我們欣慰和歡喜的地方。一方面,即使身處泰國,父輩族群仍堅持言傳身教的文化傳承,始終溫熱着新生代身體中的文化血脈;而另一方面,中國的迅猛發展,在國際上的日益強大,也讓意欲參與國際合作與競爭的新生代們,能夠更加主動而自覺地接近自己的母源。而更重要的是,華裔新生代因為身份的多元可能,而具備了觀察與考量中國和中國文化的多維視野,擺脫了執著的眷戀和惆悵的不捨,他們更增添了一份清醒的審視和理性的思辯。正如在泰國擔任漢語志願者教師的劉樺津在〈初遇暹羅的KruJin〉中所感慨的:「如今在泰國已經三年了,深刻地體會到中泰兩國的地緣相近,血緣相親,文化相通。看到那麼多的人這麼熱情地學習漢語,那麼喜歡我們的中國文化,真的由衷地感到開心和自豪。」同時,「身處泰國,得以從另外一個視角看到祖國,另一片土地感受到祖國」。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實現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現代化轉型,探索中國現代國際化的創新路徑,也許我們可以寄予華裔新生代以這份美好的期望。
必須指出的是,泰華文學的發展除了一代代華人的薪火承傳之外,很大程度上還得益於泰國華人協會和組織提供的廣闊平台。早期泰國的華文報如《新中原報》《中華日報》《星暹日報》《世界日報》等副刊和眾多的文學刊物給作者提供了很多發表平台,而近二十年來,泰華作協與世界各國各地區的文化團體,尤其是中國的頻繁交流與互動,更推動了泰華文壇創作隊伍的不斷壯大。此次《春暖花開》文集的出版發行,就得益於泰國留中總會的策劃和組織。羅鐵英是現任主席,廖錫麟、張永青是留中總會的前主席,現任永遠名譽主席,他們不僅為本書的編輯做了大量紥實的工作,而且自己筆耕不輟,好書撰文,羅鐵英寫了〈留中學子的「家」〉,廖錫麟寫了〈泰國遠端漢語教育的春天〉,張永青寫了〈外婆外婆家〉,文章一併收錄其中,對於新生代從事華文文學創作是一個很好的示範和帶領。我們有理由相信,在這些赤誠眷戀祖國,真誠熱愛中華文化與中國語言文字的僑團、僑領前輩的引領和凝聚下,泰華文學可以代際承傳而四季芬芳,馨香滿盈。

袁勇麟,1967年生。蘇州大學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中文博士後、新聞傳播學博士後。現為兩岸關係和平發展協同創新中心研究員,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福建師範大學社會科學處處長。兼任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教學委員會主任、福建省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等。曾獲教育部第二屆「高校青年教師獎」、霍英東教育基金會第八屆「青年教師獎」、福建省第五屆「高等學校教學名師」、「福建省優秀教師」、福建省首批特支人才「雙百計劃」哲學與社會科學領軍人才等。出版論著《20世紀中國雜文史》(下)、《當代漢語散文流變論》、《文學藝術產業》、《中國當代文學編年史》(第十卷)、《大中華二十世紀文學史》(第五卷)、《華文文學的言說疆域》,主編《20世紀中國散文讀本》、《海外華文文學讀本‧散文卷》、《文學欣賞與創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