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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秀蓮:余光中怎樣為辛笛看手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2月號總第408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黃秀蓮

我們中國人很相信緣份,而緣份之奇妙,真的要身處其中,親身體驗,方能領會。
余光中教授在散文〈誰能叫地球停止三秒?〉裡有這麽一段:「1981年大陸開放不久,辛笛與柯靈隨團去香港,參加中文大學主辦的『四十年代文學研討會』。辛笛當年出過詩集《手掌集》,我就此書提出一篇論文,因題生題,就叫〈試為辛笛看手相〉,大家覺得有趣。會後晚宴,攝影師特別為我與辛笛先生合照留念。突然我把他的右手握起,請他攤開掌心,任我指指點點,像是在看手相,辛笛大悅,衆人大笑。
詩人筆墨,簡潔扼要,人物、時間、地點、事情都說得清楚;1981年是甚麽年代呢?政治環境變幻不定,這局面不可不察,原來是「大陸開放不久」。之前兩岸隔了一彎淺淺的海峽,難以飛渡,則是夜晚宴,騷人墨客在多年阻隔後,終於初度相逢,意義的確重大而深遠。
然而「特別為我與辛笛先生合照留念」的「攝影師」是誰呢?一個不為意,就會忽略。我對時事敏感不足,看過這段文字,沒有深究下去,而幕後英雄從來都是默默然,沒那麽受注目的。
到了2006年,讀到明報小思老師的專欄《一瞥心思》,才知道那麽有心要記錄歷史時刻的攝影師,原來是她。她在專欄裡記述說:「當時正在中文系任教的余光中先生提交了一篇〈為詩人看手相〉的論文,討論對象就是王先生(王辛笛),在台灣還未解嚴前,這恐怕是相當大膽的突破。」「當晚只有我一人帶備照相機,為的是想捕捉珍貴的歷史時刻。」「更意外的是:余光中提出,要『設計』一個替王辛笛看手相的動作,左手輕托王的右掌,右手食指近指王的手掌,真是表情十足。快門一按,就這樣,我拍下了一幀兩岸詩人初接觸的難得剎那影像。」「這幀照片我一直沒有公開,因為拍過照後,余先生對我說:『這照片不要見報。』答應了我就守諾言。事隔二十多年,情勢已大異,照片也有點發黃了。
要是沒記錯,此文刊出,我寄了給余教授,讓他重溫往事。
辛笛先生(1912~2004),1931年考入清華大學外文系,後得朱光潛教授推薦,負笈英國愛丁堡大學。他亦詩亦文,四七年出版《手掌集》,作品尚有《辛笛詩稿》、《印象.花束》、《嬛偶拾》、《夢餘隨筆》等。恰巧是1981年,他與詩友共九人出版新詩合集《九葉集》,因而有「九葉派詩人」之稱。
余光中教授(1928~2017)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了十一年,一直給定義為台灣詩人。1981年,辛笛已經六十九歲,白髮滿頭;余光中五十三歲,鬢髮亦已星星。兩位詩人,大陸客,台北人,相逢於香港,這一刻,攝影機咔嚓一聲,鎂光一閃,電光石火,就把冰封歲月消融。政治令人分離,可幸文學讓人團聚。
到了2016年,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舉辦展覽,名為「曲水回眸:小思眼中的香港」。開幕那天,小思老師特意指着玻璃展櫃的照片給我看,噢,原來余光中為辛笛看手相那張,我忙說自己看過的,她又補充了當時來龍去脈,兩次說到「以為不肯答應的」,卻獲「爽快答應」,乃留下不止富於歷史意義,更是有情有趣的相片。
2017年余教授病逝高雄,他去世半年後,我從文件袋中,發現自己藏了小思這文章剪報,再次讀來,不免感觸,便以whatapp告知她。2018年重陽是余教授生忌,中山大學為紀念他而舉辦學術研討會,余教授次女幼珊特別挑選了父親在香港時期的書籍贈我。我珍重地看看那三本書,一看,當下一愣,為其一是辛笛與友人合寫的《九葉集》,先前提及兩岸破冰於一瞬,那一瞬突然重現眼前,緣份奇妙,不可思議。
原來是辛笛老人家不辭辛勞,把書帶來香港送給晚輩余光中,扉頁題字,墨迹分明,詩人俱逝,情誼猶在。幼珊心意,內心感動,可是這麽貴重的文物與回憶,應該讓更多人共賞。我覺得中文大學圖書館才是此書最理想的歸宿,他日若辦展覽,展櫃裡一張照片、兩篇文章、一本《九葉集》,四者並列,那麽,1981年這歷史時刻,自會躍然跳出,歷歷眼前。後之觀者,對當年這段突破阻隔的看相情景,對這段曲折緣份,或能領略一二吧。

紀念余光中教授逝世一週年

黃秀蓮,熨衣工人的女兒,深水埗的小女孩,崇基中文系的學生,政府架構裡的小螺絲釘。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獲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