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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 鳶:她的身上有三個洞/「洞」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2月號總第408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木鳶

來韓國已有九年之久,對韓國這迴環往復的氣候自然是有些心得的。雖說韓國地處東北亞,但近幾年的氣候倒是有點兒讓人捉摸不透了,今年的夏是何等的灼燒着人的皮膚和心智,總有一股吐魯番火燄山上火紅光影斜照的意思。然而,在火熱裡溶得久了,又開始不適應暑氣的突然消散,秋,就來得略顯突然些,還異常的涼快,甚至有點兒「寒」的意味。對於極懼暑氣的我倒不得不說是一件喜事,至少不會再為了控制不了的汗液而焦躁不安,也不會再為這汗漬引發的真菌感染而病急亂投醫一番,只是這秋原本應有的「涼」真真切切地變成了「寒」。
到韓國後才偶然接觸了話劇,這不接觸還好,一碰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了。說到底,還是要感謝韓國摯友李的,便是他才讓我無辜闖進了話劇的魔幻世界。用魔幻來修飾話劇,真的是一點兒也不誇張的,平鋪直敘的文字與情節,在被搬上舞台以後,馬上變得活潑妖嬈起來,這與電視和電影又有很大的差別,就在於你可以生生地看到演員嘴角上一道轉瞬即逝的細紋、脖頸間一根突起又凹陷下的青筋、藏在腦後髮根下一顆緩緩滑落的汗珠、鎂光燈影下一層噴射出來的薄霧,還有支離破碎的布綢底下深淺不一、起伏不止的胸脯,你能看到的還不僅僅如此,還有那一個個暴動的肉體上散發的味道和狂躁的骨骼間摩擦的聲音。
話劇導演金是我最喜歡的年輕導演,她自己組她的身上有三個洞/「洞」見木鳶,本名:徐榛,鹽城大豐人,文學博士,2009年赴韓國首爾留學,畢業於韓國外國語大學。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比較文學、世界華文文學研究。建了一個名為「新世界」的劇團,雖只是一個規模不大的劇團,但近兩年在韓國話劇界也算是備受矚目了。不僅在韓國,可能在整個東方文化中,話劇都是一個偏離主流文化形式的小眾存在,一來它需要接受主體在各方面都有足夠的閒暇和空間,二來還需要你有堅強的心臟,能承載它突如其來的視覺強暴和蓄謀已久的情感轟炸。對於現代人來說,這又是何等的容易又艱難,人就是矛盾的發源地和終結體,繞來繞去也難以突破社會的囹圄,本身就已深陷沼澤,就更懶得再去招惹五臟六腑深處的情感濕地。
導演金是個特別的女性,就像文學界說嚴歌苓擅長將美好的東西撕碎了給你看一般,金卻愛將一切灰暗的東西染得更黑,黑得讓你驚悚,黑得讓你感到血淋淋地疼,黑得讓你要掏出所有的臟器陳列在展示櫃裡才算舒坦,但又讓你不得不驚嘆,這片染成的黑,又黑得那麼赤裸,黑得那麼真實,黑得那麼讓你無法面對,卻又難以迴避這矗立眼前的壁壘。金對韓國歷史與社會的「遺產」和「現產」問題格外地用心,也許是身為女性的緣故吧,她導的很多劇都在講女性,而最近的新劇《공주들(孔主們)》更是狠狠扒開韓國歷史社會的結痂,眼巴巴看着它再次血流成河,而這塊結痂是寄生在女性的身體上,誓與這千瘡百孔的身體共存亡的。與以往不同,這次劇場設計了三個入口,說是可以自由選擇進入地下的不同方位,雖不知是何玄虛,但人流一下子就被疏散開來,倒是讓人感到輕鬆了不少,舞台被鎂光燈所聚焦,這裡發生的每一個動作、飛出的每一個眼神都盡收眼底。整場劇在兩三個男性淫蕩的辱罵聲和一群女子的哭笑怒罵中開始,呼喊、追逐、抽打,媚笑、勾搭、丟棄,舞台上的男人和女人在這兩組詞彙中間反覆着他們的嘴唇和肢體,女人在男人的強迫和非強迫下,褪去晃盪在兩條白愣愣肉棍上的遮布,就勢躺下,「大方」又「隨意」地打開這兩條可有可無的肉棍而供男人們觀察、檢查和視察,這像一場實驗,一場人體的觀察實驗,更像是一場對雌性動物體內觀察的實驗。不!它就是一場對雌性動物內部結構在視覺和行動上的強暴,順延着兩條肉棍伸向無極的黑暗中。
這群韓國女人被唯一的舞台撕扯於不同的時代,はなよめ(花姑娘),갈보,Darling/양공주(洋公主),기생(娼妓)。我吃驚於時代竟然賦予這群韓國女人們如此多樣的稱謂,與其說是稱謂,不如說是符號更為準確,並還略顯國際化的意味,她們有如深陷颱風最強烈的漩渦中,被瘋狂地拋甩向每個時間點、任意空間處和未知男人們的胯下,只有那兩條白愣愣的肉棍如同陳列於各大國家博物館內的琥珀化石,保持着它們該有的姿勢,一直。如果說戰爭可以使女人成長為忘我的戰士,但也讓女人銘記了超負荷的羞恥,被雕刻在維納斯斷裂的胳膊上,藏匿於蒙娜麗莎的微笑中,描繪在聖母瑪利亞的懷抱裡。男人們結束了在硝煙瀰漫的戰場上的肉搏,而女人們只是草草換一身乾淨的衣裳,被牽引走向下一個混雜的戰場,一個又一個,有黑頭髮、黃頭髮、講聽不懂的話,甚至講聽得懂的話的地方。

「나는구멍이세개있다.윗구멍,아랫구멍,뒷구멍.」
(我的身上有三個洞。上面的洞,下面的洞和後面的洞。)

我的神經在一片黑暗與寂靜中被擊中,女人將自己複雜的身體符號化,三個洞,像黑色宇宙中懸置的黑洞,黑色土地上塌陷的黑洞,黑色湖水裡旋轉的黑洞,它能吞噬來自外部的一切。女人的三個洞分離着,卻又無法人為地分割。我的頭骨腔裡搜索到王德威說的「飢餓的女人」,其中就有魯迅談的祥林嫂,飢餓是所謂醫學上的口腔被閒置後的效果,口腔是人體這個大型載體的入口,也是出口,但這一進一出的內容和結果卻是大不相同的,「進」分管生命,「出」主導情緒。長久以來,任何時間和空間都強征了女人「出」的機能,但又不顧「進」的與否,女人們像被擱淺在沙灘上的人魚,吃力地張合着每一個快要乾涸的細胞,她們或主動或被動的劈開自己的魚尾,將承載生命與羞恥的下面的洞公諸於世,在一聲聲慘烈的嚎叫聲下接受外部無情的侵略,而為的是恢復上面的洞「進」的機能,只是為了能活。
我在一片漆黑的死寂中看到了下面的洞上一條條被撕裂的傷痕,不是被孕育在裡面的生命所致,而是受到已經行走的活體的襲擊,用槍、用刀,或是用身體。一道道血痕裡流動着興奮、刺激、悲傷和撕心裂肺的疼。
女演員在鎂光燈下將身上不多的衣服一件件褪下,也許是因為光的緣故,年輕的胴體反射着青春的光芒,我想,年輕真好,至少皮膚真好,那是一尊行走的藝術的肉體,一點兒都不下流。突然,我眼前一黑,躲在女人後面的洞又是為了甚麼而存在?那是出口,而又是甚麼出口呢?也許是五臟六腑排放廢物的出口,也許還是掩藏着男人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的秘密出口。在鎂光燈最後亮起的一剎那,我驚悚於我一直都身處於一個龐大的女人「體內」。
不知是否原本注定如此,我貓着身從上面的洞進來,卻被客氣地從後面的洞請了出去,這一進一出本沒有甚麼,只是出了這個特製的女性身體。踱步在「新世界」門前的小巷,周遭的空氣平和而熱烈,我不經意地抖擻了下肩膀,這秋原本應有的「涼」真真切切地變成了「寒」。


2018年10月13日於首爾

木鳶,本名:徐榛,鹽城大豐人,文學博士,2009年赴韓國首爾留學,畢業於韓國外國語大學。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比較文學、世界華文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