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鄺龑子:由低能到智能?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2月號總第408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鄺龑子

最近幾個月來,一位朋友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前途四面茫茫,不少事情需仔細商量。朋友生性善良,情義兼存,真誠勤懇,仍不免遭受當權小人欺凌,原來已飽歷數年的精神困擾。某次冤屈無助中的叩門,將普通相識變為親切相交;數月來的見面和通電時間,早已超出平素的尺度,也替一個習慣半隱的書生,平添某種熱鬧的生活節奏。目睹不公,心中不忍:承蒙信任,義不容辭。然而度小人之腹雖可訓練靈活思維,卻可能侵蝕本性;當中沒有甚麼修身進益或精神樂趣,因為要參與低劣糾纏,就需要降到同等的層次。
降等思維成為短期協助手段,是無奈的適應;此等俗世煩擾,也多少需要心理警醒,方能內外有節,無損本心。十多年前某張信用卡迎新贈送的古董手提電話,已經算是個人適應社會的備用工具,實際操作的時間甚少,使每月最低設定用量不到十元的儲值卡,竟積存了六百多元。當代的精神隱逸需要,應該比古代更大,因為物質爆炸,武器泛濫,作惡意念和政治謀算比往昔更五花八門。「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萬物靜觀皆自得」的通觀智能,無疑比舊日更難守持,因為現當代人最難達致的,正是神寧與心靜。
患難之際見真情,是人性的恆久試金石;助人為快樂之本,也是老套而不改的道理,無待外在報酬。當然,助人有時候也只落得無奈,因為環境因素與變數無法由個體控制,而它們形成的內在心理反應,亦非任何外在力量足以撫平。何況個人的思維方式與盲點,也並非朝夕之間可以改變。這是生命本質孤獨的地方之一。饒是如此,朋友的心思總算在負面的起伏中漸漸穩定下來,多少轉向正面。瞭解和支援可以紓緩生命的孤獨感。
朋友的心緒甫見改善,靈思迅速啟動,竟反過來替我規劃。她來電訴苦和商討事情,並替愚子不斷增值的電話卡瘦身,本來正合心意;可是十載滄由低能到智能?鄺龑子,畢業於香港大學英文系、牛津大學英文系及耶魯大學東亞語言系。學術研究包括探討中國古典文學、比較文學及文學翻譯等中英文論著。文學創作包括《莫愁湖畔》等十六冊詩詞集以及散文集《煙雨閒燈》。間亦從事詩文翻譯。現職嶺南大學中文系及翻譯系教授。桑的電池,即使蓄滿電力,也只能通話一小時,且聲音質素間或不穩。某天,朋友忽然模糊其辭地請我答應一件事,更不待我詢問或回答,就拿出一部全新的智能電話,請我接受。不單如此,她還主動預置了一些實用資料網站連接,例如交通訊息、電子郵箱等等,興奮地介紹方便之處。
面對損益雙刃、令人沉迷的工具,我早已無動於衷,更有幾分疏離感,因為此等機器容易反客為主,牽制感應和行為,造成多重心理和生理傷害,更將人被動化和機械化。就像朋友本人,一邊跟我吃飯,一邊回覆無關痛癢的電郵,還向我展示訊息,動作本能,全不察覺當中的自役反應,以至場合的合適程度(包括替我單獨「慶祝」賤辰)。近年興起的「電子遊戲競技」,不但成為損害健康、甚至足以致命的新毒癮,更因商業利潤作祟,被包裝、美化、抬舉成「體育活動」,冠以「創新行業」等堂皇名目,正是把精神降格為沉迷機械的顯例。近日國內加強對手機遊戲的規管,雖然治標不治本,總勝於全然不管,任由市場唯利是圖。科技大約有些像民主,並非每個人都有充分心智掌握,也並非每個人都有資格按理運用。至於牟利營生,更須包含社會責任,不應專攻人性的低處和弱點。
看着朋友的目光神情,身受她虧本推銷的熱誠,不由得被一份細心的顧念感動。有些人口裡油腔滑調,卻未必真正存有感銘之心;即使心有此意也未必會付諸行動,因為人的自我程度各有不同。扶助本身不求回報,然而就事論事,有些朋友受過的幫助更大,亦未必如斯細心。與此同時,看着電話也有點無奈,因為自己的生命感受和思維,朋友並不完全瞭解。這不能怪她,因為她是當世的消費者,愚子卻只是誤入時空的書生。
性情是天賦的。從小就喜歡樸素安靜,也曾在心智未悟之時沾染俗念,後來在研究院從西學改修國學,又接觸到「逍遙齊物」、「心齋無待」的哲學理念,頓覺與古人暗合,體驗「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的實踐,不論出世或入世,皆以是為依歸。衣食住行、物質科技等等,從來是輔助精神生活的實用手段,豈能本末倒置,反過來主導生活內涵?全球性的「智能」通訊潮流,產生了跨國界的「低頭族」,甘願在方便和享樂中自我奴役;這正是心神屈服於機器的展現。電話愈智能,腦力是否會愈低能,離開自然愈見遙遠?
不少學生曾告訴我,社交媒體早已成為是非謠言的源頭、網絡暴力的手段。最近就有一位朋友,無意中墮入網絡是非,遭受群眾攻擊。這還只是禍害之一。在私人層面上,大部分消費者已牢牢困鎖於社交媒體的網絡中,並透過自拍、美圖改造、影像鋪張等等,放縱自我中心的慾望。現實中的挫折和無助感,促使人在自戀的領域內自封為主角,膨脹和提升一下卑微的自我感。然而機器是否果能令人更智慧安寧、和平喜樂?可惜的是,即使偶然對機械自役存有疑惑和不滿,大部分人仍只能無奈地隨波逐流,生怕落後。最近在某個海外學術會議中,就有學者感嘆無法心靜。「無法」是放棄,我只說「很難」。
一個舊學生近月告訴我,已將自己從Facebook和Instagram等網絡媒體刪除,只保留WhatsApp和電郵,作為資訊來往的工具。學生是個從事近代英國文學研究的碩士生,並非典型的當代人。正因為她年僅二十四歲,她所承受的社會壓力應該比我大,需要心志堅定的程度也更高。如今的年輕人無待他人洗腦,但我的例子和認同,或許不意堅定了她的決定。她曾因為朋友和同儕的壓力,用三千多元購買智能電話,一年後卻幾乎「打回原形」:如今只用非定期增值的電話卡,不帶任何上台合約,上網時間限於家中、校園及公共圖書館的WiFi範圍。既然低能電話的儲值無法轉到智能電話,她勸我先把現有的儲值用盡,再改用新電話和決定應用模式。如此建議正合吾心,卻壞了送贈者的心意。
大小機器和科技進步,增加了物質生產的效率和產量,同時減輕了經濟活動的勞力需求。時至今日,人類已沒有整體物質供應之短;需要處理的是資源的適當分配,而這難免涉及公益心的千古倫理難題。何況權衡得失,物質早就累人多於助人,因為破壞遠比建設容易,墮落也遠比攀升快速。科技無疑帶來不少方便和突破(例如醫療研究成果),然而再多的物質豐盛和改進,恐怕也無法補償精神和情感的空虛。緊張焦慮、落寞疏離、縱慾鬥爭等等,成為現當代環境催化的生態特徵,形成一個跟安樂滿足脫軌的下墜漩渦。軍備武器殺傷力的提升和恐怖襲擊的擴張固不待言;就是在「和平」社會中,損人自耗、傷人自殘的行為,也由於物質和物慾的繁殖而變本加厲。物質豐盛變成精神困乏。
當代經濟中不少所謂「創新行業」,對社會的實質需要並無貢獻,對人類的健康和福祉更往往有害無益。社會上固然仍有不少基礎建設需要進行(例如道路、房屋),但經濟活動更多時候瞄準的,是虛榮慾望而並非實質需要,包括鼓吹物質新潮以誘惑大眾追逐,甚至相互製造麻煩給他人解決,例如污染環境、纍積「富貴病」等等。經濟發展一方面繫於過度製造、過度消費和過度浪費,同時卻未能妥善解決基本溫飽及安居樂業的課題,反而更易導致更多樣的貪婪和更廣泛的爭鬥,乃至自圓其說的欺凌、嫉妒、仇恨和戰火。人性本來就擅長累己害人。甚麼時候,就業和發展才能夠多點轉向精神滿足和追求?
只要環境條件許可,物質文明似乎總離不開享樂與縱慾。既然香港人每隻耳朵平均配有不只一部智能電話,愚子也樂得做個耳根清靜的例外。在樸素的生命中,朋友送贈的智能電話靜靜躺在抽屜中,而她引導我啟動科技進化的善意努力,亦暫時擱置於無形。愚子依然故我,在智能的世界中繼續低能,直至環境因素大幅度改變,刺激和說服我接受智能電話的需要。這種態度扯不上甚麼反對文明的甚麼偉大主義:它只是性情與領悟、信念與實踐的會合,精神主軸只是逍遙齊物、淡泊寧靜、自然無待的體驗,無意禦世。
達德中的仁與勇,是入世的承擔;而智的取向軌迹,大概包含出世而不離世的往復,因為人間渾濁自亂,需要通觀透視的距離。朋友也曾在患難中許我為第一知音,然而自己在喜悅之餘,未敢樂觀地懷抱相應的期望,因為深層的心靈頻率,畢竟不易雙向共鳴,而期望是落差、失望和疏離的源頭。所謂「樂莫樂兮新相知」,無法排除無疾而終的可能。我曾跟朋友隱約提到這點,但當時她沉浸在保護中,沒有聽懂說話的含義。到目前為止,朋友的科技進化工程,留下的是一份關懷的溫暖、貼心的感激,還有尚待深化的友誼。

鄺龑子,畢業於香港大學英文系、牛津大學英文系及耶魯大學東亞語言系。學術研究包括探討中國古典文學、比較文學及文學翻譯等中英文論著。文學創作包括《莫愁湖畔》等十六冊詩詞集以及散文集《煙雨閒燈》。間亦從事詩文翻譯。現職嶺南大學中文系及翻譯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