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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 可:緩慢的告別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2月號總第408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馬可

一個星期前,阮志玲和克群離婚了,不過他們現在還住在一起,等克群找到房子之後他就搬出去。盧亞男打電話來的時候,阮志玲正在洗澡,克群去接的電話,接完電話後克群對她說:「羅勝志死了。」那是早上發生的事,羅勝志像往常一樣坐在桌邊吃早餐,突然就倒在地板上。盧亞男聽到聲音,從廚房裡跑出來的時候,他倒在地上。「已經沒有呼吸了,就是一分鐘的事。」盧亞男說。
克群和羅勝志還有吳昕曾是同一寢室的同學,吳昕畢業後進了電視台,克群留了校,羅勝志沒找到像樣的工作,一直處於飄忽的狀態。據克群講,那時的他似乎沒有家,也從來不提自己的家,有時去和吳昕住,有時來和克群住,很多時候,他們並不知道他住在哪兒。阮志玲之前見過他一次,對他沒有多少印象,他太沉悶了,總是站在一邊抽煙,很少說話。
「你們在寢室裡都聊甚麼啊?」有一次阮志玲問克群。那時克群住在一幢老式房子的頂樓,他房間的上面有一個閣樓,閣樓的頂是斜的,他把傾斜的那個面漆成了黃色,在下面放了張牀。她和克群常常躺在上面聊天。
她把腳放在牀尾的欄杆上吸着煙,邊吸煙邊打量自己的雙腳,她腳上的皮膚比她身上任何一個地方都要白都要光滑,她就在腳趾上塗上黑色的指甲油。
「很多,」克群說,「世界盃啊、足球賽啊、電影啊、女人啊。」他躺在她旁邊,望着窗戶外面,外面的天空很陰,馬上就要下雨了。
他在樓下的會客室放了張舊桌,在上面寫劇本、寫廣告方案,有時也寫寫詩歌和小說。在上課之餘,他一直在做廣告文案策劃,後來開始寫劇本。他是這個時候認識阮志玲的。
剛認識她的時候,他認為她很酷。她穿着大紅色的對襟唐裝,頭髮一直留到腰部以下,臉上帶着不可一世的表情。「你很漂亮啊。」他對她說。阮志玲聽了之後立刻有了反應,她怒氣沖沖。儘管如此,她還是喜歡他的。
在此之前,阮志玲聽說克群有很多女朋友,所以當時她認為這些話他對誰都說得出口。他喜歡女人,順心的時候,知道怎麼討好她們。他的頭髮又長又亂,夾雜着一些白頭髮,他的皮膚坑坑窪窪的,很黑,駝色的野外夾克衫也皺巴巴的。但就是這副樣子,卻有很多女人喜歡他。
阮志玲沒有像其他女人那樣,一開始就為他整理房間、收拾東西。她有一隻黑皮箱,她把箱子放在臥室一角,做出隨時可以走的樣子。她偶爾為他做做飯。她做的很簡單,就是把所有菜放進電飯煲裡一塊兒煮。她有時甚至會忘記放鹽。作為回報,她認為他也該為她做點甚麼。他就替她洗衣服。「你不應該把胸衣和其他衣服一起洗,那樣會變形的。」她要求他買一個胸衣隔離罩來,一次放進兩件胸衣,這樣就可以把胸衣和其他衣物混在一起洗了。
「這樣洗得乾淨嗎?」他問。
「沒事的,還不等太髒的時候我就已經換下來了。」
他用咳嗽來表示他的不滿,可以看出,他終究不大願意幹這些事。

天很陰,下着小雨,他們的車在路上差點熄了火。阮志玲坐在克群旁邊,耐心地等着他再次把汽車發動起來。街邊的梧桐樹葉已經開始發黃,夏天被昆蟲蠶食的樹葉看起來無精打采,一片落葉落在他們的汽車擋風板上,被雨刮器掃到一邊。克群的雙手在方向盤上動來動去,等紅燈的時候就不停地敲打着方向盤。他像頭牛似的不停地喘息着。阮志玲想為甚麼非要和他一起去?盧亞男之所以通知他們倆,是不知道他們已經離婚了。她早已不愛他,也許從來沒有愛過。他也不再愛她了。
他問她:「你可以導一下航嗎?我從來沒去過火葬場。」她拿出手機開始導航,選中了目的地,然後點「到這裡去」。他把車開到右車道準備右轉,外面的雨下得越來越大,除了雨聲外,甚麼聲音也沒有,周圍的世界變得霧濛濛的。他們上了高架橋,在一大片雨幕裡穿行。「你想聽點甚麼嗎?」他問她。他按了音響的開關。「還記得這個嗎?」是《平凡之路》。當年他們曾經很喜歡這首歌。雨刮器在前面動來動去。
他對她說:「你不想說點甚麼嗎?」
她說她不想。

他們一起拍過一個汽車廣告片,克群是文案,阮志玲是導演,吳昕是製片人,羅勝志是攝影師。剛開始,克群沒有去現場,吳昕也沒有去,他們是後來才去的。克群本來不想去,他只負責文案,不在意別人把他的東西拍成甚麼。羅勝志很挑剔,拍了好幾遍,嫌演員太不專業了。但經費有限,阮志玲請不到甚麼好演員,女主角是吳昕的女朋友,那時候在一家賓館做前檯的服務員,男主角是他們從戲劇學院找的一個學生。
其實小奇還更好些,阮志玲這樣想,他至少受過專業訓練,而王文絹(她的女朋友的身份只是臨時性的)扮演林中仙女,她要從路邊的樹叢裡跑出來,在公路上被小奇開的車撞到後,要在車頭上翻轉兩次。這些動作她做了好幾遍,最後都沒有順利完成。
「我知道她不是做演員的料。」回到旅館,阮志玲跟在羅勝志後面解釋。他們走上旅館的台階,台階是水磨石的,牆剛用石灰漿刷過,挨近牆角的地方有還沒有乾透的石灰漿,空氣裡有股嗆鼻的石灰味。「你們至少要找專業些的演員,她演不了,一次次拍,照樣省不了錢。」羅勝志已經走到二樓過道上,他的房間在走道的盡頭,旁邊是管道具、服裝和化妝的戴錦華。阮志玲的房間在三層,她的左邊是王文絹,右邊是小奇。
羅勝志看起來比克群和吳昕要年輕,可能是因為他想要的不像他們那麼多,但也可能是因為他的着裝――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套頭運動衫,運動衫的前面印了一隻咖啡貓。他頭髮厚,從前面蓋住額頭。「我沒有要怪你的意思。」他心平氣和地。「只是我們這樣效率太低下。」他已經走到他房門跟前了。「你要進來嗎?」他打開了房間門問她。
「我帶了些茶,你可以嚐嚐。」
阮志玲知道這樣有些不恰當,她故意不關門,讓門開着。他的箱子蓋敞開放在牀上,箱子很大,裡面沒有幾件衣物,只有兩條褲子,兩件襯衣,一件舊外套和一堆洗漱用具。還有一雙鞋,放在扶手椅旁邊的茶几下面。「要不你坐這裡吧。」他指着扶手椅對她說。她順從地坐下,發現他房間的佈局和扶手椅的款式與她房間一模一樣。
「我們來看看用甚麼杯子泡茶。」他在洗漱用品中找出了一包茶葉。阮志玲提示他,可以用茶几上的白瓷杯。他打開蓋子看看,又用鼻子聞了聞,說杯子不乾淨。「還有茶漬的印迹呢,」他說。他到衛生間裡洗杯子,洗完後把滴着水的杯子放到桌子上,從茶葉袋裡取出一撮茶放進杯子。「我不知道,可能沒開水了,」他說。「我剛才用它洗了一下腳。不過沒關係,我這就下去接。」
小鎮的旅店裡沒有開水器,是靠暖瓶接熱水。他晃了晃暖瓶,證實確實是沒有熱水了。他下去接水的時候,阮志玲繼續在他房間裡等着。阮志玲聽着流水聲,想到他們應該盡快進入主題,談談明天要拍攝的內容。但他好像並不着急。她覺得他比她想像的更有耐心,不過第一次見時他也是這樣的,絲毫沒表現出不耐煩來。可能他一直是這樣,不緊不慢,有條有理。他很快就上來了,提着暖瓶往兩隻白瓷杯裡加水,告訴她這是今年的新茶。阮志玲對茶沒有興趣,很少喝,她喝咖啡喝得多。
「你要再叫我換演員,那是不可能的了,」她啜着茶說。「嗨,我沒讓你換演員,」羅勝志說。「我們現在不可能打發他們走,我是說事先你們就應該考慮清楚。如果你找更專業的演員,也許兩天就拍好了,如果遇到天氣不好,也許三天。」哪可能那麼短時間?阮志玲說他太樂觀了。拍紀錄片他用的就是非專業的演員,只不過那些人演的差不多是他們自己,所以最後效果看起來會比較自然。但廣告片和紀錄片是不同的,它們之間沒有可比性。她不想談這個問題了。
「也許她應該再練習練習,」他說。「形體問題是沒法練習就練出來的,得上專業舞蹈課,她的動作就自然了。」「那你上過舞蹈課嗎?」他問。「沒有。我不是演員。」「我聽他們說你學的是表演。」「學了一年,一年後就轉專業了,我不是做演員的料。」「你是本地人嗎?」「不是。」「我以為你是本地人,你的口音很像。」
 他們都聽到了腳步聲。「可能是他們回來了。」她說,「待會兒,一起出去吃飯吧。」「好啊,」他說。她站起來走到門口,聽到外面過道上有開門的聲音。她放慢了腳步,直到聽到砰地一聲關了門。這樣正好,這樣她就不用開門出去時與戴錦華迎面撞上了,當然也不必多作解釋,不必說她先前是開着門的,羅勝志下去接水回來的時候把門關上了。
她打開門,站到門口。「那麼,幾點呢?」她聽到他在問。「七點吧,」她答,「我得收拾一下。」

吃晚飯的時候他們沒有談到這件事,但羅勝志提醒王文絹應該多加練習。「我怎麼練習呢?」王文絹說。她的眼影畫得很重,眼睛看起來就大,這時候像是因為驚訝,才把眼睛瞪大的。「把牀當成汽車。」羅勝志簡短地說。「那我在又哪裡練習呢?」小奇說。他在片子裡幾乎沒甚麼動作,從始至終一直待在車裡,他有幾個表情要做,一是表現躊躇滿志,二是表現神往懷念。「你不需要做動作,你練習甚麼!」王文絹背過臉去,不理他了。
到第二天,拍攝進行得很順利,阮志玲把一連串的動作拆解後,王文絹做起來順暢許多。等後期剪輯加工出來,也許可以達到阮志玲的設想。拍了一整天,他們收工了。到了晚上,阮志玲打電話給吳昕,告訴他一切順利。「我明天過來看看你們。」他說。本來阮志玲想洗個澡,但想到羅勝志就住在樓下,怕他會聽到,就沒有洗。到了第二天早晨,她想大便,也因為想到他會聽到,專門跑到一樓的公共衛生間裡解決了。
他們剛到現場就突然下起了雨,大雨點像冰暴樣砸在路面上,他們四散逃開,幾個人最後都奔向羅勝志停在路邊的車。用於拍廣告的汽車,駕駛員進去把它開到了路邊。「天,天啊!」王文絹跑過去的時候穿在身上的裙子沾上了泥漿,戴錦華一上車就心疼地馬上拿出毛巾來擦。裙子是戴錦華自己的,如果是租來的,弄髒了,最多扣點押金。她說她找不到合適的裙子,就連她常去租衣服的那家店也沒有,她只好把自己的裙子帶來了。「就是因為你小氣,我們連買裙子的錢也沒有。」戴錦華嘟着嘴。她已經有四十歲了,卻常常表現得像小女孩。
「還好羅勝志沒有把場景寫成下雨,不然我們得冒雨拍了。」羅勝志說。
他坐在方向盤後面,用手指輪番敲擊着椅背。
「那樣你還要想辦法不讓雨淋到你的機器。」戴錦華說。
「那怕甚麼,到時候淋壞了讓阮志玲賠好了。」羅勝志笑着。
「我也是給人打工,我哪賠得起。」阮志玲道。
「那就讓克群賠。」羅勝志說。
阮志玲回他:「他也賠不起。」
戴錦華馬上接嘴道:「阮志玲還沒過門兒就為克群着想,克群好福氣啊。」
「誰說我們要結婚啊?」阮志玲怪道。
「你別不承認,」戴錦華笑着,「克群都跟大家說了,說你們馬上要結婚,吳昕是你們的證婚人。」
「你聽他亂說!」阮志玲罵。
小奇說,「雨甚麼時候停啊?」
也沒人理他,一齊看雨。
雨點很大,落在路面上濺起碎玻璃樣的水花,也是晶瑩剔透的。「應該快晴了吧。」王文絹終於打破了沉默,「你們看看天邊的雲,已經散了許多。」
吳聽來了,請他們吃飯。「我希望你在好好幹活。」他用拳頭敲了敲羅勝志的肩膀。「我哪裡沒好好幹活兒了?」羅勝志反駁說,「你問問阮志玲,你問問她。我可是『勞模』。」
他們之間有種氣氛,好像只要有一根導火線,雙方就會爆發起來,但其實這內裡面又有種奇怪的溫情。阮志玲笑。「是啊,是啊,你沒資格指責我。」羅勝志說。
「你們還要吃點甚麼?隨便點!」吳昕對大家說,表現得很慷慨。他很高興,一隻胳臂搭在王文絹的椅背上。
「那很簡單嘛,我去點,只要你捨得花錢,這裡馬上又是一桌。」小奇說。他喝得多,臉已經紅了。
「那你要吃得完才算。」吳昕嗆道。「你別點,讓女士們自己來。」
阮志玲跟他要根煙,馬上抽起來。
「大家這幾天也累了,明天休息一天。」吳昕又對阮志玲說,「你可以把克群叫來。」
「他有別的事。」阮志玲說。
「明天休息一天。」吳昕又說。
睡覺前,阮志玲撒了很多尿。她發現自己也喝多了些,雖說是啤酒,喝多了也會醉。她聽不到樓下的聲音,她知道羅勝志就在下面的房間裡。他沒有喝多,在其他人已經開始興奮的時候,他還保持着鎮定。他一定聽得到她,所以她行動起來小心翼翼――換上軟底的拖鞋,盡量不碰響水杯,洗澡時把水關小。也許他聽得到她。
她回想自己住在別人樓下的情景,並不關心樓上在幹甚麼,除非上面的人把東西掉到地板上,或者推動家具發出巨大的聲音。她在牀上躺着一直沒睡。羅勝志可能也躺下了。他在想甚麼呢?
他問了她上學的情況,和她家裡的情況,她跟他講起中學的同學,她的父母,講她是怎麼幫着那個同學成功追到另一個男生。他樂意傾聽,卻很少談他自己。自然她對他並非一無所知,以前從克群那裡多少瞭解到一些,但不多,克群對他沒有多少興趣,很少提他。她知道他的父母仍健在,他有一個女朋友叫盧亞男,他喜歡看書,喜歡音樂和電影,還是烹飪高手。這時候他睡着了嗎?要是沒有睡着,在想甚麼呢?她翻了個身,把另一個枕頭抱在胸前。她覺得她需要抱着點甚麼。她想起了克群,她好像從來沒像現在這一刻這麼想過他。
她做了個夢,夢到她在拍電影,但也許更像是她在看電影。她來到一幢白色的房子跟前,她不知道房子在哪兒,大概是在某條狹窄的街道上。樓房有木質的門窗。她沿着樓梯上了樓,進到一個房間,她看到克群站在視窗(即便他沒有回頭,她也知道那是他)。她走過去拍他的肩膀,他轉過身來,她吃驚地發現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克群而是羅勝志。羅勝志沖她咧嘴一笑。她沒有說怎麼會是你,在夢裡一切似乎都是順理成章的,就連克群瞬間變作了羅勝志也是正常的。「你看那邊。」羅勝志指着窗外的某處讓她看,在她還沒有開口問他「甚麼」之前,他突然朝視窗一躍而下。她的目光迅速地跟着他到了樓下,傍晚的陽光照在街對面的房子上,街上空無一人。她跑到樓下去――這時候很奇怪,她並不感到害怕,只是有些焦急。她在樓下沒找到他,就站在那裡哭。她累極了,坐在馬路沿上繼續哭……有個人朝她走了過來,她抬起頭看到是羅勝志……
她醒了。這個夢這麼真實,比現實中的羅勝志更真實。她很奇怪,為甚麼她在夢裡會像一個小女孩一樣哭,這完全不像是她。她閉上眼睛,還能感到他就在身邊。手機響了,她拿起來看,是克群打來的。他在電話裡說他明天過來。
「可他自己都不在。」阮志玲說。她還不願從剛才的夢裡醒來,為了擺脫這種無力感,就用力咳嗽了一下。
「你還好吧?」他問。
「喉嚨有點不舒服。」她並不希望克群來,她想明天就到鎮上去。

吳昕和王文絹出去了,他們沒說他們去哪裡。吳昕自然是不放過與王文絹單獨相處的機會,要知道,等回去後,他就不能這麼大張旗鼓地與王文絹在一起了。對他與王文絹的關係,大家都心照不宣,現在大概還只有他妻子還不知道。克群是中午才來的。
「你瘦了。」一見面他就說。阮志玲受不了他盯着自己看,怪難為情的,她把被他拉的手抽回來。「你有沒有吃過飯?」克群說還沒有吃。阮志玲說要帶他出去吃。克群制止她:「喊上羅勝志一起去。」阮志玲說,不知道他還在不在他的房間。「去看看,」克群說。
他們一起上樓。羅勝志不在,敲門也沒有人來開門。克群又說:「給他打個電話。」阮志玲說:「他要出去轉轉,你非得把他喊回來做甚麼?」克群不好意思,「我想見見他。」「晚上你就可以見他了。」
她執意要另外為他開一個房間。「我們住一起不行嗎?」他說。「這樣也可以節省經費」。阮志玲還是替他要了一個房間。「別人看到了不好。」她說。他們走在路上的時候,克群又高興起來,緊挨着她,悄聲問她是不是想他了。「沒有――」她大聲說。克群伸手去捂她的嘴,求她小聲一點,「求你了,姑奶奶。」「你好煩啊!」她把「啊」字拖長了音。他就用力摟住她,頭埋在她頭髮裡,嘴湊在她耳邊,輕咬她的耳垂,就好像他是一隻小狗一樣。
他們走的這條路上,兩邊的田裡開滿了金黃色的油菜花,蝴蝶和蜜蜂成群地在花叢間飛舞,遠處是墨綠色的森林,如果仔細聽,還會聽到風吹過松濤海浪般的迴響。
這一刻也許她所能做的,就是順從。

晚上吳昕和羅說都沒有回來,阮志玲打了圈電話,讓其他人都一起出去吃飯,去的還是上次那家飯館。羅勝志下午四點不到就回來了,小奇沒有出去,一直在睡覺,戴錦華有認識的人在鎮上,去看朋友了。「看來明天也不用拍了。」他們開始坐下來的時候戴錦華說,「王文絹不回來我們拍不了啊。」「就讓他們玩一天好了,也就耽誤一天。」羅勝志吐着煙圈。他和克群聊時政,談釣魚島,好幾個地方的人上街遊行,有些人開始抵制日貨,日本車也被砸了。倫敦的奧運會,中國到底拿了多少塊獎牌來着?他們記不清了,克群說是八十三塊,羅勝志說是八十一塊。小奇沒有插嘴,一直在聽着他們說。
戴錦華給阮志玲看她在鎮上買的布鞋,告訴她這種布鞋很好穿。「你試試,要是喜歡的話你也去買。就是買回去送人也划算,晚上出門散步可以穿一穿。」今天她特意化了妝,人看起來很精神。克群喝了不少,說他想上衛生間,踉蹌地站起來。羅勝志和阮志玲怕他摔倒,都站起來扶他。他們的手碰在一起,羅勝志拉住她的手,緊緊握了一下。克群說他沒有喝醉,不要人管他,自己走了出去。他們看着穿過停車場,朝對面的衛生間走。
「看來他真喝多了。」小奇說,他的表情老成持重。羅勝志說:「睡一覺就好了。」阮志玲印象裡,克群從來沒有喝醉過呢,他酒量小,喝酒時一向克制。這時戴錦華也說:「真看不出來,我還一直以為克群不能喝酒呢。」
他們看到他從衛生間裡出來,沒朝包間這邊走,而是拐到旁邊。「他該不是找不到我們了吧?」戴錦華關切地說。「我去叫他。」小奇說。他們看到克群在一輛車旁邊蹲了下去。「天哪,他吐了!」戴錦華說。
阮志玲走到克群後面問他怎麼樣。克群沒有回答,繼續朝着草裡嘔吐。她站直身,回頭望着包間。羅勝志出來了,沒朝他們走,只站在門口。他們就這樣隔着二十米的距離,隔着一個鋪着石子的停車場,隔着晚上十點鐘的夜色對望。
羅勝志和小奇一路把克群送回旅館,又把他送進他自己房間。阮志玲舒了口氣,克群醉了晚上就不會到她房間裡來了,她也不用為推辭他費盡心機。她回自己房間,沒洗澡就躺下。按理說去過餐館,身上和頭髮上會帶着煙火味,該洗個澡,但她不想洗。克群的房間就在她旁邊,她聽了一會兒,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她想像羅勝志脫掉鞋子、脫下襪子、脫下褲子。他會去洗澡嗎?也許他會直接倒在牀上。他睡着了嗎?樓下沒有動靜,他會像她一樣不安嗎?如果他不安,他會穿着襯衣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也許甚麼也不穿……
她站起來走到衛生間門口,停了一會兒又轉回來走到窗戶邊,推開窗子。窗外是十月的夜晚,對面的房子與她的房間隔着條馬路,馬路兩邊是茂盛的梧桐。梧桐樹幹粗壯,樹枝彎彎曲曲地伸向夜空。她看不清對面的房子,但她看得到從樓下房間窗戶投出照在樹上的燈光。看來他還沒睡。她像被人發現做了不光彩的事似的,條件反射地把窗子砰地關起來。她看到了自己投在樹枝和樹葉上的身影。他有沒有看到她的影子呢?她在窗前屏聲斂氣地站了一會兒,又躺到牀上。也許她身下的地板會裂開呢,這樣她就會連着牀一起掉到下面去了……她用被角捂住自己的臉。

克群和阮志玲在一個紅燈口停下來,導航結束了,他們沒有找到殯儀館的大門。在他們的左邊,是一個被圍起來的建築工地。阮志玲指着工地外牆邊那條路說,應該從那邊走。克群開始調轉車頭,往她手指的方向開。雨差不多已經停了,雨刮器還沒有停,不停地左右搖擺。過了路口,車沿着藍色的隔離牆一直往前開。路上有很多水坑,路面顯然是給裝運渣土的車壓壞了,坑裡有一攤一攤的泥水。零星的雨點飄在上面,在水面上擊起輕微的漣漪。後來,他們看到了新的路標,就貼在藍色的隔離牆上,標誌出殯儀館的入口處。
他們在地下停車場找到了車位。停車場裡人真不少,每天都在舉行很多葬禮。他們乘電梯上到一樓,問工作人員羅勝志的葬禮在哪裡舉行。克群打電話給盧亞男,盧亞男告訴他去告別廳。
這麼多年沒見面,盧亞男長胖了,阮志玲幾乎沒有認出她。她穿着黑色的連衣裙,戴着黑色的墨鏡,臉上擦着厚厚的粉,只是沒有塗口紅。阮志玲想過去握她的手,但她墨鏡反射的光線拒絕了她。
「你們可以戴小白花。」盧亞男指指放在旁邊桌子上的塑膠袋,他們拿了兩個別在衣領上。
「你們要去看看他嗎?」盧亞男把墨鏡摘下來,阮志玲看到了她又紅又腫的眼睛。「我一直沒法睡覺。」她小聲地對她說。「我感覺他好像沒走似的。」
她看上去有些傷心,卻沒到要哭出來的地步。
「節衰吧。」克群說。
「……他太累了,經常睡不着……我給他吃安眠藥,沒用,整夜整夜醒着。他有神經衰弱,也有抑鬱症。誰都不關心他,沒有人。他們都是在利用他,想從他這裡得到好處……你知道吧,人就是這樣……」
又有人來了。「我過去一會兒。」盧亞男說。她離開他們,去迎接剛進來的弔唁者。
「我們去看看他。」克群說。
阮志玲不想過去,她寧可站在原地,連目光都不轉向它。但在她每次轉過頭,每次有意迴避的間隙,它都會出現在她眼角的餘光裡。
她有七年都沒有見他了,她打過兩次電話給他,一次是看樣片,一次是為了付錢。有一次他打電話給她,響了兩聲就掛斷。她沒有打回去,說不定是他按錯了號碼呢。她知道他去過她和克群的住處三次,每次她都出差恰好不在,她是回去後才聽克群說他去過的。她有意不收拾整理他們弄亂的房間:凌亂的沙發和牀,茶几上堆滿了雜物,廚房的水池裡堆着沒洗的碗。從那些痕迹上,她可以看出他們在一起都做了甚麼――他們喝過茶、抽過煙、彈了吉它、聽了唱片,還看過電影,甚至,他有可能還在他們的牀上躺過一會兒。她觀察那些他在煙灰缸裡留下的煙蒂的形狀,不去碰他用過的茶杯,她讓自己陷落在他坐過的沙發裡,長時間一動不動,她甚至依照沙發布的形狀,讓自己擺出他可能擺出的姿勢。
她在腦海裡無數次想像他們再次相遇的情景,想像他們去旅行,想像他們在輪船上、在機艙裡、在火車上,在海邊、在草原上。
本來可以選擇另一種生活,她最終把所有時間浪費了。她在用這七年的時間,一直與他告別。她和克群結婚的時候,她不願舉行婚禮,所以也就沒有邀請他。
「他就像睡着了一樣。」克群回來說。旁邊有個人說:「我就知道會這樣,他有抑鬱症,一直睡不好。」克群說:「以前他身體一直很好的。」「近來不行了,你看他胖,其實身體不好,生活也沒有規律。很可惜,這麼有才華的人……」
話還沒說完,告別儀式就開始,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到前面講話。他是投資人,提到他們正在拍攝的電影。「要是勝志離開得不是這麼突然的話,他一定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導演的,我們這些留下來的人,要放下悲痛,完成他未完成的遺願,把這部片子拍下去。」他講話之後,又是這部電影的製片人講話,阮志玲看出他就是那個剛才跟克群講話的那個人。他提到了一些細節,說起羅勝志對待工作挑剔得近乎苛刻的態度,提到他們的交往,他們一起看球賽,一起到酒吧裡喝酒。「我很懷念他,他那麼敬業,卻又十分寬容。」然後是三個和羅勝志一起共過事的人,一個女演員、一個化妝師,還有一個是他的小學同學。
門口又進來一個人,是吳昕,他沒過來跟他們打招呼,悄悄站在門邊。盧亞男沒有以遺孀的身份講話,她一直站在遺像旁,緊繃着臉。哀樂聲響起來,她開始啜泣。人們圍着遺體走了一圈。阮志玲沒有加入那個與死者告別的隊伍,她退出來,退到門邊。走過來的時候,她看到了羅勝志。他比她印象中要白,皮膚晶瑩剔透,像鋪了一層霜,額頭上已經開始有屍斑了。她現在用這樣一種眼光來看待他,就像他是她丈夫一樣。帶着一點挑剔和不解,她好像不明白他為甚麼躺在那裡,身上蓋着那麼多塑膠花。她不知道這些年她是怎麼把這些情感壓制和管理起來的,如果她放縱一下,會有不同的結果,她會經歷不同的人生。有時候她這樣想。她可能會過上並喜歡上另外一種生活。無論如何,會比她現在所過的生活好。她有多麼討厭她的這種不靈活,她的這種謹慎啊。有時候對他人的善意,就是對自己的殘忍。她一直走出去,走到門邊過道上的時候就開始輕輕哭泣起來。

陳鵬,1975年生於昆明,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小說家。曾獲十月文學獎、莽原文學獎、滇池文學獎等諸多獎項,現任大益文學院院長。已出版中篇小說選《絕殺》,長篇小說《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