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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 揮:小侏儒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2月號總第408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寇揮

1
這是深夜。你怎麼知道這就是深夜呢?你昏昏沉沉的,聽到了門外的響動。你的睡眠很淺,一絲兒風吹草動,你就醒了。其實,那不是醒,那是睡不着。睡不着與醒不是一碼事。睡不着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夜,越來越深。

沒有甚麼東西敲門。那不是敲門聲。也不是門鈴聲。門鈴聲尖利嘹亮,根本就像這個世界不該有的聲音。你會十分意外。它沒有響,這正是潛意識所期望的。
你意識模糊地打開門。
空寂的樓梯平台,扶手的轉角,轉上高處去的扶手也並不產生想像。七層樓,頂上就把一切都阻攔住了。不是信仰中的塔,不會引起神的驚慌。
就這樣開始了?
你的心沒有一點兒喜悅,有的只是麻木不仁,還有那麼點兒輕鬆,不知不覺,胡亂去幹的沒有意識的意識。
這個單元每層有兩戶人家。對面的那家你至今不知道有幾口人,孩子與父母,還有沒有孩子的父母的父母,沒有看見過。孩子的母親你見過一面,孩子的父親,你還沒有見過。那孩子你也沒有見過。你不認識你的鄰居,同層的你也不認識。兩戶人家是門對門,一個東戶,一個西戶。兩門之間是樓梯轉台,轉台一面是扶梯的轉角。扶梯上面的木頭陳舊不堪了,油漆剝落,蟲蛀的空洞裡流出骯髒的木質粉末。與轉角相對的就是牆壁了。壁上有兩個已經廢棄了的電錶箱,它像神龕一樣伸進牆壁裡,朽爛的小鐵門關上了。
你正欲關門,小鐵門從裡面被推開了。你明顯感到是從裡面被推開的。你不覺驚奇。你怔怔地等待着下面的故事。


2
那類似神龕的凹陷裡跳出來了一個侏儒。
是個與他同樣性別的人。
他跳到平台上。
「我沒有嚇着你吧。」侏儒說。
聽到這樣的話語、這樣的聲音,他一下子擰過神來。他想他原來認識他。
「你怎麼來了?」
「我不能不來啊……」
他張口結舌了。

3

這個深夜依舊還深,這個故事就這麼進展下去了。他就那樣跟着侏儒走了。從此人間就找不到他的蹤影了。
這是四月上旬開頭的日子,陽曆的四月,是清明節的前夕,一到夜晚,馬路的邊沿地帶就有人燒紙,祭奠遠逝的親人。設想有一個人在大白天,比如說下午三點鐘左右,就拎上紙錢走到街道邊兒上,用白色粉筆畫一個留有口子指向的半圓圈,就在這個圓圈裡把紙錢散開,用打火機點燃。紙錢就紛紛揚揚燒起來了,灰燼飄飛。這種現象尚未出現,如果出現,也就成了夢魘。
世界萬物正常與異常是由甚麼來鑒定的呢?

4
泡桐花兒開了。
泡桐花兒骨朵一串串一串串,鈴鐺一樣,串串兒串在一起擠滿了枝條。開的只是少數的花骨朵,而更多的則是等待着開放的花骨朵。這就是四月,西曆四月上旬清明節前夕。
而在深山裡面,山妖王正在為他的女兒招贅駙馬。


5

這個引路的侏儒是他的熟人。說是熟人麼,也不是那種打小就認識的,而是認識了沒有多久的那種熟人。
「你不是在銀州,在那兒開礦嗎?」他說。
「是的。」侏儒回答。
「你是到東平有事?」
「我是聽說了你的事後就來找您了。」侏儒說。
他想這位小矮人朋友從來沒有到過他住的社區。他是怎麼找到他的?
「我的甚麼事呢?」他說。
小矮人遲疑的眼睛定住了。
「您是我敬愛的老師,我一聽說您的事眼淚就流了……」
他想,這麼說他是聽說了他的事。甚麼事呢?他想起他比小矮人大將近二十歲。這可真夠年長的了。

6
泡桐花兒是沒有香味兒的。

7
這是山妖的洞府了?
怎麼這麼熱鬧呢?可這種熱鬧卻是聽不見聲響的。但你能看見熱鬧的情形,張燈結綵,旋轉的舞蹈,熙熙攘攘。山洞裡擠滿了身體。是山妖們的。山妖們都是有毛的。奇形怪狀的頭顱。每個山妖的頭顱都是很有特點的。他發現只有他與侏儒是人。這山妖的世界只有他們兩個是人,或者說只有一個半人。
小矮人的手拉住他的手,他們在山妖的狂歡隊伍中開闢出了一條通向妖王的通道。

8
思維難道僵硬了?

9
侏儒開拓道路的能力超群,他好像是手中握着一把洋鎬挖掘出了一條坑道。他長年纍月在深山裡開礦,最擅長的就是這一手了。
他看見了洞府深處的妖王。他坐在寶座上。金碧輝煌的寶座把妖王全身也映照得金碧輝煌起來。妖王的左右各坐着一個女妖。一個年老的女妖,一個正值春天歲月的女妖。女妖的兩邊各坐了兩個山妖。這左右四個山妖長相與妖王還有點兒像。

10
侏儒把他的老師領到了妖王寶座的跟前。
「你們兩個是甚麼妖?」妖王問道。侏儒連忙鬆開他的老師的手,急走幾步,到了妖王的腳下。他並沒有下跪,依舊站立着。
「大王,我和我的老師是人。」
「嗯――」妖王哼道。
「大王,是叫做人的妖。」侏儒說。
「這還差不多嘛。不管你曾經是甚麼,如今都是妖。你看那邊那個,曾經是虎,還有龍、蛇,都是妖了。總不能說它們是龍是蛇是虎吧,當然叫甚麼龍妖、虎妖的,也不是那麼回事,就像不能把你們叫人妖一樣。那位叫甚麼名字?」
「他是我的老師……」侏儒說。
「我問你他叫甚麼名字!」妖王發怒了。
「尊敬的妖王,請不要發怒。還是我來自己告訴你我叫甚麼名字吧。」

11
侏儒把他的老師的情況大致向妖王講了一遍。妖王覺得這個人除了年齡大一些外,其他情況都是超過他的預期的。之所以方方面面能叫妖王滿意,這與這個人的年齡相對大些是有極大關係的。沒有這麼一個年齡,是很難成熟的。
「但是,小矮人,口說無憑啊。你憑甚麼叫我相信你的老師真的是這麼優秀呢?也許為了達到目的,你添鹽加醋替你老師吹噓一番。」
「尊敬的妖王,」侏儒學他的老師的樣子這樣稱呼山妖王。「我所說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胡吹,全是事實。對,您這兒有網路沒有?」侏儒靈機一動,想借助於網路來證明他的老師的身份。
「如今天下哪兒能沒有網路呢!」「有就好,有就好,我就擔心這深山裡會沒有呢。」侏儒叫道。
「你現在就用嗎?」
「對,尊敬的妖王。」
「妖后,把你的手機借給這個小侏儒使使。」侏儒恍然大悟了。
「我也有手機,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哩。」
侏儒掏出了自己的手機。「我也有一部手機,雖然是花了很便宜的錢買的,但上個甚麼谷歌、百度甚麼的,效果是一樣的。」
「給,就用我的。」妖王命令道。

12
百度百科
某某
目錄1.
簡介2.
獲獎情況3.……

13
「尊敬的妖王,您看清楚了沒有?」侏儒說。
「這果然是你的老師,照片上的人與站在你旁邊的他一模一樣。若不是有這些圖片,我還是不能相信呢。情況我都看了,但是啊,還得看一下我的妖后的意見。」

14
妖后與妖王的女兒表示了相同的意見:同意。妖后願意侏儒引來的這位男子成為她的乘龍快婿,妖王的女兒也相中了這位人間的秀傑。妖女期望着她有無窮無盡的故事看,而且要當第一個讀者

15
「我們一家子都同意了,這是個好兆頭啊。不過,小侏儒,你看見旁邊的這四個宰相了嗎?你一定納悶他們為何也坐在這裡,並且絲毫沒有迴避的意思。四個宰相加上我是五個,我儘管是管他們的……可我也不過是宰相之一,投票時與他們一樣,只有一票的權利。我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妖王說。
小矮人沒有料到妖國也有投票表決這一勺。
「既然你們也要這樣搞,就這樣搞吧。」「好吧,馬上就會有結果的。宰相們,這是咱們行使手中一票權的時候了。情況你們都瞭解了吧。妖后,把你的手機傳給他們,叫大家都看看這個人的資料。」妖王說。
「哪位宰相沒有手機啊?哪部手機不可以登錄啊?」妖后生氣地說。
「看我怎麼在這事上就糊塗了呢?我不喜愛使用手機,就不等於他們都不使用手機。你們把手機拿出來,上上網,人肉搜索一下,然後投票。」

16
一個小妖把投票箱拿來了。
宰相們一一把他們的票投進票箱裡。然後,幾個小妖唱票。結果是兩票贊成,三票反對。這樣的結果令侏儒咋舌。四個宰相裡有三個都不看好他的老師。他想他的老師在人間奮鬥了那麼多年頭,取得的成就,到你妖國招個駙馬是綽綽有餘的。
妖王說:「我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小侏儒,看來你的老師還不算太頂尖,要麼就不會是這個結果了。招女婿是我一家的事,但招駙馬就是妖國的國事了。我沒有兒子,只有這麼一個金枝玉葉,我的女婿將來也就是妖國的王位繼承者。宰相們,你們的意見當然是萬分重要了。你們四個裡面有三個是反對的,可喜的是,還有一位是贊同的,與我的意見一致。我的女兒招女婿不是一次兩次,而是搞了無數次了,沒有一次是成功的。這是第多少次了?再不能搞了,這一次必須要有個結果。我不允許突破那個難聽的數字,那樣就太難聽了,我的女兒的臉還往哪兒擱?這樣吧,妖后和妖王我的女兒也參與投票,把她們兩個擴大進宰相班子。我們妖國就再投一次票。」
「我反對!」一個宰相舉起手來。
妖王大聲喝斥:「你的反對無效。我作為妖王有權利這樣決定。這絲毫沒有違背我們妖國的根本大法。大法規定必要之時可以把妖后妖子擴大進宰相委員會。我沒有兒子,女兒也就是我的兒子。」
那個宰相還依舊高舉着手臂。
「莫非是你想入贅駙馬不成?關於這一點你還是早點打消你的非分之想吧。為了我們妖國的未來,我們必須招一個人來當我們的駙馬。任何一個人的智慧都是高於我們妖國的妖的,況且這個人還是人類中的佼佼者呢。你放下你的手吧。你可以忘了你自己的年齡,你比我還大一輪,一輪一百二十年,你都七百多了,還要當我的女婿,簡直是癡心妄想。你也不看看你消瘦的那個樣子,你的老婆不是還挺年輕的嗎?」

17
公開反對妖王決定的宰相放下了他的手臂。第二輪投票開始了。開箱驗票的結果是:三票贊同,四票反對。
妖王凝視着面前的侏儒和他的老師。
「情況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簡單。先生,我還有一個主動權,這個權利可以說是妖國賦予我的獨裁權了,在關鍵的時刻,我可以行使它,這是不允許任何宰相及委員會反對的。反對無效。」
「既然如此,還弄得這樣麻煩?」侏儒說。
「你的老師心裡是如何想的?你問問他。」妖王說。
侏儒的老師想妖王何必多此一舉呢。
「甚麼樣的獨裁權呢?」他單刀直入地說。
妖王沉默着。他左右看了看,然後把目光定到侏儒的老師的眼睛上。妖王的眼珠黑寶石一樣閃亮。他的眼目如此年輕,生命力旺盛得很。可他的頭髮與鬍鬚卻白得沒有一絲兒雜質。
「我已經九百八十八歲了,這在我們妖國已經算作耄耋之年了。關鍵是我的女兒已值婚嫁之年,歲月不饒人,不能把她耽誤了嘛。」妖王還是相當智慧的,他能從你的眼光裡探知你的心思。
「這個權利就是我的頭顱……」妖王突然哽咽了。
「你的頭顱?」侏儒重複道。
妖王垂下了一滴淚。
宰相們齊聲哀求:「大王,您可千萬不要這樣。」妖王的聲音變得十分低沉,語速緩慢。
「為了妖國的未來,我不得不行使這最後的權利。投票結果已經昭示天下,不能改動,也沒有權利再舉行一輪投票,妖國大法不能違背。只剩下這麼一條根本大法範圍內的獨裁權了。宰相委員會的宰相們、委員們,你們既是宰相又是委員,可你們怎麼就不為我們偉大的妖國的未來深謀遠慮呢?你們輕率地投下了你們權利範圍內的一票,逼得我如此年老了,還得行使最後的獨裁權。我不想這樣,但是有甚麼法子呢。看看你們四位宰相,都是妖活七百古來稀了。你們沒有一個不清楚的,我的女兒招了多少次女婿,沒有一次是成功的。八百多次了吧。我記不太清了。這樣再選下去,她可能到老也找不到個夫婿了,而我的妖國也就沒有繼承人了。你們莫非是想叫我妖王沒有接班人不成?」
「非也,非也,大王息怒……」宰相們說。
「不是就好。女兒和王后,你們兩個可以退下去了,到後宮裡去吧。這個事情已經決定了,我的獨裁權一行使,你們就可以入洞房了。女兒,你就靜待這個夜晚所有的美好吧。」

18
「我的女兒走了,我怕她聽了傷心,就故意把她和她的母后支走的。支走她們是為了女兒的自尊心。宰相們、委員們,你們說怪不怪呢,我的女兒彷彿天生沒有姻緣似的。這位先生,這些內幕你不妨也聽聽,這對你有好處。給一個人當丈夫,能夠盡量瞭解她,這是一個人的福分。她的過去是她的組成部分,雖然並不能代表她的當下與未來,但可以提示你如何與她相處,把當下與未來提前設計。有準備的仗還是勝利的機率大啊。我的女兒天生對男人特別挑剔……」
「我剛才說我的女兒正當婚齡,其實啊,先生,我把實際情況說給你,她已經算作大齡女了……」
「剩女。」侏儒插了一句。
「對,你說得沒錯。你們人間叫剩女,我們妖國就該叫剩女妖了。你們,侏儒與你的老師,你們不是沒有看見,我的女兒模樣長得在我們妖國可算是百裡挑一、千裡挑一的,在你們人間也算是大美女呢,可她就是缺姻緣。她能看上這位先生,我也是吃了一驚的。先生畢竟不年輕了,在你們人間算是中年人了,中年的最後階段了,老中年了。以前那些年輕壯漢們,當然是光從身板方面看的,都比他有活力有血性,蓬勃青壯……當然,這位先生的智慧他們卻是八輩子也比不了的。總之啊,關鍵是我的女兒她相中了,這是現在這個儀式的前提,沒有這個前提,其他的都是氣泡那樣的東西。小矮人先生,在你把你的老師引來之前,你就與我深談過,我把你的老師的情況對我女兒詳細談了,她一聽就迷上了你的老師。她的母親王后也挺喜歡的。沒有想到的是,我的宰相們有不同意見。不過,這也影響不了我。宰相們、委員們,明白你們的責任與義務嗎?」
「明白。」宰相們有氣無力地說。
「你們好像幾百年沒有吃飯吧!」
「明白!」幾位宰相一齊站起來喊道。

19
一位宰相從主席台走下來。
「先生,我為我們妖國國王的決心打動了……」這位宰相哽咽了一下,抹去了一滴淚。「我本來是堅決反對招你為駙馬的,但是國王要以他的頭顱為代價完成他的心願,我不能不被感動啊。我再不同意,我難道真成了木頭、石頭?我是妖,是有血有肉的妖,我再也不能麻木不仁了。」
他怔怔地看着對他說話的妖國宰相,他的眼神是迷茫的。侏儒的眼睛則雪亮雪亮。這個侏儒非常神奇,對於人間和妖界的事似乎瞭若指掌。
「老師,我敬愛的老師,我得給你解釋一下。」侏儒說。
「是這樣的……頭、頭……」侏儒說不下去了。
「我來說吧。我是宰相,這個任務本來就是我份內的。先生,是這樣的,我們妖國有一條法律,就是在選擇女婿這上面如果委員們反對,國王還有最後一個達到心願的辦法,就是把他的頭顱換給這位女婿。」
「換我的頭?」「把國王的頭換到你的脖頸上,把你的頭顱換給國王。」宰相說。
「這……」他哀嘆了一聲。
這時,妖王走下來了。
「還是我對他說吧。先生,你換上了我的頭顱,你還照樣是你。」
他無語。「你懷疑也有道理。我解釋給你聽。你儘管換上了我的頭,可其他部位全都是你自己的。身體的享受方面,全是你的啊。」
他依舊無言。

20
換頭手術是由妖國的四位宰相共同操作的。按照一般常理想,這個重要任務可能得把妖國的國師請出來。這是妖國的地界,每個成員似乎都會魔法,國師當然就是魔法師裡的大師了。
換上了妖王的頭的他內心還在作着痛苦的鬥爭。這一切來得過於容易了。他如今是妖國的駙馬,也是妖國的國王了。妖王把頭顱換給他後,就離開了宮殿,就再也沒有看見過他的身影。
妖國所有的財富都可以在他的手指下揮霍,就毋庸說其他保障了。一步跳進了妖國的體制,這一步跨得太寬闊了。侏儒也不見了影子。他把他引進這深山裡妖國的地界,完成了他對於老師的心願之後,他又回到了人間去了吧。他走的時候怎麼連個招呼都不打呢。
他坐在寶座上。這個時間並不是上朝召見大臣宰相的時間,他獨自呆在這個大廳裡,尤其感覺到了它的空曠與寂寥。妖后與她的女兒如今都成了妖后……這話說起來有點兒混亂感。把頭顱換給了他的妖王把他的王后和公主都留給他做了妖后。這是妖國千年不變的法律所規定的。母親與女兒同為一個國王的王后,在妖國的道德概念中沒有絲毫的羞恥意味,而且是光榮的、美的。
他一開始絕對不願與妖王交換頭顱。不知怎麼的,他就由着妖王擺佈了呢?寧可餓死也不能用自己的頭顱作為交換的條件。
他走出了宮殿,到了山谷裡。一條路迤邐着,變成了兩條路、三條路。山峰尖削了,溝壑深刻着,萬年不腐的溪水的琮琮聲清幽深遠。他聽到了一種不是天籟的聲響,那聲音在這山間顯得過於刺耳,不是和諧的音符。
分岔出來的羊腸小徑蜿蜒的形態彷彿就是那紥耳的聲響的形態。他越來越接近那聲響了。
轉過一個崖角,就看見大塊大塊的石頭堆積在山谷裡。那不是自然形狀的石頭,而是被開鑿出來的石塊。緊接着他就看見了礦坑。大自然像是母狗,她的肚子被剖開了。她的骯髒的肚腸流淌出來,大地被污染了。
黑暗的礦洞隨着摸索深入,漸漸適應的黑暗裡有了事物的輪廓。他終於找到了那採礦聲響的源頭。

21
他看見了他自己。
是他在採礦。他掄着沉重的鐵器,把它拚力壓進石體裡去。他挖掘得過於賣力,身軀佝僂着,汗水從脖頸流到了腳心。他的渾身上下是黑的。那是混合了汗水的煤屑把他塗染成了藝術品。他身上除了那層污垢之外甚麼也沒有。沒有衣裳。
眼淚立即就濕潤了他的眼睛。
「你看見的不是你,是我,我是前國王。」那人說。他停止挖掘,把鎬把握住,拄住地面。
「分明是我的頭和臉啊!」
「你這麼快就忘了?」
他好像思索了一下。「這臉雖然是你的,可這身子卻完全是我的。」他止住了哭泣。
「這勞作、這挖礦、這流着汗水的是我的身體。」
「可那是我的頭顱!」
「我要我的頭顱!」
他把他脖子上的頭顱往下拔,雙手用力掐住它,用力,再用力。
「我把你的頭顱還給你!」

22
時間又回到了他與妖王換頭顱的手術前夕。
他站在寶座的下面,四位妖國宰相拿着刀和剪刀把他團團圍住。他像失去了意識的木頭樁子,像是大廳裡的一棵供欣賞的盆中樹。
忽然,他醒了過來。他看清了宰相們手中的快刀。刀刃光燄一樣閃耀。他看見了從寶座上走下來的妖王。妖王把他自己的頭顱折了折一下子就擰了下來。紅血從妖王的脖頸裡冒出來,噴泉一樣射了有二尺多高。妖王宮殿被妖王的熱血濺污了。他掙出最後的力氣大聲喊道:
「我拒絕!」
「甚麼?」妖王把他自己的頭顱安裝到了他自己的脖頸上。血馬上就不流了。地面上的血也消失得沒有蹤影了。
「你反悔了?」妖王厲聲質問。

23
拒絕妖王的頭顱也就意味着進入不了妖國的體制,在妖國也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地位。沒有職務,也就沒有工資、養老、醫保、獎金等等所有的福利。侏儒帶他來到妖國就是想為他解決這社會上的諸多難題。
「侏儒,你跑哪兒去了?你怎麼帶來這樣一個不明事理的人?」
大廳裡沒有侏儒的身影。「你這麼大年齡了,怎麼連個老婆都沒有呢?」聽到妖王說的話,他沒有說一個字。
「你的頭顱真就那麼了不得?」
「給一個國家你都不換?白癡!可憐蟲!」

24
他並沒有回到城市,他鑽進礦坑挖礦去了。也不知為甚麼,自從他拒絕了妖王,侏儒就再也不出現了。出山的路並非只有侏儒知道,沒有侏儒帶路,也是能夠尋找到回城的路的。他不想回城裡去了。他願意去挖一輩子礦。
傳說他在挖掘中被坍塌的礦山深埋到了大地下面。之後,侏儒就來到了他的身邊。他把老師拉起來,就具有了穿山而過的能力。他進入了自由化境……

寇揮,陝西淳化人。祖籍河南許昌。西北第三代小說家。大益文學院第二批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