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范 遷:月殤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2月號總第408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范遷

總算塵埃落定。
律師說:這是最好的局面,她沒要求你把房子賣掉均分,只是訂了個十年的租約。雖然租金低了點,但你保住了房子。甚麼?這房子是你的婚前財產?你這話對陪審團去說。讓我給你解釋一下加州的夫妻財產共有法,你們一起生活了三年,共同報稅,而且,你去年重新貸款時加了她的名字,她如果要申訴擁有房子的一部分主權,我是想不出甚麼理由來反駁的。還是聽我一句:接受她的條件……

可是,三百塊,不要說付貸款了,連付地產稅都不夠。
律師的聲音已經顯得不耐煩:當然,當然,如果付二千塊房租的話,她為甚麼還要留在這兒?但是,用腳趾頭想一想,這錢轉彎抹角地最後還是得從你口袋裡出來。何況她只住上面一層,底下那間房還是歸你用。反正我是覺得夠寬鬆的了,她的律師說:你們原是世家,她不想逼你太甚……
律師,她的律師,她,三個女人為離婚的男人設計的方案,除了接受別無他途。

放下一張單人牀,一張書桌兼飯桌,兩把椅子,一個小書架,房間就差不多滿了。他還需一個小冰箱,一台微波爐,也許可以在廁所的洗臉盆旁安放一下,不過淋浴時就要側着身子擠進去了。
好在門一開,對着的就是後院,還有那麼一抹綠色,籬笆旁的九重葛開得艷紫一片,那株日本赤楓是結婚時種下的。沿牆根一排瘋長的蘭花,葉片肥壯,卻開不出花來。
通向樓上的那扇門用三合板封住了,板壁後面是條過道,一頭通往廚房,另一頭通到餐廳,她的鋼琴放在那裡。每天九點開始,琴聲像潮水般地浸滿整幢房子,從薄薄的三合板牆後面潺進來,一波接一波。一到四點鐘,琴聲嘎然而止。
他恍然覺得離婚之後的日子並沒有甚麼改變,以前她練琴時也絕對不許他走進餐廳,開始他不以為然,這兒是他的家,他的房子,他應該有這個權利走進餐廳去取件東西,找本遺忘在餐桌上的書。隨着一聲闔上琴蓋的巨響,她甩門而去,接下來是一個禮拜的冷戰。
他教的學生都在下午晚上上課,何處可去?圖書館?咖啡座?商店裡去買把小蔥?心裡只是不對味。回來躲進樓下房間,聽着貝多芬沉重的和弦在天花板上隆隆隆而過,不禁回想起當初看着她長大,手把手地給她上第一課湯姆生,看她考進音樂學院,看她失戀,一日比一日地蒼白。實在看不下去,父母間一說即合,兩年之後她來到美國。
他認為他倆都是安靜的人,一份平和的日子應該過得過去。很快,他發現文靜的她有一顆狂野的心;她自認生來是個鋼琴演奏家,雖然到現在還沒開過一場獨奏會。她堅信會有那麼一天的。
所以,練琴的時間神聖不可侵犯。
他忍下了,說來她比他小十三歲,一過四十,他就明白任何演奏家絕不是練出來的,如果沒有機緣,帕格尼尼也只是個小提琴教師,李斯特也許在維也納替人伴奏餬口。海頓最明白這點了,每天他都要跪下來求上帝給他靈感。機緣更是可遇不可求的了,你如果過了二十歲還沒遇上,概率只會越來越小。
她是不會相信這套說辭的,她只相信神童莫扎特是被他父親逼出來的,她不用人逼,她自己逼着自己,天天咬緊牙關在鋼琴前坐七個小時。
教鋼琴這種事她是不屑的,別用柴米油鹽來煩人,人生應該有更大的目標。
每個禮拜他上門教二十個學生,週末排得滿滿的。回到家時,她已睡下,確保第二天練琴的精力。他躡手躡腳地摸進廚房,燒開水,泡一碗麵。
還是走到頭了,還是這間淹在音樂潮水之下的房間,還是一個禮拜消耗一箱泡麵,還是把收來的學費轉手去交貸款,那麼,離婚的日子有甚麼不同?
他記起律師告誡過他:決不可上樓去打擾他的前妻。

離婚協議簽字那天他把樓上所有的鑰匙交給了律師,他知道在牆角第三盆蘭花花盆下還有一把開啟廚房通花園側門的鑰匙,那是很久以前他放在那裡以備不時之需。既然律師說房子還在他名下,換而言之他是房東,房東該有進出房子的權利,如果發生緊急情況的話。
以前住在一起,多少還有幾句話,雖然淡如隔夜的茶水。現在,他出門時遇上她駕車回來,原以為可以打個招呼的,可是她見到他的身影,馬上搖起車窗,端坐在車內,靜候他走過去。或者起動車子離去,把開口講話的機會減到零。每個月三百塊錢由律師處轉來,準時,冰冷,十足地履行了一個好房客的責任。
她生日那天,他不知道出於甚麼心理,買了花束,擱在前門的轉角處。下午出門上課時,看到花束不見了。那一天心情特別好。夜裡回來,提了垃圾去後院,赫然見到那束花被扔在垃圾筒裡,連包裝的塑膠紙都沒拆開。
他們之間沒有深仇大恨,他們的教養也不允許任何的肢體衝突,吵架是以一種極端冷漠的形式來表現的。到現在,離婚的事實還瞞住雙方的父母,何必讓老人捲進來?傷心於萬里之外?
也許她是對的:離了婚,獨木橋陽關道在各人的腳下。藕斷絲連對任何人沒好處,既然他們嘗試過,那麼累。沒必要重拾幻想。

沒課的日子他捧着一本書,心思卻不在書頁間。樓上在彈拉赫瑪尼諾夫第二,一個多月了,天天重磅炸彈落在頭上。音符一個不差,技巧如行雲流水。在他的耳中聽來缺了點蒼涼和渾厚,那種冰天雪地之中的寥寂,西伯利亞荒原上的白夜,渾濁而不馴的頓河。那是老拉音樂的靈魂,男人的心聲,女人的禁地。對她說來,還是蕭邦或蘇曼更合適一些……


還有,低音區的第三個鍵有點鬆了,差八分之一的域度。
他苦笑一下,操那麼多心幹嘛?

一天他出門去上課,迎面走來一個美國男人,高個子,花白頭髮,腰背卻挺直。一路尋着門牌號碼,走到樓前,按門鈴。門很快就打開了,他只看到她的身影一閃。
一晚上他都覺得甚麼東西堵在那兒,課上得心不在焉,無緣無故地對學生發脾氣,提早回家,樓上已經熄燈。整幢房子黑幽幽的蹲在路燈昏黃的光暈下,他輕輕地掩上門,輕輕地在牀上躺下,望着天花板出神。
極靜,窗外夜鳥偶爾一聲啾鳴,遠處太平洋捷運火車駛過。月光從簾隙中漏進來,斜斜地映在牆上像一排音符。樓上的地板響了一聲,然後是軟軟的腳步聲,夢遊般的,從臥室到廁所,再就是馬桶沖水的聲音,當夢遊般的腳步聲又回到臥室,一切又歸於寂靜。
他的耳朵還是豎起了好久,努力捕捉任何一絲響動。廚房裡老冰箱馬達的蜂鳴,一隻沒關緊的水龍頭,如緩慢的行板,突然老鼠細小的爪子在地板上急速地跑過,啊,突如其來的琶音,最後是臥室裡翻身時牀墊「嘰呀」一聲,那是一聲嘹亮的小號。
寂靜的大幕又合了起來,他滑進了黑暗,月光在牆上移動。
在夢中他身着黑色燕尾服,指揮着一個龐大的樂隊,她背對着他坐在一架大三角鋼琴前面,腰收得細細的,裙裾逶地。拉赫瑪尼諾夫第二從她手下狂暴地流瀉出來,樂隊跟不上了,先是管樂隊停了下來,然後大提琴啞了,再是小提琴聲嘶力竭地拔高,發狂似地想跟上,「砰」地一聲斷了弦。他看見她在琴上抬起頭來,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像個傲慢的公主般地起身,走進幕後去……
但那架鋼琴並不因為演奏者離去而停下,黑白兩色的琴鍵像波浪般地起伏,拉赫瑪尼諾夫第二的濤聲依舊。

第一聲觸鍵聲音像悶雷,黑夜和白晝硬生生地從中間被閃電劈開,音符的暴風雨準時地襲來。他醒得透透地躺在牀上,耳朵在宏大的音流中捕捉那差八分之一的音鍵,他先是不確定,那八分之一的細微區別似有似無。出現了,又很快地隱去,他有點不相信自己,聽到第一樂章結束時,他得出結論:鋼琴被調校過了。
那美國男人是個鋼琴校音師,他發覺自己對着天花板在微笑。

兩個禮拜之後他又一次看到這個男人,迎面而來,步伐沉穩,經過他身邊時並沒有朝他看一眼。這一邂逅使得他一晚上心神不定,努力地回想早上並沒有發覺有任何的音鍵不準,那麼,這個男人為甚麼再一次地上門?
十點鐘回家樓上的燈竟然亮着,幽幽地,如洞中之燭。這是記憶中從來沒有的事,他不由得噤住了,像兔子回巢時瞥見一條蛇盤踞在內似地噤住了。
開了門,黑暗中樓上傳來的聲音分外清晰,竟然還有笑聲,男人緩慢沉重的笑聲中,女人突然而拔起的笑聲,像二重奏裡按捺不住的小提琴。椅子在地板上拖過,沉重的身軀砰然落座。腳步聲在廚房和餐廳之間不斷地穿梭,急促而輕佻,冰箱的門打開又關上,一隻碟子打碎在磁磚地上。開瓶塞「波」地一聲悶響,薄薄的玻璃酒杯叮噹如風中之鈴,水槽裡的杯盞堆滿了,像玉山般地傾倒下來。
他抑制住陡起的衝動,把耳朵貼上那堵薄板牆。他男人的自尊不容許他那麼做。他只是站在黑暗的房間中央,全身不住地一陣陣顫抖,掌心出汗,耳朵卻不放過任何一絲從樓上傳來的聲音。
斷斷續續的英語交談,男人的聲音顯出上了年紀,很有教養,嗓音渾厚略帶沙啞。女人的英語還不是很流利,但敢說,一句句子有時會重複幾遍,帶有小孩撒嬌的意味。在他的印象中,她從未用這種語氣跟他說過話。
笑聲中椅子又一次地被推開,腳步聲來到餐廳另一頭,琴蓋被打開,手指掃過鍵盤,熟練至極,油滑至極。一個停頓,然後響起了貝多芬柔軟的「月光」。音色純淨,水般地緩緩地流淌,從慢板進入急奏時如夏季的遽雨,再緩緩地如葉叢間水滴悄然墮下。
他閉上眼睛,沐浴在琴聲和月光之中。他在八歲時第一次彈下這首奏鳴曲,至今不知聽過和彈奏過多少遍,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用整個心神去聆聽這首液態的曲子,波平浪靜海面上的月光,叮咚婉轉小溪邊的月光,黑森林上空的月光,空寂無人荒原上的月光,清清冷冷的月光,色彩變幻的月光。
他的專業訓練當然聽出了彈奏中的瑕疵,半階音錯了一個,行板中有一二處不必要地拖遝。可以聽出彈奏者右手比左手來得更為流暢,但這都是小疵,不影響到演奏者對樂曲的闡述。最為難得的是,此人彈奏的音色特別飽和。可以想像得出那在琴鍵上遊走揮灑的是一雙很大的手,手指修長,虎口關節柔軟,很容易地跨到十一個鍵,而且,此人的手指頂端飽滿,指尖觸鍵時有一種彈性的緩衝,然後再均勻地傳到象牙鍵上。
羅賓斯坦應該有這樣一雙手,大師的手。可是,這只是一個校琴師在彈奏……

曲子彈完,女人在鼓掌,那麼地由衷。他不由得心酸地想起:他的用心演奏任何一首曲子從沒得到過她這樣的褒獎,最多就是在隔壁房間安靜地聽,彈完之後也從來沒一句評論。他彈奏的作品遠比「月光」艱深得多,難道真是外來的和尚會唸經?
他聽到樓上的演奏已近結束,無意識的手指敲打着琴鍵,煮沸的水壺在爐子上嘶嘶地尖叫,然後是茶水注入杯中的聲音,最後是前門開了,他們又在門廳裡講了很久,可惜隔得太遠,實在聽不清他們在說甚麼。直到大門關上,那人沉重的腳步聲遠去,他才醒了過來。

接下去幾個禮拜他過得恍惚,「月光」時而平緩時而起伏的旋律一直在他耳中鳴響,他會在教課時把學生擠開,自顧自地坐下彈奏「月光」。或者他在琴行裡聽着售貨員喋喋不休地推銷商品,心裡明知就是送一架琴給他也沒地方擱,只是等售貨員請他坐下來試音時,可以再從頭到底彈一遍「月光」。他還去過基督教青年會,那架老琴走音得厲害,根本沒法彈奏。
他還能去哪兒重新找回自己?
在他的頭頂上方,有一架原屬於他自己的鋼琴,八十年代生產的斯坦威,雖然是二手琴,但原主人基本上沒怎麼彈過,那音色,手感,鍵盤的重量,豈是現在市場上的雅瑪哈可比擬的?但這架琴現在和他隔了一層樓板,一個和他已經沒關係的女人在觸摸它,彈奏它。還有那個校琴師。他卻沒有資格觸碰原本是他的鋼琴。
離婚協議是怎麼說的?有沒有關於鋼琴這一條?一點也記不得了,當初心神俱黯,甚麼事都由律師去處理,那個女人卻從頭到底沒提過一句關於鋼琴的事。
一股忿顢之情在心底蔓延開來:他可以住小房間,他可以負擔沉重的房子貸款,他可以天天吃泡麵過日子。但是,憑甚麼他不能碰他的琴?
他曾經熟悉每一枚琴鍵,手指在上面撫摸過千百遍。在枯寂的日子裡它是唯一可傾訴的伴侶,他曾經花費一整天來校準一個差十六分之一的音鍵,他在雨季從不開窗,生怕琴受了潮走音……
好像走夜路時絆了一跤,爬起身來走出一段,發現丟失了重要物件,再轉身回去尋找已經不可得了。就是那麼一個疏忽,曾經日夜陪伴他的鋼琴,在一牆之隔,卻若天涯。
律師當初怎麼說的?過去的都過去了,從今以後你有你的生活,她有她的生活。世界很大,前面的日子還很長,看遠一點。也許,當初就應該痛痛快快地把房子賣掉,拿了他的一份遠走他鄉,如今卻羈絆在這麼一個局面裡。
他自己對自己笑了,要解決還不容易麽?他現在付的貸款,可以租個舒舒服服的公寓,憑他的經驗,哪兒都可以找到學生。那為甚麼要困在這局面裡呢?還有,他要在那架曾經屬於他的鋼琴上,最後彈奏一遍「月光」。

拳頭鬆開,汗濕的掌心中那枚鑰匙已經染上一抹綠色的銅鏽。

每週六下午是她上市場買菜的日子,聽到汽車倒退出車道,他走到門口張望了幾回,確定她不會突然返回,他一步步地登上側樓梯,從懷裡掏出那枚帶體溫的鑰匙,插進門鎖,這扇門長久不開,鎖頭有點澀住了。他的心臟砰砰急跳,背上一層汗意。正在他手忙腳亂之時,鎖頭卻「啪」地一聲打開了。
屋子裡一切如舊,他第一眼見到的是廚房裡那隻關不緊的水龍頭,像眼淚般地滴滴答答不停。水槽裡有一堆沒洗的碗盤。再經過廚房進入窗簾低垂的臥室,一股似曾熟識的味道襲來。女人用的化妝品,牀單和換下來還沒洗過的衣物的味道,久不通風留存的淡淡的體味。他差點把持不住,趕快離開。經過起居室來到餐廳。
下午的陽光從視窗斜照進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餐桌上一大叢百合花,已經謝了七八分了,花瓣撒滿一桌子。在他們一起生活的幾年中,她自己從來沒買過花。
他不是來追究花的來源的,他的眼光轉過去,在鋼琴上停下,他的被遺落的寶貝。
他小心地拉開琴櫈坐下,輕輕地打開琴蓋。白色的鍵盤一閃,恍惚間他覺得鋼琴對他微笑了一下,誰敢說鋼琴只是件沒有生命的樂器?手指剛一觸碰上去,聲音就迎了上來。脆亮的,帶着歡樂的雀躍,像女人等待着最後的愛撫,纏綿。
他又站起身來,走過去把窗簾拉上,房間裡暗了下來。
在一個一個音節中月亮緩慢地升起,天空一片黛青色,碩大的月盤溫潤如玉,帶着一絲粉紅。色彩開始變幻,一抹暗藍色浸染了地平線,繁星閃耀,月色透出一層清輝,夜空呈現多種的層次,翠綠深藍濃紫,風過樹梢,一瞬間月亮已經當空,儼然如女皇君臨。冷峻,輝煌,靜穆,銀輝瀉地。淡淡的一層霧飄過,月色轉為迷離,亮若明鏡,湮若暈玉。海上波光粼粼,山巒森林起伏逶迤,大地沉睡,萬物寧靜。最後東方天際透出一抹嫣紅,朝日即將噴薄,屆時日月同輝,眾星璀麗,只是無人觀瞻。
樂曲被一陣粗暴的敲門聲打斷,他把最後一節彈完,鎮定地走去開門,門一打開,這才發覺天色已晚,對街,一彎新月已在教堂鐘樓的簷角掛起。
門口站了兩個警察,他被押送下去時,看見她站在車旁,背向着他。

半年之後,這幢房子掛牌出售,經紀引導客人看房子時,走進後院,客人突然說:你看。經紀回過頭,看到牆根一排枯萎的蘭花,只有從右面數過去的第三盆,不但茂盛,而且結出了一串月白色的花骨朵。

范遷,上海人,三藩市藝術學院美術碩士,藝術家,作家,常為海內外各大媒體撰稿。出版過長篇小說《錯敲天堂門》《古玩街》《桃子》《丁托雷托莊園》《風吹草動》《失眠者俱樂部》《白房子 藍瓶子》《寶貝兒》。及短篇小說集《三藩市之吻》和《見鬼》等。長篇小說《錦瑟》入選中國小說協會2017長篇小說排行榜,以及收穫雜誌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