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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滄海:父親的禮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2月號總第408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作家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高滄海

父親沒生病時,原是極能幹的。他開闢的那塊菜園裡,總是一片繁忙景象,小園無馬,卻有菜蔬當歌。
雞在柵欄裡,牠啄不到花盆裡的一棵很大的馬齒莧,父親說,只這一棵馬齒莧,就夠調成兩盤菜。
石榴樹正在開花。
石榴樹一邊開花一邊掛果。
兩棵石榴樹,父親挨個兒給那些小燈籠似的果子編號,一一記在本子上,總有一些小小的果實毫無徵兆地夭折,掉落在樹下。父親撿起它們,對照編號,在本子上劃去。二十五號,三十一號,六號,父親噝噝地吸着涼氣,像牙痛,好在還有新果不斷地冒出來,多少彌補了些許痛失的遺憾。
待到果子成熟,剔除那些小個頭的,還有長得醜的,裂了口被雀鳥食去大半的,父親總能收穫二三十個石榴,一五一十地分開來,作為中秋節的禮物,送給我們。
自父親退休後的好長時間裡,我們好像每年都能得到他的石榴,或多或少,按當年的收成來看。
父親會說,今年好,你們看這石榴,個大,籽甜。
父親也會搖着頭說,今年不好呀,就這個樣子,已經是最好的了。
在我們心裡,石榴品相的好與不好,其實都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父親已經快八十歲了,我們還能年年收到他的禮物。
今年卻是與往年不同。
過了年不久,父親竟然漸漸呈現出記憶力衰退的迹象來,時日愈長,愈加嚴重,藥物根本無可控制。
他站在他的小園中,他會一時想不起自己是要種點甚麼菜呢,還是要收割那一叢叢的小韮菜,萵苣也長得很粗了,他看着自己手中的鏟子,不知自己為何要拿着它。他扔掉鏟子,他要去喝一壺茶,大兒子才給的新茶,該嚐嚐。他洗了手,奔了廚房,找出了一隻碗,他遞給兒子,你看,我昨天買的碗。兒子接了碗,又放回原處,這話,父親原樣兒說了有段時間,也說了很多遍了。
小園也就漸荒了。
沒有殷勤的照拂,石榴樹卻依然故我地開花,掛果。
父親也翻到了原來記錄石榴編號的那個本子,他也還依稀認得上面的數字,二十一,三十,五,八,他把它們唸出聲來,卻想不起是作甚麼用途的了。
今年的石榴結得特別多,父親側着身子在石榴樹下轉來轉去,他笑嘻嘻地說,數不清啊。
父親不許鄰居們來看他的石榴,似乎一看,他的石榴就少了許多,他瞪着眼睛,甚至拿了桿子攆雀鳥。
我們很悲哀,父親連心性都變了。
父親從門外拎了一把蔥回來,我們問他,他不說,但一會兒我們就知道了,他豁害了我們鄰居二大娘家的一畦蔥。
父親拔人家花盆裡的花,捋人家還未長成的小南瓜,用石塊擲人家樹上的果子,他還搶小孩子手裡的氣球玩具,小孩嚇得哇哇大哭。好在街坊們都還大度,擺擺手說,沒事,沒事啦。然後就聽他們欷歔喟嘆,原先多好的一個人呀,又乾淨,又禮貌,哎,不說了,誰又知道誰怎樣呢?
快到中秋時,父親把石榴摘了,我們全都暗地裡悄悄歡喜,父親忘了一些事,到底也還記得一些。我們看他把石榴擺在桌子上,來來回回地數,大哥離他遠遠地對我們開玩笑說,數不清啊。
中秋節賞月時,像往年一樣地熱鬧,我們都等着父親把禮物拿出來。
果然,父親像想起甚麼似的,進了臥室,他抖開被子,被子裡甚麼也沒有,他拉開抽屜,抽屜裡空空的,他打開櫥櫃,把裡面的棉衣棉被拽出來,我們跟在他身後收拾。大哥提醒他,石榴怎麼會放在這裡呢,或許在客廳裡,也可能在廚房。
大家便都幫他找。
桌子底下,沙發也被拉開了,我們甚至到石榴樹下找一回。父親很着急,越急卻說不出,他用手比劃大圈小圈,我們都明白,那是石榴,而石榴卻不見了。
大哥岔開話題,我們也都幫腔,我們希望父親趕快忘記了這件事,我們指給他看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大哥還是決定買回來一箱石榴,拆了包裝,故意放在父親能看到的地方,父親頓時喜笑顏開。我們熱切地圍着他,看他給我們分石榴,告訴他這個袋子裡多裝了些,那個少了一些,他便重新分配,不亦樂乎。
下了一場暴雨。
暴雨之後天放晴,收拾儲藏室裡被淹的物件兒,我們打開一口箱子,大哥撥弄箱子裡擺得整整齊齊的很有儀式感的幾個袋子,辨認了一會兒,他又怔了一會兒,手卻捂着臉,蹲了身下去。
時隔大半年,一場暴雨過後,在這一刻,我們收到了來自父親的中秋節的禮物。

高滄海,山東臨沂人。作品散見《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大觀》《天池》等報刊,並入選各類年度選本及省市級高中聯考試題。小小說金麻雀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