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2月號總第408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作家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非魚
隨着身體的成長,大妞在地坑院的日子越來越憋屈。
地坑院裡放不下她了。放學扔了書包,人就沒影兒了。她的去處很多,田野裡,麥秸垛上,老柿樹上,牆頭上……她像個女王,呼嘯而來,身後是一群高高低低的嘍囉。一直到天黑透,大人們喊着各自家狗娃石頭二丫三多子的名字,一個個叫走,大妞才不情不願地回家吃飯,回到地坑院昏暗的窰洞裡。
大妞的憋屈來自晚上,來自下雨天。
地坑院裡沒有電,照明的是一盞油燈,昏黃如豆,放在炕牆上,窰洞的後半部燈影隱約,大妞從人們嚇唬她的語言裡想像出了各種鬼怪,加上曲折狹窄拐窰裡輕微的響動,把她嚇得不輕。
下雨天讓大妞憋屈的除了不能出去撒野,還有恐懼。地坑院一側的崖頭上是生產隊的棉花地,也是老鼠的樂園。老鼠們不停地挖掘着自己的洞穴,往往就把自家和大妞家連一起了。暴雨或者連陰雨一來,某個老鼠的家灌了水,就從大妞家的窰洞側面,突然衝出一個或幾個碗大的窟窿,泥水奔突而出,頃刻間窰洞裡的水沒了腳脖,水聲轟隆。大妞、二妞和娘拿着各種工具盆、桶把水往院子裡舀,父親喊人去地裡堵老鼠洞。風雨交加的夜晚,大妞、二妞一邊哭,一邊舀水,渾身上下糊滿了稀泥。雨停了,大妞還是不敢進窰,她覺得那眼窰隨時還會灌水,會塌,她和二妞會被捂死在裡面。
到這裡,就要說到蓋房了。
大妞一旦有了蓋房的念頭,就像個碎嘴子的老太婆,哇啦哇啦唸叨不停。最初,回答她的是父親和娘的沉默。後來,就是劈頭蓋臉一頓罵:蓋房,蓋房,拿嘴蓋?還是拿你蓋?
大妞這時已經是個十歲的大丫頭了,她清楚地知道父親和娘愁的是啥。木頭。
那些直溜溜的柱子、椽子、檁條,才能蓋成敞亮的大瓦房,但要拿錢買。錢是個大問題。
大妞開始偷偷地把娘的箱子、匣子、抽屜一一打開,數一數那些毛票、分錢,也不再順手牽羊拿走五分或者二分鋼鏰去換江米蛋、麥芽糖。
突然有幾天,父親不見了。
大妞問娘,娘說,上後山了。
大妞追問,上後山幹啥?
娘說,看木頭。
大妞一下子覺得地坑院裡光輝燦爛,她興奮地從院裡跑上崖頭,崖頭上空無一人,她爬上柿子樹,一個人在柿子樹上晃啊晃,晃得她滿臉是汗。
父親終於回來了,身後沒有跟着木頭。
大妞看着父親陰沉沉的臉,不敢問。她非常難過,那天晚飯都沒有吃。
第二年,父親再一次上了後山,這次拉回了一大堆木頭。那些木頭被整整齊齊地放在沒有門窗的西窰裡。
大妞說,她最喜歡聞西窰的松木香味兒。吃飯的時候,她要端着飯碗坐在那一堆木頭上吃,不吃飯的時候,她挑一根長的,把自己細高的身體掛在上面盪來盪去,或者坐在木頭堆的最高處,甚麼也不做。
有了木頭,大妞又變成了碎嘴子的老太婆,不停問父親甚麼時候開始蓋房。父親說要等生產隊批地,批了地才能蓋。於是,大妞每次見到生產隊長,就用大眼睛狠狠地瞪他一眼。
地坑院的夜晚依然在油燈裡昏暗地搖晃着,那一窯木頭依然是一窰木頭,沒有變成大瓦房,但守着木頭,大妞就還是高興的。
提心吊膽地過了那年夏天和漫長的秋天,大妞不再擔心窰洞灌水了。雪花一落,她知道在這一年蓋房是沒有指望了。
這時,姥姥突然去世了。大妞和姥姥的感情很深,姥姥去世,她哭了好久。但聽到舅舅和父親的談話,讓大妞沒法再哭下去了,她飛跑回家。她聽到了舅舅說棺材蓋板沒木頭了,父親說帶木匠去窰裡看看。
舅舅帶着木匠到大妞家時,大妞已經把大門從裡面栓上了。任憑他怎麼喊,怎麼叫,大妞就是不開。最後,木匠用一把刀把門栓劃開了。舅舅穿着一身孝衣,滿臉悲傷,他顧不上管大妞,直接把木匠領到西窰,讓木匠挑。很快,木匠挑了一根最粗的木頭,拿尺子量量,指甲掐着,準備鋸開。
大妞不幹了。她拉着木匠的鋸子,不讓動。哇哇大叫,不准動我家木頭。
舅舅像拎一隻小雞,把大妞拎到院子裡,小娃家別麻纏,你奶等着哩。
大妞哭着還要往窰裡跑,舅舅胳膊一推,大妞仰臉摔地上了。她爬起來就往舅舅身上撞,你埋你媽,幹嘛要用我家木頭。
啪地一聲。舅舅的大巴掌落在了大妞的臉上,她的耳朵嗡嗡嗡地響。舅舅說,死女子再胡吆喝,我撕爛你的嘴。
鋸木頭的聲音和大妞絕望的哭聲同時響起。木頭拉走了,大妞還在哭,邊哭邊罵那個木匠,罵舅舅,姥姥下葬她也沒去。
沒有人懂得大妞的悲傷,也沒有人給大妞解釋,一窰木頭與新瓦房之間,差的絕不是那一根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