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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毓:魚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2月號總第408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作家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陳毓

我們村子叫高老莊,有山有水,河裡多魚,但我們不吃魚。用一隻柳條筐堵在兩塊石頭間,再拿一根柳條在石罅裡捅,魚像柳葉一樣漂進竹筐。這類似遊戲,因為那些漂進筐子裡的魚大多重歸河水,一些倒霉的會曬死在河灘,少數幾條會被男孩在石板上燒烤,浮皮潦草地吃掉一點皮肉。他們嚐過之後大聲說腥。我到現在也不明白,在那個缺吃的年代,魚咋就沒成為我們餐桌上的美味。
小河裡沒有大魚,即便沒人吃魚,魚也不可能長大,這有點奇怪。我於是猜想這跟河裡總是漲水有關,因為每次漲水,大人都會表情嚴肅地看着渾黃的河流說,有一條「鮫」壓着水頭走了,我每次聽到「走了」,就想入非非,覺得那「鮫」是一個志存高遠心有方向的主兒,心裡充滿對「鮫」的羨慕。
後來某天,家裡來了一條大魚,黑色的。魚是百里之外臨河而居的叔叔送給我們的禮物。黑魚養在一隻陶缸了,陶缸放置在後院,注滿水,沉重無比。我每天趴在缸口向水裡看,大多時候只看見我映在水缸中的臉,但我確定有一條大的黑魚在水缸底。天一天天冷了,再後來水面上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我去看那些冰,用樹棍戳冰,戳不透……我的記憶在此中斷,陷入漆黑。
後來的某天深夜,院門被激烈地敲響,來報信的人說,臨河而居的叔叔淹死在水裡了。來人還說,叔叔得搬到百里之外我們這裡安葬,因為孤苦的叔叔只有他的唯一的親哥哥可以投奔。叔叔葬在院後坎上的柏樹林裡,他在那裡能看見後院裝大黑魚的陶缸。
多年後,我在父親的博物館裡看見很多的陶罐,漢代的,甚至漢代以前的,原始人類使用過的,也有。我還看見魚作為圖騰被刻畫在陶盆上,讓我想起童年後院那尊盛黑魚的陶缸,但是回憶如被濃霧遮蔽,隱隱綽綽。我想黑魚的事我最應該去詢問我的外公外婆,但他們去世十年了。
我在這樣的悵惘裡渴望訴諸字詞。
就在這個夏天的午後,我在家裡坐着,忽然渴望游泳,強烈到不可遏制,於是我開車到了水庫,水庫有個好聽的名字,仙娥嬉。在我走向水邊的時候我看見我弟弟,我的又瘦又高黑而結實的弟弟。我猜他肯定在這附近釣魚,看見我來,走來打個招呼,我就對他說,你釣你的魚,我去游上兩圈,然後咱們回家吃飯。媽晚上蒸豆角麵。
弟弟冷淡地對我說,今天你不要游泳,游了,連累我沒你這個姐姐了。
弟弟說話向來幽默,但今天卻惹我生氣。你不是說我游泳游得像魚一樣好嗎?
弟弟說,魚游得好,魚到了岸上。順着弟弟的手指,我看見成排的魚橫陳在草地上,壯烈。
你裝魚的水桶呢?
在岩石下,裝不下了。
那你幹嘛還釣?
你總以為釣魚的人是為了魚。
不為魚你釣魚卻不釣空氣?
我要和你說清這些恐怕比修這座水庫還費時間。我正沒時間聽,我要去游泳。
見弟弟的手臂伸過來,我趁勢向後一躍,像魚躍上水面又入水一樣,拋一道白光旋即入水。我當然沒忘了在這個過程裡,讓一朵笑之花完整地開在臉上。我有一半想要打擊弟弟的意思,但又想要叫他放心。
一串水泡在我入水的地方飛起來,我看見我像一條真正的魚那樣,在屬於魚的水波裡自由自在地游泳。「一天到晚游泳的魚」。「鳥在水中魚在青空」。我亂紛紛地聯想。我看見藍色水波讓我的白色泳衣看上去潔淨無比,讓泳衣上的花朵嬌艷無比,讓我的皮膚滋潤無比……我看見無數的、各式各樣的被我驚散了的魚兒重新聚攏,魚兒跟着我一起游泳,我上浮牠們上浮,我下潛牠們下潛,我掉轉頭回游牠們也跟着我回游……這些可愛的魚啊,這些心無城府、辨別不出甚麼是蟲子甚麼是誘餌的魚啊!我沉溺於眼前,帶着那些魚穿過水草,穿過斜伸而出的石頭的罅隙,穿過時而溫暖時而涼爽、時而明亮時而幽暗的水流,向前,向前……
漸漸的,開始時那種水從身邊滑過如同絲綢的感覺變得越來越黏膩。疲倦突然襲擊了我,使我的眼睛渴望閉合。我的頭髮飄搖如水草,我的身子被水簇擁着,卻渴望找到乾燥溫暖的牀。我忽然想到我那也許還等在岸邊的弟弟,可弟弟這個概念瞬間就淹沒在那片混沌裡……
一陣忽然吹來的涼風使我裸露太多的身子打了個冷戰。我看見我站在岸邊跟弟弟吵架,我聽見我的聲音在說:你以為你釣了幾年魚,寫了幾篇《湄語》《在水一方》《魚在岸上人在水裡》的狗尾巴文章,你就自比水神了?我看見弟弟幽默地一指天空,說:你瞧你跟我吵架把天都吵黑了,你總不至於夜泳吧?我記得你是害怕夜泳的,我讓你晚上跟我夜釣你總是不肯。
我抬頭看天,我看見太陽在山的那一面正自沉落,襯得山頂那些松樹像烈馬的長鬃。我忽然感到我的頭髮像水草似的飄在水底一定十分的寒冷。那就是我小時候的那隻黑魚啊。
我渴望游泳的慾望土崩瓦解。我寫作的慾望火燄般地升騰。

 

陳毓,做過公務員、電視編導、期刊主編。現居西安。出版小小說集《白馬》《夜的黑》《藍瓷花瓶》《美人迹》《歡樂頌》等十餘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