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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娟:諸如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2月號總第408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作家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歐陽娟

上週末我陪大伯去姨媽家吃中飯,那天早晨下了場大雨,街道低窪處還有些積水。大伯年近七十,身體不是很好,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地,時而踏進低窪處的積水裡,不多久就把皮鞋泡得脫膠了。
路過一個修鞋攤時,大伯就把皮鞋脫下來,問攤主還有沒有修的價值。
攤主是個五十多歲的婦人,接過皮鞋上下看了兩眼,駕輕就熟的語氣:「修是能修的,只是要上線,膠黏的還會開。」
「那就麻煩您給兩隻鞋子都上一下線。」大伯很客氣。
「十塊錢。」攤主俐落地報出價格。
我難得陪大伯出來,生怕他搶着付錢,趕緊從包裡抽出一張十塊的紙幣放在修鞋的機子上面。修鞋攤擺在街道與一條窄巷的連接點,手寫的招牌和供顧客休息的板櫈都在街面上,修鞋的機子和各種大大小小的鞋盒縮在巷子裡面。攤主抓過修鞋機上的錢,打開身後一個鞋盒隨手扔到裡面。我見鞋盒裡面已經扔了好些錢,一團團十元的紙幣皺巴巴的。
攤主拿了雙拖鞋丟過來:「你有事就先去辦,晚飯前過來拿就行。」
大伯穿上拖鞋繼續往姨媽家趕。我建議打個車。他擺着手說:「一丁點路程要花上十塊錢,不划算。」我知道他素來節儉,也見不得晚輩浪費,只得由着他在積水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趿着拖鞋。
二十分鐘的路,我們走了半個多小時,大伯額角沁出了細汗,褲管上濺滿了泥點。姨媽一見了他就駭笑起來:「老哥哥在哪個塘裡撈了魚來?」大伯擺擺手笑笑的,走進洗手間細細地洗刷泥點。
回去時還是濺滿一褲腳的泥點,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半個多小時。
攤主一見了我們就把修好的皮鞋提了出來,攤開手說:「十塊錢。」
大伯愣了愣。我趕忙上前:「我們已經付過了錢。」
「沒付錢。」攤主毫不遲疑,「我這兒都是先交貨,後付錢。」
我還想分辯。大伯伸手攔在我面前:「是沒付錢。我們記錯了呢!」
這回輪到我愣了愣。
大伯從褲袋裡掏出一個薄薄的塑膠袋,薄膜下透出五元、一塊的花色,看樣子是準備自己付錢。我不得不用最快的速度拿出十塊錢塞在攤主手裡,順着大伯的話說:「是沒付錢。是我們記錯了。」
大伯緩緩走到攤主面前把那十塊錢取了回來,堅決地塞進我包裡,然後用有些僵硬的手指一點一點解開塑膠袋,摸出一張五塊兩張一塊的紙幣,又從褲袋裡摸出三個硬幣,放在攤主等待的掌心裡。
老婦人滿意地攥緊那三張紙幣和三個硬幣,打開身後的鞋盒一個個一張張扔了進去。一邊扔一邊嘆氣:「現在的年輕人啊,記憶力都不行,比不得我們老一輩,對甚麼事情都認認真真記得清清楚楚的……」
大伯笑呵呵地連聲應着:「是。是……」
我十分不悅。
回到家裡我向大伯解釋:「不是我捨不得錢……」
「我知道,」大伯說,「你認的是那個理兒。」
我委屈地點點頭。
大伯拍了拍我的肩:「說不清楚的理兒,放在心裡就好。」
他不緊不慢地走向陽台:「她一個人坐在巷子裡面,你付錢的時候,除了我之外,旁邊沒人看見。街面上那麼多攤販,只看見我修鞋,沒看見你付錢。我跟你是一起的,人家不會相信我給你做的證明,還會以為我們聯合起來訛她的錢。」
我想想也是。只是大伯為了省下十幾塊錢車費,顫顫巍巍趿着拖鞋走了一個多小時,最後卻又把辛辛苦苦省下來的那點兒錢白白地都給了別人,我心裡總有點憋悶。
大伯在陽台上走來走去,似安慰我又似自語:「沒甚麼好憋屈的,這世上多的是白白辛苦的事。」
「可是……」我還是委屈,「人家不但不知道您的一片好心,還以為是她自己佔了理兒。」
「哪能每片好心都讓人知?」大伯終於在洗衣池下面找到了刷子,「她一把年紀還在外面擺攤也不容易。只要她心裡高興,我們就算做了善事。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大伯把濺滿泥點的褲管抖開,「唰唰」地洗刷起來。陽台上掛滿長長短短的濕衣服,顯得有點兒凌亂。他站在凌亂的濕衣服下面,一個人,神態專注、坦然。

歐陽娟,女,江西樟樹人,生於1980年,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十四屆高研班學員。已出版及發表長篇小說《深紅粉紅》、《路過花開路過你》、《交易》、《手腕》、《最後的煙視媚行》等,其中《路過花開路過你》入選《長篇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