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夫妻家常

1 枯藤、老樹、昏妻
母親病故後，老家由他們夫妻接管。距離遙遠，一園子的花草樹木卻依然欣欣向榮。

有人問：「你們沒有常常回老家，園子裡怎麼蒔花、種樹？」
「我們用自動灑水器。」妻子回，一旁丈夫哼哼兩聲。
有人問：「園子裡居然果實纍纍，你們有施肥嗎？」
「沒有啊！人傑地靈，我們是綠手指。」妻子回，一旁丈夫又哼哼兩聲。
有人問：「院子裡的落葉、綠草，如何維護？」
「它們會自生自滅，不用擔心。」妻子回，一旁丈夫再哼哼兩聲。
有人問：「院中的樹木需要剪枝嗎？」
「我們純任自然，萬物自有其存活之道。」妻子回，一旁丈夫沒有停止哼哼兩聲。
客人走了，妻子質問丈夫：「一直在那裡哼來哼去！到底是怎樣啦！牙疼啊？」
丈夫笑笑不語，出到院中，戴上手套，拿起耙棍，在草皮上耙呀耙的，一堆又一堆的枯葉像一座座小尖山。丈夫叫出妻子，丟給她一副手套、一個大袋子，說：「讓妳來為它們『自生自滅』吧。」
妻子訕訕然接過，開始彎腰撿拾落葉到袋內，邊撿邊唉呦、唉呦地喊疼，腰痠背痛的，不禁感嘆說：「『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詩人真會瞎扯，聽起來好詩意，其實……」丈夫冷冷接口：「其實撿拾落葉要人命。」咦！還押韻哪。
妻子忽然明晰記憶起：每隔幾個星期回老家一趟時，丈夫施肥，從花架上撒下的陽光，曾閃亮了他的灰髮；耙落葉時，耙出一頭一身淋灕的汗水；拉枯藤時，刺破的雙手和刮到的臉頰常傷痕纍纍；一日，丈夫爬梯剪枝時，還從梯上差點翻落，一陣天旋地轉，到醫院掛了急診。原來抬頭望天，震動了耳石，還平躺牀上好幾天。
啊！「自生自滅」說，原來是妻子記憶衰退。

2 坐在馬桶上想甚麼？
年高九十餘的詩人曾很驕傲地跟他們夫妻炫耀，說他還可以在寫詩之餘，幫太太將南瓜切成十八塊。詩人另有趣味詮解：「古人閒得很，像詩人賈島就騎驢閒逛，書僮揹着錦囊在後，賈島寫了詩就往後丟。我騎腳踏車，也沒書僮跟隨，只好坐在馬桶上想詩。」

妻子聽了，不禁納悶起來：「一般人坐馬桶上無詩可想，都在想些甚麼呢？」
過沒幾天，妻子從馬桶旁的架上隨手抽了一張衛生紙，忽然萌生了之前從未有過的體會。她想到的是：結婚多年，她從未自己買過衛生紙。幾十年來，只要像這樣手一伸，竟然日日都有衛生紙可用！這件事代表甚麼意義呢？是愛？是恆心？還是毅力？
她不想詩，想的是衛生紙。雖然有點煞風景，但光想着，眼眶竟然紅了、熱了起來。她一走出洗手間，馬上將坐在馬桶上的思考所得，跟丈夫分享並勇敢告白：「謝謝你這幾十年來讓全家人的衛生紙不虞匱乏。」
丈夫依然哼哼兩聲回她：「就只會出一張嘴！妳現在知道我為甚麼時不時就去超商走一走了吧！」
妻子誠心懺悔，幾十年來不該羅織丈夫「愛超商勝過愛太太」的罪名。

3 妳的丈夫不是妳想的丈夫
看電影是夫妻倆的共同嗜好。為了充分利用時間，兩人經常利用晚餐時刻，從MOD提供的影片裡挑選，邊吃飯、邊看電影。

負責挑片的，經常是妻子。妻子挑選的片子，首選常是各類影展的得獎作品；如果沒有特別標示得獎影片，一般是劇情片優先，家庭片其次；劇情片裡，如果是伍迪艾倫、小津安二郎、伊丹十三、英格瑪．柏格曼、佩德羅．阿莫多瓦、是枝裕和……導演的，或演員有梅莉史翠普、艾瑪湯普森、妮可基嫚、茱麗葉畢諾許、奧黛麗赫本、凱薩琳赫本、芮妮．齊薇格……，一律排序在前。
丈夫總是很捧場，妻子選甚麼，他就看甚麼；妻子一直以為夫妻二人的觀賞品味很相似，龍鳳和鳴。妻子的遙控器經常直接跳過的是西部牛仔片、各種災難片、日本武士片、科幻片、穿梭時空片、歷史劇、激勵人心的勵志片和007龐德。
前一陣子，妻子較少參與看片。得空，就鑽進書房電腦前打字、寫文章。偶爾出到客廳透透氣，不免覷一眼丈夫正看着的電視。咦！在看《大秦帝國》欸；次日，發現在看《荒野大鏢客》；再一日，出現《聖靈守護》；再來是《獵殺對戰》；又來《黃昏雙鏢客》；接着《百戰將軍》……尤有甚者，妻子最討厭呆萌的豆豆先生搞笑片《危險誘惑》也出現了。更讓妻子傷心的是，丈夫還告訴她，她最喜歡的艾瑪湯普森也跟豆豆先生搭檔演出《凸槌特派員》。他說：「豆豆先生哪裡不好！人家智商178，唸牛津的，還是演藝人員中捐款最高的，別瞧不起人家。」
妻子很駭異丈夫原來是喜歡看這種電影的。她不喜歡的，他統統都愛看。妻子質問他：「你不是喜歡伍迪艾倫？」丈夫說：「年輕時，很討厭他神經質地喃喃自語講不停。」又問：「難道你也不喜歡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他回：「有時候有點受不了他的慢吞吞。」
天啊！一個嶄新的男人出其不意出現在結婚四十年之後，妻子從視屏觀賞影片的嗜好上重新認識自己的丈夫。原來，結婚沒上四十年的，別說妳真的認識妳丈夫。原來，妳的丈夫不是妳想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