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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荒田:「換頭」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2月號總第408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作家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劉荒田

在舊金山,我登上29路巴士,往老人專座上落座那一刻,就注意上坐在對面的兩位老人。一男一女,都八十以上。女的濃妝,衣服明艷而得體,一個勁地笑,兩片比早上盛開的玫瑰還要紅的嘴唇堅持張開。男的高瘦,穿着隨便,勝在嗓門大,說起話來車廂嗡嗡作響。我本來要設想五十年前他們的俊美模樣,可是,和女士一起,被老紳士的口才吸引住了。
從場面推知,他們已談了好一陣,寒暄早已過渡到「近來聽到甚麼笑話」的話題。老紳士該已玩了好一陣幽默,使得女士樂不可支。紳士的英語帶些微歐洲口音,極文雅流暢,移民美國的年資在半個世紀以上。他欲罷不能,開講一個新的,全車人都在聽。
「二十多年前,我老爸去世了。我在葬禮舉行前走進殯儀館,看老爸化裝過的遺容。我對殯儀館的經理說,你們幹得很好,我很滿意,就一樣,不知能不能幫忙?經理恭恭敬敬地回答,儘管吩咐。我說,我爸爸生前,凡體面的場合,總穿燕尾服,裡頭胸前帶褶襇的白襯衫,繫上絲綢做的蝴蝶結。可惜家裡的太舊,拿不出手。貴館能不能弄一套?我付錢就是。經理答應去找找,讓我等。過了一會,他從倉庫出來,對我說,遺憾,是有一套,但尺碼太小,根本穿不進去。我表示理解,失望地離開。過了兩個小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殯儀館經理打來的。他說,找到了,快來看。我走進去,看棺材裡的老爸,衣服果然換了。我連聲道謝,問經理從哪裡弄到的?他貼着我的耳朵說,剛剛進來一個,衣服和你要求的一模一樣,尺碼正合適。我問,你就把人家的衣服換了?他說,不,請保密,把頭換了。」
老紳士莊嚴地說完,並不笑。女士差點笑岔了氣,指着他說:「你編的。」他驕傲地仰起頭。周圍響起吃吃的笑聲。我也大笑。車到林肯路站,女士下車,臨走時說:「真想陪你多坐幾站,我今天聽到最好的笑話,謝謝!」
「下一站是保亞街。」車廂響起電子報站聲。老紳士兀地一驚,往駕駛員方向探頭,說:「我可能搭反了方向。」駕駛員問:「您要去哪裡?」他說:「我也記不清。」「那您要不要下車,去另外一邊坐車往回走?」他沒馬上回答,站在過道處遲疑。駕駛員在站旁把巴士停下,讓他好好想。一位中年白人女士走過來,耐心地啟發他。他說了幾個地名,隨後又否定了。好脾氣的駕駛員報了往下幾個站名。老紳士聽到「格利大道」,興奮地把枴杖頓了頓,說:「對,想起來了,就是格利大道!」
在白人女士的勸說下,老紳士坐回原座位。巴士開動。他舒坦地往後靠,對我說:「我老爸早就教我:千萬不要變老,你看……」我點頭,想了想,對他說:「不變老,不是沒有可能。」他坐直身子,盯着我。我說:「您剛才不是說過嗎?」我做了一個「砍頭」的姿勢。他領會了,狡獪地微笑:「好辦法,只是,跟誰換呢?」我說:「我的太老,別打我的主意。」相對大笑。格利大道站到了,他蹣跚下車。幾個尾隨他下車的年輕人失去耐心,掉頭走向另一車門。我想,這位老先生記憶和走路的能力都不怎麼樣,能量全挪去說笑話。
我離開巴士,走進凱撒醫院,為的是注射預防流感的針劑。辦好登記以後,年輕的非洲裔護士按操作規程,問我過去打針有沒有過敏反應。我說沒有。她進一步問,有沒有過食物過敏,比如吃炒雞蛋之類。我明白疫苗是用雞胚製成的,如果對由雞所派生的食物過敏,注射會引起不良反應,我便回答,沒有,但我對米飯過敏。她和她的助手疑惑地看我,從我頑皮的微笑看出是玩笑,笑成一團。

劉荒田,1948年出生於「中國第一僑鄉」廣東台山。早年當知青,在鄉村教書,1980年移居美國。創作生涯始於新詩,近十年來鍾情散文隨筆,一發不可收,集海外二十餘年人生體驗,寫新舊移民生存滄桑,現任舊金山「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