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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 氘:河外憂傷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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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名:飛氘

 據《可推測宇宙第2F次膨脹期旅行家手冊》記載,漫過銀河系的方式在理論上有九百零八種,但維度遊者們最熱衷的,還是以冷聚態將自己約束在五維以下,進而墜入維度輻射流的泥淖,以近乎凝滯的速度,緩慢地浸潤這片廢墟。更極端一些的,甚至會冒着靈性蒸發的風險,將本體降落到最底限的三維時空上。據說,只有在解除了最後的「阿爾伯特防禦」,重新喚起「時間」這一衰朽的幻象後,才有望發現沉落在廢墟中的藍星碎片,體味一種古舊的鄉愁。

作為2A+級可信度的信息遺產,「零號方尖碑.第四影像殘留簇」對「鄉愁」做了說明:

紀念人類從地球啟航一千五百世代的慶典前夕,朝聖聯盟遍佈頹唐之風。在通往銀河系核心的道路上,越來越多的「完全不可接近域」被探知,流傳已久的謠言似乎將被證實:一堵無形之壁將朝聖者擋在伊甸園外。
離經叛道的懷疑主義者以「陵墓學派」的維度輻射闡釋學為依據,主張本輪宇宙是一場文明間大混戰後的廢墟,「憐憫之壁」乃是神之怒火平息後僅存的恩典,保護人類遠離摧毀一切的風暴,而那曾經從銀心發出的神秘信號,亦並非「爾等近前」的召喚,而是「汝當遠去」的怒斥⋯⋯這類臆測毫無證據,維護正統的勇毅之士仍堅稱,「絕望之壁」不過是對朝聖者決心的又一次考驗。然而,朝聖者依舊止步不前,惶惑與絕望的氣氛悄然瀰漫。
先知貝立西曾預言:當眾人迷失初心,斷送先祖遺志,精神漂泊不寧之時,文明之花將轉瞬枯萎。果然,聯盟的版圖雖空前廣袤,衰敗卻悄然潛行。分離主義運動此起彼伏,甚至滲透進了偉大的開路先鋒、堅定的「第一朝聖旅」中⋯⋯與此同時,持續幾百代的「逆朝聖」運動亦宣告失敗:「歸鄉者」們迷失在茫茫星海,不論怎樣也找不到那個叫做太陽系的存在。
據說,在聯盟尚未成立時,每當朝聖者發現新的宜居星,總會生出把它建成「第二地球」的衝動。當然,這些衝動從未付諸實踐。不言而喻,惟有保持地球的唯一性,才能讓它在不可見之處熠熠生輝。在開疆闢土的日子裡,朝聖者因地制宜,改造行星的同時也改造着自己,轉基因人、機械強化人、非碳基人乃至純粹的數位信號人等多種物質形態使得「人類」這一概念空前開放,但根據聯盟衛生署的統計,各色人等,都曾在漫長的午夜中夢回藍星。在一項富有爭議的實驗中,自出生後便始終佩戴「熵濾環」長大的實驗對象,雖從未接受過任何關於地球的信息,卻仍能在夢中望見母星的山河樓宇、大漠雪原,故里鄉音自然不再能懂,那喃喃囈語卻在夢醒後如在耳畔,令人空自悵惘。
分離主義者斷言:官方以未知手段,在眾人身上植入了初代朝聖者們對地球的回憶和眷戀──哪怕是數位信號人,也隱藏着民用技術無法檢測到的「鄉愁」模組──並依靠這種邪惡的傷感主義,在萬千光年的尺度上勉強維持着脆弱的認同感,於是,古老時代那陳舊荒唐的見聞和念想,便仿如世世不散的陰魂,在無辜的後人身上代代作祟,成為參悟宇宙奧義的羈縻⋯⋯面對無稽之談,朝聖委員會不予置評,卻也大方地承認:母星並非無瑕美玉,正相反,初代朝聖者起航時,那裡充滿着戰亂、廢墟、墳塋、惡疾、妖獸,但那荊軻遍佈之地,正是一切故事的起源,內中蘊藏的,不僅是無盡的痛苦和羞辱,也有勇氣和真誠,而所有的試煉和安排,必將在朝聖者領悟了這一切的用意後,為故事賦予不可磨滅的意義。
懷着這份深情或執念,每顆殖民星的衛星太空城裡都修建了「奧德修斯塔」,來收聽那些從渺茫難見的太陽系傳來的音信。畢竟,在朝聖紀元一百五十七年,地球就陷入了持久的「世代之戰」,再也無力派遣新的恆星級飛船,為先行者們送去冷凍的泥土、沉睡的種子、奢華的飾品和新鮮的基因。從那之後,有關地球的一切,只能化作一束束光波,不知疲倦地跋涉過星辰大海,在奧德修斯塔的接收器裡低吟淺唱,講述千百萬年前的戰爭與和平,繁榮與蕭索。在如許多世代之後,朝聖者們已難以欣賞風靡於另一時空的服裝款式、古怪髮型和建築風格,並且不論他們怎樣嚴格遵守那些新式菜譜的清規戒律,也不能確定是否真的還原了那些名稱令人費解的珍饈本來的味道。儘管如此,他們還是熱衷於把收到的一切,傳遞給下一個殖民星,希望這過往的杳杳餘音,能夠安慰幾個幽夜中失眠的魂靈。
然而,沒有一絲徵兆地,鄉音仿如風中殘燭,倏忽而滅。
對於星寂,朝聖者原本持有豁達的態度。「第一次大退潮」中,人們早已見識過不少殖民星從文明宜生態退化回排斥態,朝聖委員會也一次次奏響過《光明經》來哀悼文明的生滅,並勉勵探索新的宜居之地,在此消彼長中體認「生生不息」的信條。因此,「地球靜默事件」的嚴重性起初被低估了──那遙不可及的星海一粟,與朝聖者早已沒有切身的關涉。但不久,難以言喻的失落感開始在人們心頭聚攏。遠方的聖殿道阻且長,身後的故園渺無可尋,在腦海裡烙印過千百次卻從未真正擁有、如今也永遠地失去了的藍色母星,變成幽冥的傳說,激起前所未有的傷懷和愛意。
恰在這時,星際浪人們開始兜售藍星碎片。他們信誓旦旦:在神秘的浩劫中,太陽系灰飛煙滅,地球香消玉殞,僅剩些許碎塊,在茫茫黑夜中流離失所。於是,在試圖打通「完全不可接近域」的「奥古斯丁工程」失敗後,一些無所事事的希格斯鏤刻學家們搖身一變,成了藍星碎片加工師。他們拉攏了幾位退休的官修膨脹學家,發展出了一套繁複而玄奧的「星體紋章學」。這種看似普遍適用的理論,在當時無疑只是用以對各路號稱是地球碎塊的東西進行鑒定和加工而已。正如一切人為構造的宏大體系一樣,它難以證實又無從證偽,被批評者戲稱為「最有條理的夢話」──那時當然無人能夠預料,十幾個世代後,它竟然成為「多重宇宙序列鑒定學」的萌芽。不過,在鄉愁泛濫的年月裡,許多精英人物也對這套學說大感興趣,他們不但被擁有一塊母星紀念品的渴望所折磨,還希望從星體的紋路中一窺天命大道,讓神旨之光灑亮他們晦暗的想像。
衛生署將這種狂迷歸因於「空色糾纏效應」:不論歷盡多少世代,遊過多少星海,朝聖者永遠和母星保持着超距的聯絡,就在地球靜默的剎那,朝聖者的心弦亦應聲而響,只是這難解的旋律,要等到奧德修斯塔的指示燈畫上休止符,才訴說全部的意味深長。異教徒們就此大肆發揮,宣稱在某個更高的維度上,朝聖者其實從未離開過母星,我們渺小的人類,不論多麼努力想要靠近神明,其實都只是在迷宮裡苦苦徘徊,跟隨妄念的指引,殊不知最終只是從另一條道路上回到起點。
不過,當時那些據信能夠憑時空導引術進入七維界的命運微調師們,卻沒有對此發表過意見。倒是在一位信念育種師的回憶錄裡,記載了一件奇聞:他曾在某位命運微調師的涅槃會上看過一部未完成的故事片,其中講述了在七維時空裡,名曰阿基米德的指星者,將自己的命運光錐祭獻為支點,於是,銀心的暗幕後探出纖纖玉手,槓桿壓下的一瞬,地球從五十億年的沉睡中歡騰覺醒,在銀河中攪動起滿天流光。這神秘的故事玄機重重,因而被後世不斷解讀,成為朝聖聯盟第二繁榮期最為人熟知的哲學意象。
嚴肅的正派人士認為,那些價值連城的藍星碎片即便貨真價實,也不過是神之廟宇中飄舞的一粒塵芥,內中雖或廣納須彌,但僅將其佩戴於身或供奉於台,也許偶爾鎮痛祛邪,但終如落水之人手握枯草,以為得救在即,卻只不過心竅蒙蔽,捨本逐末。至於一心想要探究「地球靜默」真相的努力,也注定將折戟沉沙。哪怕人類早已具備各種神通,讓此身青春常駐、百世不衰,但在無量星海中,我輩之一生仍如白駒過隙,對如此有限之存在而言,緊要的並非洞察一切,而是心懷崇信,在世事流轉中體悟至高的真理,在無遠弗屆的眷顧中尋找存在的意義。不過,在無能主義藝術家看來,所有這些全都無聊透頂,人類之興衰、地球之存廢乃至宇宙之明滅,只是為了醞釀出曇花一現的藝術之美。因此他們寧願做一個「光錐鑿壁者」,在成住壞空中自在飄盪,於維度萬花筒中隨處攬勝,反於不求所得之際,信手撈起幾片吉光片羽,若能無所傷懷,不生憂喜,那仍在時空漣漪中久久迴盪的「奧德修斯之音」,便自然在耳畔浮現,仿如海潮迭起,訴說往生者的福禍相依。
當然,尋常之輩是難以達致這等超脫境界的。在聲色犬馬中眷戀往返的達官顯貴們,更願意接受歡喜派教宗的解釋:地母已贖清它的罪業,就此得脫苦厄,在銀心深處的極樂天堂裡永享安泰了,只要眾生苦心磨礪,虔敬剛猛,也將有一日修成正果,再與母星重逢。這種說法不乏勸善之功,似也無甚緊要害處,自然得到官方鼓勵,不過在苦識派的教徒看來卻有失輕佻。這些規矩甚嚴的修行者宣稱:母星即是人類,人類即是母星,群星即是宇宙,宇宙即是眾生,只要還有一人罪業未償,宇宙便一日不得安寧,母星亦為之拖累。在他們的苦勸之下,果然有幾位收藏家們獻出了藍星碎片,供奉於神龕之中,於是落魄之人熙攘來此,跪拜懺悔,並祈願母星早日超生。不用說,這種樸素的情感,遭到了許多聰慧之士的嘲諷,然而正是在這經久不息的嘲諷中,奇異之事發生了:恰在苦識者們為「朝聖啟航一千五百世代大慶典」所做的星雲誦經大會當日,一位資深的「虛擬宇宙球」玩家,在他的「小宇宙3.0」時空球裡觀察到了微藍星的誕生。整個聯盟為之震動:畢竟,大多數的「小宇宙」都無法撐過第一輪漲落,便塌縮成微黑洞蒸發了,也沒有任何玩家能夠發展出類生命活動,而這一次,竟演化出了微地球,可謂巨大的突破,並很可能為一潭死水的官修膨脹學注入新的活力。人們不禁浮想,母星已在微時空中轉世投胎,從神明手中領取新的使命。苦識者的虔誠備受嘉許,他們雖不敢妄稱功業,卻也滿心慰藉。可惜,被寄予厚望的那顆宇宙球,很快便神秘失蹤了,給後世留下無盡猜想。根據一份可靠的情報⋯⋯
相關說明到此戛然而止。維度遊者每每漫過這片熵淖,便覺心意微瀾,欲有所言又不知所意,周身則悄然湧出暖流,在銀河的粒子廢墟中吹拂起碎星殘火。這久違的感覺溫暖而渺茫,可喜又可怖,稍一不慎,便會靈性蒸騰,由此生出萬劫。然而,面對低維度上的百象千幻,遊者還是克制住了言說的衝動。其實,他們無意求證卻也早已確信:遠在眾星尚且閃爍的「古稚年代」,許多文明就已懂得了沉默的可貴,明白了那份無聲的溫柔中,蘊藏着全部的詞語和無窮的傾訴。藍星大約也是這樣吧,它雖有滿腔眷戀,卻不知如何訴說,便寧可付諸寂寥,彷彿唯有這般,情意才能更勝從前。


飛  氘: 科幻作家,文學博士,現就職於清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