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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 魆:圍爐取冷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3月號總第411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路魆

我從診療室的窗台望出去,十二月黃昏的風暴還在施加神威。風暴眼流動橙紅色的電光,四處滾動,叫人擔憂。這棟醫院小樓成了風中孤島,白色的外牆黏滿枯葉。枯葉在牆上顫動,牆壁似乎對它們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
我脫下白袍,掛在門後。門突然晃動一下,袍子滑了下來,在地上軟成一攤白色液體似的東西。如果我穿着袍子時突然消失,剩下的就是這樣一攤怪玩意吧。蠟燭即將燒完,電筒被護士們拿走了。護士們到哪個角落快活了呢?留下我這個醫生守着整棟醫院的可怕和孤寂。
我所擔憂的一切,如供電中斷,道路不通,病人躁亂,都成了現實。
我手上目前還有五名要照料的病人。我所在區域只有一個醫生:就是我自己。其他醫生分管別的區域,護士們安守本分,絕不偷溜到別的醫生那裡幫忙。這家醫院就像一個個分裂的小國家。除了學術會議、手術和急救藥品缺乏時,我們才會聚在一起見面。而見面也會按照特定的程式,迅速完事,接着回到各自的區域內。這是第一任院長定下來管理醫院的唯一規矩。我們儘管覺得很荒謬,這種醫院竟然能存活這麼長時間,但也從不過問,向來沒有出現大問題,除了時間久了,覺得寂寞。
我的一個病人,也就是我親哥,在一個小時前趁着護士們關窗不注意時,翻越護欄,從醫院溜了。誰都知道走失的是我哥,但眼下的風暴非要在這裡肆虐一番不可,所以沒人願意和我出門尋人。
剩下的四個病人,無法令人放心。一個得了肺炎,整晚咯血,把血塗在門把上作弄進門的護士。一個得了下肢壞疽,正在等待截肢手術(手術終於來了!大家彼此可以見見面),臭味讓整個科室的護士避之不及。她們丟下藥品到處跑。一個只是得了牙疼,只要吃幾服藥就可以出院了,偏要懶在醫院裡挑逗護士。至於最後一個病人的情況⋯⋯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病人,他像去地獄走了一趟。我們發現他時,他赤條條地躺在一輛板車上,眼珠很黑,像個洞穴,走近一點看,其實眼珠已經沒了,那的確只是兩個洞。肚子上分佈着一塊塊奇怪的白色陰翳,陰翳底下,透出流動的黑紅色。護士給他披上氈子,發現那流動的黑紅色,其實是一個碩大的傷口,我們可以看得見部分內臟諸如腸子在蠕動。這樣的景象是不同尋常的。我不明白這些長在傷口上的白色物質是甚麼,可能是冬蜘蛛所結的一層網。我們把板車拖進醫院時,白色陰翳很快就消失了。我們給傷口消毒,做縫合,簡直在救活一具從墳墓裡挖出來的正在腐爛的屍體。
「醫生,我的肚子⋯⋯」他恢復意識後說。
「是的,你的肝臟。我說不好你能活多久。」
「是一隻鷹。你看,外面的風暴裡有火。」
「你是普羅⋯⋯米修斯?神話我可沒少讀。」我在他耳邊問道。
「那是一隻鷹。」
那個無眼的男人的傷口總是一遍又一遍地裂開。今天風暴肆虐,在病房中哀嚎的病人,正是「普羅米修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這麼叫他有種進入神話的意味。但他又是從哪裡來的呢?茫茫的曠野突然出現這麼一個半死不活的人。
幾道電筒光柱在黑暗的走廊裡上下跳躍。世界末日來臨時,人們不該感到害怕,應該學習這些護士,在閣樓和病房間上上下下,跑來跑去,跟看不見的神玩躲避把戲,享受顫慄的狂喜。如果我出去尋人,不能在黎明前趕回醫院,肯定會承受護士的白眼吧:一個醫生因為私情,擅自離崗,罔顧其他病人的性命之憂!醫生早就不是一個崇高的職業了。
整天穿白大褂,要換便裝,卻發現衣櫃只有純白一片,便裝早不見蹤影了。我爬進衣櫃深處,黑漆漆的。我在一片相互纏結的衣物中,好歹找到了一套完整的衣服。診療室裡有個落地鏡,我穿上衣服後對着鏡子端詳。
這套衣服有兩個閃亮的墊肩,網紋的編織方法很古老,腰帶是迷人的淡金色。鏡子裡的我如同一個古代的武士,就差一把劍。這樣穿出去如何呢?我還是趕緊出門吧。我一下子就來到了野地,寒風立即在臉上割了幾道口子,身後的醫院小樓宛如冰封千年的雪山。
哥哥的腳印早被風抹去,假如有條狗來追蹤氣味就好了。不過,最後一條狗死在幾個星期前的瀕死試驗中。我們用注射的方法把狗置於瀕死的邊緣,再用電擊將牠的心臟啟動,觀察牠復活後的精神狀態變化。我們打算在人身上進行這個實驗,但考慮到所有實驗狗隻都死了,只好將想法擱置。這種實驗是違規的,我們大家只能在私底下進行。這就像一道興奮劑,給我們沉悶的生活注入新鮮活力,事後同樣帶給我們深深的疲倦和絕望。
我嘗試捕獲一種敏銳如獵犬的天然直覺。我現在還有甚麼可以依靠的呢?我唯一可以相信的,就是我的直覺。我相信它是一種功能尚未被完全挖掘的寶藏。我是黃沙中的武士,在幢幢密林中行走。醫生的身份其實沒有那麼令我留戀。
我就這麼晃蕩了幾個小時,夜晚快結束了。護士們會不會在我的診療室翻看我的資料?病人們有沒有作亂?可是,這都與我無關。我哥哥還活着,想到這兒我的心一下子又變得沉重。那一縷微弱的晨光並沒有給我帶來甚麼欣慰,反而是生命的催促。
我在牲畜棚找到了哥哥。牲畜棚遠遠看去,如高聳的墳堆,埋葬了某個氏族遺骸。
這是他的第幾次逃跑?他要像約瑟夫的老爹一樣,失蹤、流浪,死去又復活,這樣來折磨我?唉,文學問題被模仿到現實中,只會變成是更加無法解決的問題。
他偏要在牲畜棚出現──他知道,耶穌是在馬廄出生的。他讀太多典籍了,他總是在找尋精神寄託。棚裡只有牛,而他正蜷縮在牛肚下。那頭母牛是聖母瑪利亞,就在剛剛產下他?可是,我知道,他做的所有事都失敗了,無論是模仿某個英雄人物,還是踐行某種主義,無一不以失敗收場。母親把哥哥送來我這兒,就是為了把信仰從他身上剝除。她認為,醫生這個職業要求我們一家不能有任何信仰。我要怎麼治療他?一個沒有信仰的人,去治療一個有信仰的人,這絕不會有任何治療價值。這種治療方法也肯定不存在於世。
我厭倦,厭倦他自造的神話,這對實際生活不會有任何好處。我只是一個毫無用處的醫生,被安排在遠離城市的醫院裡,治療無從下手的奇難雜症。
太陽完全升起。我把哥哥卸在病牀上。他馬上又睡過去,不屑看我一眼。
護士們在走廊裡進出,手裡端着各種注射器或者燕麥粥,開始照料被暴風雨嚇壞的病人。病人們不叫了,安靜躺在牀上更像死人一個。
暴躁的夜晚結束後,總讓人失落,我失去了與世界對話的機會,重新進入白天日常軌道,是一種可怕的折磨,俗世事務接連不斷,好比《厄舍府之倒塌》中寫道:「也許只能比作鴉片服用者清醒後的感受:重新墮入現實生活之痛苦,重新撩開那層面紗之恐懼。」
我查房後,發現普羅米修斯死了──這是我的責任。普羅米修斯在哥哥的房間裡。他們面對面,分別躺在兩張牀上。普羅米修斯的牀簡直是一個血池,半截身體泡在自己的血裡。哥哥跟他在說話,低語綿綿。普羅米修斯每說一句話,都會從他的嘴裡吹出一個血泡,然後爆裂。在我走過去的五秒鐘裡,他慢慢失去了呼吸。哥哥嘆了一口氣,說自己也命不久矣。我檢查普羅米修斯的身體,從體溫來判斷,他早就該在六個小時前死了,就在我昨晚離開醫院的時候。這可是個嚇人的結論。首先,我看到的是甚麼?其次,他死了,無疑是我的責任。
「普羅⋯⋯他整晚都跟你聊天嗎?」
「是的。準確來說,那是他的遺言。我整晚都在聆聽他身體裡的聲音。有台答錄機在他嘴巴裡。」哥哥下了牀,把普羅米修斯的屍體揹起來,血染紅了他的衣服。哥哥突然哭了,屍體沉沉地壓在他身上。我看見屍體脖子上,有一道隱約的印子呢。
「我為甚麼要揹他呢?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啊。」哥哥揹着他,走的每一步都極其吃力。我聽見他沉重的腳步聲,穿過消毒水氣味瀰漫的白色走廊,走下樓梯。我來到窗前,遙望市中心上空紫色的雲層。一個奇怪的人從醫院走出來,在荒如戈壁的平地上前行。哥哥就這樣揹着那具整晚用殘存能量向他訴說遺言的屍體,一路離開這棟陰鬱的醫院。他已經背負了心中的罪名,可以毫無顧忌離開。而我呢,我覺得身體很輕,生怕一離開這裡,就會被風暴捲走,吹到茫茫的倉皇宇宙中去。是啊,我還沒在這裡找到我真正的重量。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雜牌醫生。
「他跟你說了甚麼?」我喊道。
聲音似乎經歷了長時間的顛簸,和多次的反射,直到哥哥已經變成了一個黑點,才傳到他耳邊。他轉過頭來,甚麼都沒說,即使說了,我也聽不見。
媽媽給我打了個電話,我立刻告訴她:「媽,哥的病好了。他說,他想去首都,去那裡打工。你看,他真的好了,要不然一個有精神問題的男人,怎麼會想去工作,不去找庇護神呢?而且還是首都那種複雜的地方。」
「兒子啊,你的確治好了你哥。可是,你怎麼辦呢?」媽媽說。
我猶豫一會兒,「媽媽,我能怎麼辦呢?我出生時,可沒想過如何對付這輩子的疑惑。」
我準備掛電話,「我在路上了。」媽媽忽然說。「在哪裡路上?」「我要去看看你。你知道,去你那裡路途遙遠,加上天氣惡劣,我迷路了好幾次⋯⋯雷暴來了,到處都是小動物,洞裡有隻橘色的狐狸,樹上竟然有兔子,我懷疑是老虎叼上去的⋯⋯」那一連串夢話般的話語,讓我感覺媽媽是不是還在某個旅館睡大覺,或者用僅剩的幾個硬幣打最後一通電話。自從爸爸去世,媽媽把哥哥送來我這裡後,然後她就流浪去了。她說,她要把和丈夫去過的地方,全部走一遍。在她出發前,我給了她足夠的錢。一個人決定要出去,有甚麼能夠阻止呢?
「你到底在哪裡?你去完所有地方了嗎?爸爸去過一個叫天堂灣的地方,那裡你可沒去過。回來吧,你永遠不會找到那裡的。」
「我快到啦。拜拜!」她說完就掛了電話。她到底到哪裡了?
這是沒有日期的日子,肅穆而荒謬的事將不被記載,不留痕迹。這種日子,任性而為地從被編排好每天「宜」與「忌」的黃曆中衍生出來,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也不會對事件鏈條產生影響。這種日子很多,我本來可以趁此幹些驚世駭俗的事,比如繼續進行被禁止的瀕死實驗──可是,我突然明白到,這間醫院,這裡的人,還有這裡的事件,都是這種日子的零件啊!它脫離市中心的管理體系。我本來可以無所顧忌的,可是⋯⋯
我走到窗台前,看見一個黑色點走來。它時而遠,時而近,似乎風一吹,它就無奈地被改變方向。看得出,它努力調整方向。那個方向,正是這裡。它的身軀鼓囊囊的,我以為哥哥揹着那個死人回來了。
但那的確是媽媽!她從法則黑白分明的規律空間,走進混亂無序的醫院範圍。我害怕,要是被她看見我治療的病人竟然半死不活,管理的護士對我的命令視若無睹,她肯定會用長久以來以高度自律、出色的治療效果聞名的家族的榮譽來訓斥我。哦,我承受的,原是來自消失時間的重量呢。
我立即召集所有護士,在大堂開會。看看她們,一個個衣衫不整,耷拉着眼皮!她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我才發現還有一個男護士呢!男護士站在佇列最前面,露出一塊肚皮,我之前怎麼沒發現他?
「大家安靜!風暴已經停了,還有甚麼可擔憂呢?你們在這裡衣食無憂,病人幾乎從我手中死光。跟死神負隅頑抗,我身心疲憊,你們在樓梯跑來跑去,想必對醫院已經不能再熟悉了吧?現在!我媽媽要來了!你們一個都跑不掉,你們根本不知道她是個甚麼女人!」我繼續說,被一股奇怪的衝勁控制着,「假如我媽媽發現你們怪模怪樣的,病人半死不活⋯⋯你知道我媽媽是誰嗎?」護士們紛紛沉重地搖搖頭,裝作嚴肅對待,「跟院長有關係吧!」其中一個護士低聲問。「你們就只有這點見識。」我向他們走近一步,「我要你們把儀容收拾好。咯血的病人,把他的嘴洗乾淨,用棉花堵住他喉嚨的傷口!下肢壞疽的病人,把他的傷口切掉,直到露出鮮肉!牙痛的那個,把他的壞牙乾脆拔掉!」我用力揮舞手臂。初見成效!護士們畏縮着肩膀,果然是一群老鼠!
哈!那個男護士,就是牙痛病人吶!這把戲一眼就能看穿!「姑娘們,你們的牙痛病人就在你們眼前!」我說完,護士們夾手夾腳把牙痛病人撲倒在地。這群白色的鮮花,抬着那隻採蜜的蜜蜂,走進花園的深處,消毒水的氣味變成了花的蜜香,每個針管都是灌滿清水的花灑,紅白藍藥丸是一粒粒肥料。
我聽見護士們的歡呼聲,消失在走廊深處的手術室。每個病房都被打開,翻箱倒櫃,病人一個不落地被帶到手術室。「野鷹!」「蛇!」「老鼠!」「蚯蚓!」那些終日躲在醫院角落洞窟的動物,不經嚇,全都爬出來了。我對着牠們噴了石灰粉,刺辣辣的味道。野鷹吃蛇,蛇吃老鼠,老鼠吃蚯蚓,蚯蚓吃我!那孔武有力的滑溜溜的軀體,如果切得足夠精確,牠會變成兩條,兩條變四條,四條變八條,八條⋯⋯
嘟嘟嘟!我聽到那催命的敲門聲了!
我換上乾淨的白袍子,穿過一重重空蕩蕩的房間,裡面似乎幾個世紀沒有住過人,醫療器具散落一地,老鼠啃食地上的冷粥,溫柔的老虎躺在佈滿灰塵的牀榻,等待下一個病人到來,用利齒結束他漫長的痛苦。老虎抬起高貴的頭,眼睛橘黃明亮,牠對我說:去吧,在遠離這裡的某個山谷,那裡有一處河流流淌的地方,是牠的故鄉,只要我願意,那裡也是我的故鄉。
我把看見老虎的房門關上,下了樓梯。樓下大堂只有一個呼吸,不是遊魂,那是媽媽。在模糊的黑暗裡,媽媽隱匿着,而我在光亮的中心。「媽媽,你來了嗎?」呼吸聲有條不紊,四處遊蕩。「媽媽,你找到天堂灣了嗎?那是爸爸最後停留的地方。」我離開光亮中心,在環形黑暗中摸索。我抬頭看螺旋形的樓梯,那裡似乎可以通向天堂,那裡有個瀑布,叫天堂灣。樓梯的某一層,一個頭顱探出來,像天使的垂視。「媽媽,你甚麼時候上去的呢?你該告訴我。」我沿着樓梯走上去,每一層都沒人,直到我在老虎出現的房間,找到了媽媽。她很虛弱,用剛才老虎的姿勢躺着,抬起頭看我。
「我是唯一的病人嗎?」媽媽問道。
「⋯⋯不是的,媽媽。」我扶着門框說。
「我來這裡住了快一年了,你第一次來看我,怎麼可以對自己的母親這麼殘忍呢?」
「一個小時前,你才給我打了電話呢,說你迷路了。」
「是啊,這間醫院很複雜,到處都是出口,我在這裡迷路一年了。」媽媽努力撐起身。「扶我去浴室吧,我想洗澡。我身上全是蚯蚓的腥味。」
我扶着媽媽一路走去浴室。她看起來很瘦,卻很重,我像在推着一個大石墩。
「媽媽,為甚麼你揹着一隻老虎?」原來那份重量來自這隻野獸,牠攀在媽媽乾枯的背上,發出濃重的呼吸聲。
「我只是穿了一件虎皮大衣。」媽媽扯扯身上發黃的病服。「你的眼力可不是一般的差,你到底怎麼做醫生的呢?我想,他們的命運不會像你爸爸一樣吧?你總說他一個人去了天堂灣,其實誰不知道是你送他去的呢!他的確去了天堂。」
「媽媽,往事就別再提了。我花了這麼長的時間去遺忘。」
媽媽踮起腳,用手指撐開我的眼皮。眼珠受到了強烈的刺激,猛地流眼淚。「你認真看看,你爸爸是怎麼跳下瀑布的?」是啊,我治壞了爸爸的腿。他失去了一條腿,那是一種甚麼樣的屈辱?僅僅是不能再當醫生?還是因為我呢:一個老醫生本引以為豪的兒子,把自己的老腿弄壞了,他就決意用付出生命的方式,把兒子推進絕望和悔恨的深淵?媽媽何必又要往事重提,折磨自己活在現世最後的兒子──哥哥已經揹着一具永不腐化的屍體,踏上了前往首都的無盡旅程,他屬於陰地,歸在陰地意志之下。
突然,手術室傳來哀嚎。媽媽擠擠眼睛,「我要去看看!」我甚至來不及拉住媽媽,她就循着叫聲跑去。
手術室門被打開!護士、病人、殘肢、血污;燈光、金屬、支架;凝視、纏結、羞辱⋯⋯護士和病人扭打成一團,聽見媽媽推門進來的爆響後,在萬分之一秒間停住了所有動作,像是昆蟲被松脂徹底包裹的瞬間,保持千萬年後以相同姿態被發現的琥珀!他們甚至保持這些沒有羞恥心的古怪動作好一會兒,才對闖進來的女人表現出敬畏。因為媽媽一點都沒被眼前的景象嚇壞,反而哭笑皆非地發出「咯咯咯」的叫聲。我乜了一眼,發現那個得壞疽的病人,已經被半割半扯地卸掉了一條壞腿。啊,爸爸!
「你看!這裡這條壞腿,正是你爸爸的腿,我認出腳掌的黑痣了!」媽媽指給我看,「你一點長進都沒有吶。」可是我記得,爸爸的腳掌明明甚麼都沒有,那條也不是爸爸的腿啊。
在中央的手術檯上,躺着一個病人。是普羅米修斯。他回來了,那哥哥呢?他不在病房裡。普羅米修斯已經死了,「他怎麼在這兒?我明明看到我哥帶走了他。」護士們紛紛搖頭,「我們進來時,他就在這兒了,說不定他從沒離開。」
媽媽把耳朵貼在普羅米修斯的胸腔處,表情凝重而滑稽,她一個不是醫生的女人,為甚麼如此嚴肅呢?她不應干涉我的工作,我在這個醫院工作的目的就是不想被干涉,當一個好醫生!
「他還有心跳!」媽媽抬起頭驚呼。又一個沉重的打擊!我的臉馬上發燙,熱得像冬天的火爐!我竟然把一個活人當死人棄置了。大家都圍了上來,呆呆地看着我,他們都等着看我的笑話,看我把臉丟盡。我給他探脈,沒有脈搏了,也沒有呼吸了。我拿起手術刀,刀刃搭在他灰色的胸腔皮膚上──大家倒吸一口氣,媽媽的手在我脊椎那兒摩挲,彷彿蜥蜴的舌頭!我割開一道口子,慢慢打開他的胸腔。
在他原本心臟的位置,竟然掛着七個心臟!大家忍不住驚呼,把醜陋的頭顱擠在胸腔的上方。媽媽嘴裡發出「嘖嘖嘖」。那些心臟暗紅發黑,脈絡清晰,像七隻小老鼠攀附在骨頭上,吮吸骨髓。我數了數手術室的人,除開媽媽,正好七個人。
「兒子呀,你看那些心臟,多麼衰弱。你從沒拿出醫生的本分。」她鄙夷地掃了一眼所有護士和病人。我的護士們倔強地抬起頭,不當作回事。
「但這種情況簡直前所未有!媽媽,我發現了一個醫學奇蹟!」我說。護士和病人都抓着我的手,為我感到高興。
「可是你看。」媽媽拿起手術刀,輕輕紥進心臟裡。
七個所謂心臟,一個接一個爆開來。天啊,那只不過是屍體腐爛發酵時,在體內產生的古怪氣泡。我再一次被蒙騙了!我的心臟也突然感到了一陣爆裂似的痛感。護士和病人大叫着跑出門去,再次消失在重重的空房之中。
「媽媽,你怎麼可以這樣呢?我們曾經說好的,我想好好生活一次。」我說,「爸爸已經去世好多年了。」
「你知道,就像你一直說的,他只是去了天堂灣。我一直期待你研究出一種方法,可以復活他。」媽媽走到門口,「至少恢復我對他的記憶,每一天,記憶都在消失。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忽然對他的記憶有了把握。」
「是的,在你面前,我也才記起,我曾經作為兒子的身份,有過一個父親。」我要找到自救的方法,擺脫這個尷尬的境地。「媽媽,我扶你去洗澡吧。」
媽媽像個受傷的孩子一樣,垂着頭,微微頷首。我領着她,穿過迎接她時,所穿過的那些雷同又荒涼的病房。
浴室裡,浴缸落滿了灰塵,一隻死鳥堵在排水口處,羽毛長出霉菌。我用刷子清理掉浴缸壁上硬梆梆的污垢。媽媽一直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無邊無際的荒野,「我曾經在一個牛棚裡,生下了你哥。他是聞着牛糞腥味,浸在污穢中出生的,所以他才會認為,他不屬於這個世界。因為世界這麼明亮,怎麼會污髒呢?」浴缸洗乾淨了,儘管還散發出刺鼻的青苔味,我還是將浴缸放滿水,撒了一把在花園裡好不容易找到的玫瑰的花瓣。
「媽媽,過來吧。水放好了。」我坐在浴缸邊緣。我幫媽媽脫下層層疊疊的衣服,彷彿為一個木乃伊揭開繃帶。一邊脫,她身上就一邊落下某種粉末。脫剩內衣的媽媽,如此的瘦,血肉都被蒸乾,只剩骨架似的。我第一次發現媽媽如此陌生。我出生時,也許面對過媽媽的裸體,現在,在這個時間紊亂的浴室,我再次面對的不再是當年豐腴溫柔的母親,而是一個乾瘦如柴,卻依然充滿攻擊性的女人。彷彿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哪裡改變了呢?我有點害怕,我眼前的女人枯瘦得令人恐懼,帶着出生的恐懼,死亡又有何甜蜜。
我抱起媽媽,抱起一截冰涼的枯柴,將她輕輕放進陰影不明的水裡。媽媽有一瞬間,浮了起來,接着慢慢又沉下去。玫瑰花瓣在她的褶子間停留。一塊鬆垮的皮囊,一朵撕開的玫瑰。媽媽閉上眼睛,手臂輕輕滑動,陰暗水底下的手臂,宛若遊蛇,彎曲變形,與水自由融合。
「我看見你哥哥,他快到首都了。我沒有去過首都,那裡應該有最燦爛的太陽。高興吧,你已經有可以追隨的人了。」說完,媽媽慢慢像融化在水裡的鹽,逐漸在我眼前的陰影裡,化作這間醫院裡無數灰塵中的一抹。
我在廣播室裡,宣告了媽媽的死訊。在灰藍色的監控畫面中,聽到消息的護士和病人們,停下腳步,互相打量。他們一致感到悲傷,那種天真的憂愁使他們的身份統一了,誰不是在等待拯救呢?護士治癒病人,病人讓護士整夜奔忙。他們互相填充,在這種永無天日的閉環裡!聽到消息後,他們相擁而泣,為天使的衰亡而悲慟,儘管媽媽充其量只是一個普通的脾氣古怪的婦人。媽媽給這裡帶來了甚麼,在他們這幫人中間投下了甚麼迷魂藥?她的遺言,是叫我追隨哥哥。我一時難以把握這其中的奧秘,原本不就是媽媽叫我去剝除哥哥的「信仰」嗎?這樁無望的治療,到頭來倒戈相向。
護士給得壞疽的病人安裝了一條假腿,走起路來像一個徘徊在痛苦中的木偶。可是他們的臉上一點兒痛苦都沒有呢,反而充滿無法饜足的期待,在廣播室門口等待我作出進一步的指示。長久以來,我感受到了第一份尊重。必須做些甚麼來維持它!
「其他區域,是我們的禁地。但我想跨過去!你們覺得怎麼樣?」我大聲公佈了我的決定。他們的臉上升起了跳動的喜悅。「我們不就在等着一天嗎?」護士們拉着手跳起舞來。病人們呢,由於病痛的糾纏,他們還一時難以理解這其中的意義。
「你們要戰勝病魔,不就差跨過一道坎嗎?」我說,「在現實層面講,也許到了其他區域,就能找到這裡沒有的特效藥!」病人們面面相覷,也終於獲得了飽滿的勁頭,瘸腿的,拉着牙齒被拔光的,沒牙的,拉着喉嚨還塞着棉花的⋯⋯我這可是真正地團結了大家。
「我們過去後,假如遭到了那邊的人的反抗⋯⋯或者保安趕我們出去,請不要害怕!」
說完,我們就加快腳步下了樓梯,準備撬開隔壁醫院區的防盜門。區域是不能亂跨的,因為有人曾經試過亂跨區域,被革職,最後被人發現死在野外。恐怖的禁忌是我們心裡長久以來的法度,無法究其根本緣由。我們跑到醫院外面,從正面一直走,來到其他區域的大門口。五個門口都緊閉着,落滿了灰塵,似乎很久都沒有打開過。比我有經驗的醫生太多了,說不定他們之中就有人懂得如何治療我的病人。可是,我們目的根本不是治病,人世的病痛早已無關緊要,地心引力的牽扯是我身體的渴求。
壞疽病人用枴杖輕易敲開了門鎖。我們排成佇列,我在最前面,貼着牆,一起潛入醫院。這個區域的醫院光線更明亮,儀器的電子聲讓人煩躁。在走廊轉角處,我示意他們停下。我擺好臉上的表情,若無其事地走進大廳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這裡竟然有這麼多人,我那邊簡直被遺棄了幾個世紀。我每一秒都在強忍那種不適和驚訝。沒有人認出我,我像空氣一樣在人群中擠過去。
「請問隔壁醫院還有人辦公嗎?」我拉住路過的一個醫生打聽。他眉頭一緊,「你說普羅米修斯區嗎?那裡十幾年前就已經荒廢了。那裡鬧鬼,那時候還有區域間不能相通的規定。唉,你還是少打聽。」說完他就消失在人群中。
我帶着護士和病人原路返回。他們不敢看我,估計所有對話都被聽到了。
我們究竟是甚麼?
我們回到手術室,再次圍在普羅米修斯周圍。「我覺得,我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們早就不屬於這裡。」護士說。「有誰想去隔壁醫院呢?你們的病還沒痊癒,那頭的醫生會找到方法治好你們。你們可以離開。」我對三個病人說。他們只是搖搖頭。「那麼,關於普羅米修斯,我們不能把他棄置在這個地方。來吧。」我們合力把他抬到焚化室。普羅米修斯被開膛破肚的殘缺屍體,正對着焚化爐。我,三個護士,三個病人,一具屍體。我們默默看着爐火燃燒,魂魄走進這個隆重的告別儀式的肅穆氣氛中。那些瘋狂的記憶有沒有發生過呢?我心裡突然失去了把握。焚化爐已經在運作了,爐膛深處謔謔地在燒。為我們帶來火的神,此刻等待被火化?我看見失落正以火苗的形狀,湧動着,穿透我的身體。我按下開關,普羅米修斯迅速被送進爐膛裡。焚化爐的門沒有成功關上,我們坐在爐膛前面,看一具屍體被燒成灰燼。熱力不斷從裡面湧出來,這種溫暖透露着人體的噁心,包含着這天地最奇怪的品質。假如,有一天神淪落成人,最後還死在人手裡,那這世界就沒多大意思了。我們在另一個維度,被遺忘了十幾年,我們賴以生存的、用來抵抗恐怖的法則,就像普羅米修斯一樣,灰飛煙滅了。我想起媽媽的遺言:高興吧,你已經有可以追隨的人了。我腦袋便一陣發冷。我以為會很熱,但隨着屍體的燃燒,焚化室的溫度卻越來越低了,護士和病人開始互相摩挲手腳取暖。火熄滅後,我們七個人離開醫院,走進了茫茫的荒野中。護士和病人們相互攙扶,越走越遠,像對救世主感到無望一樣,正一步一步地背離醫院。病人離開後,整棟醫院真切地融入了世界的寂靜中,廓落,荒廢。被拋棄後,我有種卸下一切負擔的輕盈。我用拖車載上了哥哥當時帶來的所有典籍。如果遇見他,他或許會要回這堆書,這可是他曾經在我的療法折磨下,苦澀的慰藉。
走了一天之後,我們才忽然意識到,我們是朝着哥哥離開的反方向走的。那意味着,我們至少得繞地球一圈才能與哥哥相遇。我們無法回頭,病房裡那隻老虎曾經提到一個山谷,那裡可以成為我的故鄉。寒風四起時,我們不得不停下來紥帳篷。我們沒有取暖的木柴,無奈要燒掉哥哥的典籍。我拿起其中一本經書,翻開前幾頁,全是看不懂的文字符號。我相信我哥也從來沒有看懂過這些天書。我撕下第一頁,用火柴引燃。黃色的經文紙頁燒出了紫色的火燄,發出一種混合着骨灰的鹹味。咯血的病人面容死灰,用手指沾一點嘴裡的血,然後撕下一頁書,投進火裡。他此刻更像我的兄弟,而我哥哥,彷彿那群從不會露面的神秘天使之一。同樣的,每燒掉一頁,這裡的溫度就下降一點。我們感到絕望。我從未走進過任何信仰中間,卻在燒經文的漫長時間裡,將裡面所有的文字都化成了我後半生將會去踐行的主義。我救人的願望是否自始至終都是一場虛妄?畢竟拯救別人,大多數時候都是我的職業需要罷了。那些堆積如山的病歷,跟已毀於火中的經書一樣,塗滿了滲血的蜜,處處是無法計算和揣度的死亡機率。我收集了醫院裡所剩無幾的藥品,帶着護士們,向遇見的每個旅人兜售藥品,提供簡單的治療,以換取他們身上的食物。有時,旅人問我,為甚麼要一邊流浪一邊行醫?我會說,我們只是還沒到達下一個醫院而已。經過一個月的行走,某個清晨,我們終於看見稀疏樹林。銀灰色,銀灰色。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薄霧清晨。昨晚風暴退去的遠空,還彌留褐色漩渦,將飛過的孤鳥吸進去。除了一茬茬矮小的棘草,這裡空無一物。薄霧籠罩,那無中生有似的薄霧,使得這裡看起來擁有了一種空洞的逼仄,被填滿,被附着。我是這片荒野中唯一的來客,是意外的入侵者。臨近太陽初升,烏啼殘留着對露水和漆黑的眷戀。要不是薄霧讓那些平直的路無端生出幾條不存在似的岔路迷惑視線,我們應該早就走出了陰霾,到達樹林。這個地帶,彷彿正是從前尚未被醫生們發現的虛與實、死與生的交界。我感到自己正走向薄霧後面的陰間,七個人從血肉之軀瞬間化成無實體的幽靈。越往前走,棘草叢和樹叢就越密。樹林顯然恭候我們已久,側翼朝我們張開。我們低頭穿過密林,有一個山坡出現在眼前。「我們要上去嗎?這裡是不是世界的盡頭呢?」瘸腿的病人問。我說不知道,最好上去看看。我們攙扶着爬上山坡,太陽高懸,回頭望已經看不到來時路,而全是高聳的樹林。我們爬到坡頂時,前方展開的,是一個形狀如袖帶的狹長山谷。護士和病人迎着山谷吹來的腥風,唱着某種只有他們才瞭解的調子。一條漂滿死錦鯉的河流橫亙谷腹。骯髒的河邊,有許多草房子漂浮在水面,而草房子臨河一側有小販探出身,向河上游泳的人兜售各種水果。護士和病人,飛快跑下山谷。我卻突然感到了失望,還有一陣說不清的平靜。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是一個有橘黃色的老虎瞳仁的小販,「先生,你要買水果嗎?」放在他掌心上的,分明只是一團纏結的蚯蚓。

路  魆 :1993年7月生,廣東肇慶人。有小說、散文和詩歌發表於《天涯》《西湖》《山花》《青年作家》《廣州文藝》等。有短篇小說集《夢見奧德賽》《角色-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