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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寶林:人生易逝,美酒趁時——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性愛之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2月號總第410期

子欄目:美國新移民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程寶林

靈與肉的和諧,構成了千百年來,詩歌的一種恆久主題。
長期以來,在中國的古典文學研究領域,由於特殊的社會環境與學術語境的制約,中國古典詩歌中那些勇敢地抒寫男歡女愛的詩歌,被不恰當地界定為「艷情詩」,而受到貶抑。曾經發生過這樣的故事:八十年代初,正在中國西安某大學攻讀中國古典文學碩士學位的一位研究生,因畢業論文的主題是「艷情詩」研究,而遭校方拒絕授予碩士學位。
其實,從中國詩歌最古老的源頭《詩經》開始,描寫兩情相悅、魚水和諧的詩歌,就一直構成中國民間「詩教」傳統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些詩歌的教化意義在於,貫穿數千年苦難、戰爭與饑荒的歷史,中國人的心裡,還能保留一份繾綣之情,一副憐香惜玉的柔腸。如果說,中國詩歌中的「大江東去」、「鐵琶銅箏」的傳統,構成了中國古典詩歌的陽剛豪放之美的話,那麼,中國古典詩歌中的香閨暖衾、風環霧鬢的詩歌則構成了中國古典詩歌的陰柔婉約之美。作為普通讀者,人們對於李、杜詩章的沉雄俊逸,蘇、辛詞苑的高絕千古,都會有或深或淺的印象,並成為我們詩歌素養的一部分。但是,那些直接訴諸兩性心靈互動、乃至肉體歡娛的詩歌,卻受到了我們有意無意的輕看或忽略。


這篇文章的標題,其實來自一句英語, 印在朋友家的酒杯上:Life Is Too Short for Bad Wine。(人生易逝,美酒趁時。)
先從柳樹談起。在中國古典詩歌中, 「柳」有至少兩種基本寓意,一是折柳相贈,表達離情別意,如李白的〈憶秦娥〉中的兩句:「年年柳色,灞陵傷別。」二是春色長駐,如宋代詞人晁補之的〈水龍吟〉中的兩句:「占春長久,不如垂柳。」
身居唐代大曆十才子之一的詞人韓翃, 其愛妾柳氏在安祿山之亂中失散。為了寄託自己對她的思念,韓翃寫了一首〈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依依今在否? 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章台是柳氏的居所,在長安城內。這首詩以「呼喚」開始,以推測加感嘆結束,直接用「柳」代「人」,全詩並無一個「思」字,而無一字不透出深深的思念。但它仍然是站在男性的主導視覺來看待女性的,「也應攀折他人手」,當然是「他人手也應攀折」的意思。也就是說,這株「柳」遭人攀折,不復屬於自己了。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這首詩的兩種英譯:


1. Mistress Liu, of the Zhangtai road. Dark haired in bygone days, are you still so? Through long tresses trail as before, whose hands do you now hold.

2. Willow, willow, of the Zhangtai road. Green in bygone days, is it still so? Though weeping branches sway as before, beckoning to other gathering hand.

在原詩裡,我們看到的是被攀折之柳,明顯是被動的命運遭遇;在兩種英譯中,前者是「柳」牽人之手,後者是「柳」「招人以手」,都是主動的、迎合的動作和姿態。顯然,由於中西方文化的差異和隔閡,這裡出現了誤讀和誤譯。

墨西哥1990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大詩人帕斯(Octavio Paz)在一篇題為 「Literature and Literalness」(文學與直譯)的文論中,有一段精彩的論述,談到詩歌的語義多義性與語彙唯一性的關係。我願意將它摘引在這裡,供大家在閱讀、欣賞詩歌時作為對照:

The meanings of a given poem are multiple and ever-changing; the words of the same poem are unique and no others can be substituted for them. To change them would be to destroy the poem. Poetry, without ceasing to be language, is something beyond language.
(Convergences, Essays on Art and Literature, tranlated from the Spanish by Helen Lane,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這段引文的中心意思是:特定的詩歌具有多義性,且其意義並非恆久不變。但詩歌語彙獨特,無可替代。如果加以置換,就會損害詩歌。詩歌與語言密不可分,但超越語言。

以帕斯的上述論述為依據,我們就會發現,我前面所說的「誤讀」和「誤譯」,其實,何嘗不是原詩多義性的另外兩種文本呢?柳氏遭遇離亂後,為了生存下去,對其他的男人,「招手」或「牽手」,都是完全可能的,詞人韓翃不知道,我們在千年之後,又哪裡能夠知道。
寄人懷遠,是中國古典情愛詩歌中最常見的主題,如〈章台柳〉一詩;而枕孤衾寒的閨怨詩,在詩歌的藝術長廊裡,同樣如珠玉在盤,我們信手就可以拿來品味,如溫庭筠的〈更漏子〉: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這首詩幾乎不需要任何解讀,甚至,任何解讀都顯得徒勞和多此一舉。讀到這首詩,我眼前總是會出現八十年代初期,四川成都的街道:兩層的木板房,青瓦,梧桐樹冷清地在街頭站立着。春夏之交的夜雨,淅淅瀝瀝,真正是「空階滴到明」。可是,最近幾年再回成都,青瓦平房越來越少,夜雨打在鋼筋混凝土建築物上,「一葉葉,一聲聲」的淒清之感,孤寂之美,是越來越難以感受了。這或許就是現代化的代價吧。
這兩首詩都還停留在「情思」的層面上,還不涉及「情慾」的層面。周邦彥有一首〈少年遊〉,很有情節,而且,其創作的緣由,也特別富於戲劇性:宋徽宗幸臨李師師家,但周邦彥卻先來一步。得知聖駕到此,可憐的詞人只好匿藏牀下。從傳統道德的角度看,這或許有傷風化。但也說明了,遠在宋朝,社會生活自有其自由和開放的一面。其實,青樓買笑,紅袖相招,一直是中國古代士人、才子、讀書人理想的生活方式之一,由此誕生了無以計數的優秀文學作品。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這首詩寫的是李師師委婉留客的情景。詞人在李師師的閨閣中,聽笙、品橙,不覺已經三更。室內香氣嫋嫋,幃帳暖暖,而外面「馬滑霜濃」,行人稀少。兩相比較,意志再堅強的男人,都難免留戀這絕妙的溫柔之鄉,何況是多情的詞人。全詞無一字關涉男女私情,但無一字不是暗指那銷魂的時刻。特別值得我們寫作者留意並借鑒的,是「並刀如水,吳鹽勝雪」兩句:刀為金屬,水為液體。以液體比喻金屬,可謂奇妙。而「纖手破新橙」,將那種女性的柔美與柔情,纖毫畢現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這樣的一雙玉手,在如此良宵美景中,為你剝出的一瓣新橙,怎不令你心旌搖盪,難以自持!這樣的美妙與微妙,實在是妙不可言,只有這樣傑出的詩詞,才能彌補我們在世俗、日常生活中難以感受的大美。
唐代「花間派」詩人孫光憲的〈更漏子〉,是直接描寫男女歡愛的作品。但是,它仍然避免了對歡愛的細節描繪,而是上闋和下闋的結尾,都用一句結論,將作者的意旨直接表述出來。

掌中珠,心上氣,愛惜豈將容易。花下月,枕前人,此生誰更親?交頸語,合歡身,便同比目金鱗。連繡枕,臥紅茵,霜天暖似春。

這首詩回答了這樣兩個基本問題:
1.世上最親最愛之人,應該是肌膚相親的人兒。
2.人生最暖最美之時,應該是共赴巫山的時刻。
還有比這首詩更勇敢、更大膽、更直露的描寫男女歡情的詩歌嗎?
當然有。
請看宋代詞人歐陽炯的一首〈浣溪沙〉:

想見休言有淚珠,酒闌重得敘歡娛,鳳屏鴛枕宿金鋪。
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

第一句寫女方久不見自己情人的幽怨。第二、三句,寫美酒之後的美事。下闋的前兩句,是對於男女交歡的細節描寫,有體香,有嬌喘,有華麗衣服除盡後,玉體橫陳的嬌態。最為有趣的是最後一句的詰問,帶有男子讓女子酣暢滿足後的自得與驕傲:你還罵我是薄情之徒嗎?我的牀上表現就是對你愛的證明。當然,後面這句話,是作者的潛台詞,我們不必說破。
如果說,歐陽炯的這首詩,寫的是男子以滿足女子的性需求,而實現自己愛的承諾或責任的話,那麼,唐代詩人牛嶠的〈菩薩蠻〉,則是站在純女性的角度,寫出了女子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讓自己的情郎,達到欲仙欲死的極樂境界,哪怕自己為此付出全部的青春,也在所不惜。

玉樓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關驚。
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甘作一聲拼,盡君今日歡。


長期以來,我一直懷有一個疑問:中國古典詩歌中,既然有那麼多的詩,寫的是怨婦思夫、曠夫思婦,為甚麼幾乎沒有讀到語涉「自慰」(masturbation)的詩句呢?有人解讀「粉融香汗流山枕」一句,是指:1.天氣炎熱;2.少女懷春,而導致身體燥熱。其實,在我看來,這樣的解讀,完全忽略了「粉融香汗」的環境,是在清涼的樓閣中,在防暑的涼蓆上。天氣並非那麼炎熱,因為,女子的身上,還蓋着「鴛鴦錦」。我們可以推定,這名女子,一定是在情郎久盼不至的情況下,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消解性的飢渴。我們還可以推定,在臥室的簾外,必然有一口水井,不然,「轆轤聲」就無從解釋。顯然,來者對這裡,已經輕車熟路。他來到女子的閨閣,不是直接出現,而是汲水而飲,甚至用來淨身,把即將到來的交歡,看得無比珍貴和神聖。正在自慰的女子,聽到自己的情人到來的聲響,產生那種「豁出去了」的追求熱烈性愛的衝動,這在婦女社會地位低下、性快樂難以自主滿足的古代,不能不說具有個性解放的積極意義。
其實,怎樣在詩歌中,將「性」寫得美麗、莊重、神聖,而不是猥褻、淫邪、下流,是困擾許多詩人的問題。性之為性,本質上是社會的人,片刻回歸生物的自然性、動物性,但正是在這短暫的回歸中,能夠充分顯示出人之為人的文明與理性。只是,在這種文明與理性中,也必須保留一點點的野性、一點點惹人「想入非非」的激情,這樣,人生才是多彩的,世界才是多維的,男女之間的那點「意思」,才具有永恆的「意思」。
韋莊有一首〈江城子〉,寫性愛,也寫得別有風趣。

恩重嬌多情易傷,漏更長,解鴛鴦。朱唇未動,先覺口脂香。緩揭繡衾抽皓腕,移鳳枕,枕潘郎。

這首詞,起句就相當不凡,寫出了「相愛越深,越容易彼此傷害」這樣一個深刻的道理。愛到深處,為愛所傷,其實,是古今中外許多偉大的文學作品的一貫主題。從《紅樓夢》,到《安娜卡列尼娜》,難以羅舉。那麼,一場歡愛,是不是就能減少、癒合愛的創傷呢?接下來的寬衣(解鴛鴦)、相吻(口脂香)、揭被(緩揭繡衾)、抽腕(請注意,一個「皓」字,表明女子已經退盡釵裙)、移枕(移鳳枕)的動作,都歸結到最後一個動作上:「枕潘郎」。東晉潘岳是風流俊逸的美男子,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超級帥哥」。此刻,春心泛濫的女子,頭枕着自己心愛的超級帥哥,正是春風一度,良宵千金,端的是美哉,樂哉!詩歌是一門特別講究不拘一格,在語言上別出心裁的藝術,「枕潘郎」一句,如此大膽、狂野、率性、姿情,實在令人拍案叫絕。

程寶林 : 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和美國舊金山州立大學創作系,獲藝術碩士學位(MFA),199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中英
文詩集、散文集等各類著作二十二種,任教某聯邦政府下屬之外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