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王陌書:因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2月號總第410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王陌書

生存是一種曖昧的狀態,關於它人們有無數種分歧,並非所有的分歧都能出現結果,而已經出現結果的也非一定能找到起因。種子與果實──幼蟲與成蟲之間,變異或許已然發生,故世間多似是而非之物。

紅旗在帝國大廈頂端升起,又最終降下,由同一個士兵操作。

盲人敲擊街道的每一塊磚頭,想要找到城市的膝蓋所在,他對藏在無限隱喻裡的城市眼睛缺乏興趣。

每隔兩週就有一座冰山從北極脫落,漂向海洋,這是一道減法題,原則上一億三千萬年後北極的冰山便不復存在。但是北極有心,冷漠的心會源源不斷地產生冰,增量等於減量,這是多數情感問題的癥結。

眾多類似的片段會堆積起斷層,豐滿的景觀,將此摺疊後一種假象就會浮現,跟紅旗無關,跟盲人無關,跟冰山無關──但是跟靈魂有關。學習歷史唯一可以總結出的經驗是,靠重複某種生活模式積纍的經驗不可信任。隨機翻到歷史的某一頁,一個男孩被綁架的當天,那是一件事的終結,也是另一件事的開端。

當車輪陷在水坑裡的馬車終於移開,放學回家的男孩看到了原本被擋住的兩個戴着斗笠的男人,載着幾大綑稻草的馬車往更深的山林裡駛去,稻草蓋住的是走私的粗鹽,從後面看不到趕車人。男孩握緊蔴布書包,然後蹲下凝視車輪弄渾的水坑,沉澱正在發生,顏色由深到淺。剛下過雨,爛泥路上只有剛才那輛馬車的車轍,其他都是腳印,人的、野獸的以及不明生物的。

男孩忘記了下午老師佈置的作業,忘記了臉上的抓痕是哪個同學留下的,忘記了藏在課桌縫隙裡的一枚銅錢明天要用來買鹹鴨蛋,他清空大腦,是為了記住水坑底部游動的一尾鯽魚苗。牠的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在求救。

還能依稀聽到馬車上發出的鈴聲,男孩掬起一捧水,那尾魚亦在其中,他穿過泥路旁的蒲草叢,沿着青石板階梯走到下面的小溪邊,雙手完全浸入流水後鬆開。鯽魚消失於卵石間,男孩沒有給牠自由,男孩只是讓牠感覺得到了自由。男孩總是這樣,為自己不相關的事情着迷,容易走神,經常遲到,家人請郎中看過一次,說是他的魂魄和肉身不夠緊密,容易被勾走出竅。回到水坑邊,男孩透過水中倒影再次看到那兩個戴斗笠的男人,其中一個將腳踩入水坑,布面鞋很快濕透,水又渾濁起來,那個男人的手擒住男孩的胳膊:「乖乖,我倆等了快一個時辰,你總是這般晚歸?」
不說話的男孩睜大眼睛,吐出馬上破裂的泡泡。

「罷了。」那個男人取出銅嘴煙斗刁上,卻不着急放煙絲:「旁的不多問。你家可是住上水屯,你爸可是吳根水,吳甲長?」

男孩點點頭。

「不要光點頭,要說話。」那個男人用煙斗敲了敲男孩腦袋:「那你大伯可是吳保生,吳連長?」

「是。」男孩一邊說話一邊點頭。

「得嘞,那就沒錯,這兩兄弟手上沾滿了我們弟兄的血,這次要他們曉得我們紅石寨的厲害!」另一個男人解下腰帶上繫着的蛇皮袋,先用繩子把男孩捆上,拿毛巾堵住嘴。再用袋子將其套住,繫上連環扣,往背上一揹。兩個人朝着山路深處走去,消失於樹影間。

七十年後,盛夏,那樁綁架案被遺忘在歷史中,田野上的人忙着收割第二季稻子,打穀機在轉動,一個女人熟練地將鐮刀揮下──也就是說,那樁綁架案並沒有妨礙時間的繼續,至少看上去是如此。混凝土道路覆蓋了當年販私鹽的馬車經過的地點,路旁為神祇而建的石柱依舊存在,上面有幾塊石頭壓着的沾雞血的符紙。許多男孩路過,並沒有兩個土匪在準備攔截其中一個。

已經被遺忘的事情,好像從未發生過。

在祖父過世,葬禮結束後,吳因回到幼年生活的房子,他對曾經熟悉的一切感到陌生,上一次出現在這裡時他還沒有盛開的蓮花高。當他拎着行李箱再次出現,他刻意低頭看旁邊的一株蓮花,通往舊宅的小徑幾乎被荒草湮沒,得用鐮刀清理出道路。正是小暑時節,陽光很酷熱,可他的目光很冰冷。他來這裡是為了處理祖父的遺物,他的家族很古老,一個洋煙斗的來源都可以追溯到兩百年前西方殖民軍入侵的時期。連祖父有多少兄弟都不清楚的吳因,他不關心家族沒落的現狀,有人指責他是沒有靈魂的空殼,他也不否認。在這裡,他無意找回甚麼,他只想丟棄甚麼。

他睡在祖父的臥室裡,舊的枕頭、被褥、蚊帳都在葬禮上燒掉了,然而他總覺得裡面充滿了死亡氣息,沁入衣服的氣味是洗得掉的,可沁入記憶的氣味是洗不掉的。他相信所有東西都有靈魂,當然──自己除外。

天花板由杉木構成,上面糊滿了舊報紙,如果有誰在二樓發出走動的怪異聲響,他會認為是死去的杉木在藉機傾訴。第一天夜裡,外面蟈蟈與蛐蛐的鳴叫吵得他睡不着覺,他更能適應汽車不斷駛過的噪音。隔着新買的蚊帳,他跟外面的一切保持距離,睜開的雙眼凝視着木桌上的一盞煤油燈。天花板下,懸掛的燈泡發出昏暗的光亮,幾隻蛾子的影子投射在牆上,顯得巨大。牀腳的一盤蚊香燃得很快,灰白色的香灰一截截掉

落,上升的煙霧發出淡淡的菊香,讓人意識不到那是一種毒。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第一次聽到敲門聲。

是誰?吳因坐起身來,將簾布拉起掛在銅鈎上。房子位於高地上,並沒有毗鄰的房子,最近的建築物是不遠處的小廟。敲門聲每連續三下就停頓片刻,如此重複。他起身穿好塑膠涼鞋,拿上手電筒走到門前時,敲門聲停止了,他拉開栓,外面空無一人,遠處竹林的黑影上是皎潔的彎月。他打開手電筒,圍繞房子走了一圈,差點被朽爛的農具絆倒,然而最終只是在房子背面找到一隻刺蝟,他從牠背上拔下一根刺,而且手沒有被紥傷,然後放其鑽進旁邊的草叢,自己則回到臥室。他打開一個小圓鐵盒,用食指揩了點凝固的清涼油塗抹在兩處太陽穴上。

為甚麼要拔下一根刺蝟的刺?他問自己,然後自己回答。
回答的方式是──他捏住刺,然後向胸口紥下,等紅色的血液滲出外衣形成斑點。這是為了想起,想起自己小時候為了保護一隻刺蝟不被大人發現而將其藏在外衣下,牠扭動着,在他皮膚上戳出一個個滲血的點。他咬住嘴唇一言不發,直到其他人離去,才將刺蝟取出,讓其鑽入旁邊的桑葉叢。

他覺得,要想起一件事,就要讓那件事在一定程度上再次發生。他不認為聽到敲門聲是錯覺,沒有馬上回到牀上,從書架上取下一本線裝本的植物圖鑒看了起來。他不相信狐狸叩門來借東西的傳說,但是他相信靈魂的存在,相信一個人的某種特質會通過血緣關係遺傳下去,他的祖父說話很溫和,但是讓人壓抑,並且感覺無法反抗。現在祖父死了,不能再支配任何人了,他曾經討厭祖父的獨斷專行,現在他自己也變成了一個獨斷專行的人,彷彿命運要捉弄他似的。

蚊香快要燃盡了。吳因拉開木桌的大抽屜,裡面裝滿了各種看起來是廢物的東西,他拿起鏡片磨損的放大鏡。以前他用這個放大鏡在日光下聚焦,燒死被抓住的昆蟲,木桌就在採光的窗戶下面,桌面上仍舊殘留着當初燒焦的斑點。現在他無意想起那時自己燒死的是瓢蟲還是天牛,他看着那盞積有灰塵的煤油燈,然後將目光轉向抽屜裡的金屬洋煙斗,最後再凝視另一邊的收音機。他相信三件東西都有自己的靈魂,可是之間有甚麼區別呢?假如在他拿手電筒出去的時間裡,煤油燈的靈魂轉移到洋煙斗裡,洋煙斗的靈魂轉移到收音機裡,收音機的靈魂轉移到煤油燈裡──當錯位發生,他該用甚麼方式分辨出哪個靈魂屬於哪個容器?無法形容洋煙斗的性格,沒有個性的東西即便被替換也不易察覺,他不知道洋煙斗是否多愁善感,不知道煤油燈是否易怒,不知道收音機是否刻薄。

如果真的發生這種事情,那便不是容器受制於靈魂,而是靈魂受制於容器,缺乏意義。只有當狼和羊靈魂交換的情況發生,也就是羊開始吃狼時,靈魂的重要性才能體現。那會產生混亂,新的秩序會在混亂中產生,對此深信不疑的吳因合上《植物圖鑒》。他從抽屜裡拿出一瓶正露丸,數出四粒藥丸不用水地吞服,他喜歡「四」這個字,因為可以跟死亡聯想起來。同時,他卻無法將手中的正露丸跟日俄戰爭聯想起來。

當一個人睡着的時候,是靈魂和肉體聯繫最不緊密的時候。他想,要是改變一下設想,是自己跟煤油燈交換了靈魂,那麼煤油燈會不會像自己這樣冷漠,這樣害怕跟異性親密接觸?蚊香燃盡了,他不再思考這個沒有結論的問題,躺下睡覺,天花板上傳出誰走動的聲音也不去理會。在他小的時候,祖父午睡的話,偶爾他會故意在樓上走動,讓祖父睡不着。現在,不知道是誰在樓上故意走動,讓他睡不着。

他一臉疲憊地看着照進室內的晨光,做夢對他來說比殺人還耗費精力。他打算花一週時間處理掉老房子的東西,再把老房子廉價處理掉,他不需要保留它。不過在那之前,他想要找一件東西,那是祖父遺物中他唯一想要的東西,一杆獵槍,曾經用來打野豬。當然如果一週內沒有找到他也不會覺得太遺憾,畢竟他最強烈的正面情感是喜歡,而非熱愛,對待獵槍如此,對待異性也是如此,沒有甚麼是難以割捨的。反過來說,他最強烈的負面情感是討厭,而非憎恨。

他想要找到獵槍,想要填上火藥,想要用它打穿某個人的胸膛。他並不極端,即便有這樣的念頭,也能平靜地吹響口哨。醒過來第一件事,他到壓水泵那裡汲取一桶井水,一尾鯽魚苗隨着水流墜入塑膠桶中,他卻沒有注意到,只是用葫蘆瓢舀一勺水刷牙,再舀一勺水洗臉。

關於有着三百年歷史的老房子,流傳着種種傳說,他相信其中一個,對於其他傳說則不屑一顧。他是個有限度的迷信者。不然早就扛起自己不擅長使用的鋤頭,去挖後宅最厚的一堵土坯牆,搜索傳說中埋在裡面的銀元了。他知道曾祖父是當地的甲長,而曾祖父的兄長則是駐軍的連長,他對祖先的瞭解僅此而已。他花了一上午的時間也只清理出一小部分東西,他想,自己不是一批古老遺產的繼承人,而是一批過時垃圾的繼承人。到了下午,焚燒掉幾件發霉的戲服後他決定休息,接觸這些古老物件,等於閱讀自己家族的歷史。他看到了以前知府頒發給某個祖先的忠勇狀,褒獎他參與剿滅農民運動的戰功,他只是看了一眼泛黃紙張上的毛筆字,然後便遞進火堆裡燒掉。

等火堆燒成灰燼,他澆上一勺水,蒸發的水汽瞬間和煙糾纏在一起。他找到了玻璃瓶和捕蟲網,去抓蝴蝶。

在小廟旁邊他抓到第一隻蝴蝶,一隻樣貌普通的黃色蝴蝶。那間廟只有一個房間大小,裡面遍地是碎掉的青灰色瓦片,案几上沒有神像,所以不知道是祭祀誰的廟宇。他站在如此殘破的建築物旁邊,看着屋頂上的幾叢雜草,似乎用手指輕輕彈一下樟木柱,整個廟宇就會倒塌。

這附近的近百畝農田原本都屬於吳家,土改的時候基本上劃給了那些佃農,他的曾祖父作為地主也被槍斃在一片自家的玉米地裡。吳因走在稻田和甘蔗田之間的土壟上,上面每隔五步就有一棵花生,他似乎一點也不傷感,握着瓶蓋上鑽着通氣孔的玻璃瓶,專注地向一隻落在甘蔗葉上的藍色蝴蝶走近。當他舉起捕蟲網時,蝴蝶飛走了。

旁邊黃熟的稻子搖晃着,一個戴草帽的老人停下手中的鐮刀,他認出了吳因,向他打招呼。但是為了蝴蝶而着迷的吳因沒有回應,他發現每當自己快要抓到牠時,牠就會飛走,彷彿在故意引誘他前往某個地方,看上去他也甘於被引誘,不怕鞋子濕掉,踏過卵石露出水面的小溪,往更荒蕪的地方去。當蝴蝶落在一棵掛着眾多神符的巨大桃樹上時,時間已是黃昏,這次,他在牠逃進桃樹後的森林前將其捕獲,當然,或許是牠故意的。他將藍色蝴蝶也裝進瓶中,跟黃色蝴蝶作伴。那棵桃樹上刻着一張人類面孔,眼睛和嘴巴都緊閉着,據說,只要在滿月時往上面灑上血,眼睛和嘴巴就會張開,回答人類的問題。桃樹後面是一片死寂的森林,如果藍色蝴蝶逃入裡面,那吳因就不會再追了,因為森林裡的樹木會移動,變換位置。進入裡面做記號也會迷路,有的人甚至再也走不出來。

那張桃樹上的面孔,他總覺得在哪裡見過,是張分不出男女的相當中性的面孔,但是無論作為哪種性別都很迷人。他伸出手撫摸其面頰,他想問其是男是女,然而又終究沒有說出口,光線已經昏暗下來,他踏上歸途,當再次經過那間小廟時,他本想把玻璃瓶放在上面空無一物的香案上。既然是沒有神祇的廟宇,那乾脆用來供奉蝴蝶吧,寄居蟹不是也會佔據不屬於自己的殼麼──他是這樣想的。然而他發現瓶子裡只剩下一隻蝴蝶,一隻綠色蝴蝶,也許是黃色蝴蝶和藍色蝴蝶在裡面混合了。原來兩個靈魂能混合成一個靈魂,他想,黃色和藍色混合出綠色,那麼好人和壞人是否能混合出普通人?他擰開鑽孔的瓶蓋,放走綠色蝴蝶,他想等牠飛出自己的視線,可一分鐘後,牠仍未飛出自己的視線。

於是他轉身離開。

當天夜裡,吳因又聽到敲門聲,連續三下再停頓片刻。這次他拿了手電筒出門,眼前不再是空無一物的土坪,一隻眼睛發出綠光的狐狸在那裡,牠嘴裡銜着一隻鷓鴣。吳因將手電筒關掉,防止刺激狐狸的眼睛,他說:「不知道你來此有何貴幹?已經很晚了,如果沒有甚麼特別的事的話請回吧。」

「吶吶,別着急趕我走呀。」將鷓鴣扔在地上,狐狸開口說:「昨天我來這裡借了東西,一卷繃帶、雙氧水還有白藥,今天是特意來答謝的,這隻鷓鴣是謝禮。我們狐狸嘛,是有仇必報,有恩也必報的。」

吳因看了一眼地上不再動彈的鷓鴣:「也就是說昨晚敲門的是你?」

狐狸抖了抖毛髮:「正是在下。」

吳因蹲了下來:「你要那些東西做甚麼?」

狐狸舔了舔爪子:「我婆娘踩到了鐵架,不算嚴重,但也不能任由傷口發炎,所以來這裡借東西。」

吳因點了點頭:「合情合理。」

淡白的月光下,風與樹林交織出悲哀的歌聲,狐狸轉過身去,而吳因無意挽留,狐狸離開前說:「那就告辭了──有件事提醒一下,附近的動物們在議論你吶,今天牠們一直在觀察你,說你是個無害的人,即便是警惕性最高的動物也察覺不到你的接近,因為你沒有惡意──或者說你根本就不在乎別人,像是裡面沒有東西的空殼。」

「那我就不送了,再見。」吳因撿起鷓鴣,準備回到房間裡去。狐狸緊接着說:「另外,聽說你的一個親戚快要回這裡了,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拜訪你,他在一點點接近。」

吳因回過頭去,可狐狸已經走遠了,消失在草叢中。他聽說過兩種說法,一種是狐狸只會走自己走過的道路,另一種是狐狸會避免走上曾經走過的道路,他不知道該相信哪一種。木門上的承軸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說:「可是我沒有活着的直系親屬了,難不成是壓根沒有見過的遠親?」

次日他花了一整天時間尋找火槍。在踏上樓梯時一塊腐朽的木板突然斷裂,碎屑漸漸飄落,他最討厭突然的事情,被蠍子蟄一下也不會這樣痛苦。最後一片碎屑落地後,他才繼續停頓了的呼吸,他忍住了罵髒話的衝動,因為那樣無異於詛咒這個古老的家族。他對於自己父母沒有深刻的印象,他只記得有一天父母向自己道別,正因為一點瑣事生氣的他沒有回應,父母走後再也沒有回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被奪走重要東西的痛楚,他厭惡,但是厭惡的是事情發生的突然性,如果被提前告知父母不會回來的話,他可以很容易適應沒有他們的生活。

他也問過祖父這件事,心情好的時候祖父會回答他們出車禍了,心情差的時候會回答他們遭遇了工程事故,喝醉酒的時候會回答他們都病死了。無論哪種情況他都不會追問,他說過:「不管是哪種說法,它們的共同點是我父母死了,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在二樓每走動一步地板都會發出聲響,吳因害怕走到某一塊腐朽的木板上去,所以不能隨意走動。有各種雕飾的橫樑上,光線透過瓦片之間的縫隙鑽入,幸虧不是下雨天,不然雨會滴落到站在窗前的吳因身上。關於這座日漸衰敗,遲早會被野獸與飛鳥佔據的房子,他明明有許多回憶卻不怎麼願意想起。他記得自己喜歡躲在二樓房間裡讀書的原因是,一樓到處是雞鴨排洩的糞便,他討厭骯髒,卻被其他男孩譏笑是城市做派。現在那群家禽呢?早已送進了屠宰場,作為食物鏈的一環實現了能量轉換。那些男孩呢?長大成人,荷爾蒙分泌量大幅提升,追求異性,為自己生活設定目標然後各奔東西去了。

只剩下這座房子,時間已經掏空了一切。

走廊上可以看見四扇門,他選擇最近的一扇推開,彷彿按下了某種電器的開關。他看到角落裡一架兒童木馬正在搖晃,上面卻並未坐人,房間中央有個赤腳男孩正在揮動鞭子抽陀螺,周圍散落幾本漫畫書。那是吳因以前的房間,男孩似乎看不見他,緊盯着旋轉中的陀螺,防止其靜止。樓下傳來昔日祖父的聲音:「小子,別再弄你那木頭玩意了,再這樣我把你關進穀倉裡跟老鼠作伴怕不怕?」

男孩保持沉默,加速揮動鞭子,但是吳因走到他面前,輕輕地踩住陀螺,覺得自己像是用手指擋住了時針旋轉。吳因抬起頭來,那個男孩不見了,樓下的叫喊聲也消失了。他看見了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男孩就是他自己,然而剛才的情景不是出自於他的記憶,而是出自於房子的記憶,偶爾房子會將某個位置上發生過的事情再現。像是脆弱的泡泡,吳因將其戳破,他不想在找東西的過程中闖進曾祖父的婚禮,或者奶奶的葬禮。他朝着樓下叫喊,回應很久以前沒有回應的問題:「我不怕,在穀倉裡我可打着手電筒和老鼠玩投骰子的遊戲。另外,你養的那隻貓和老鼠是一夥的!他們串通在一起,貓抓住老鼠再放掉,重複從你手裡騙取獎賞!」

以前每次他犯錯誤都會被關進沉悶的穀倉裡,最長的時間是兩天一夜。他一開始討厭黑暗,然後習慣黑暗,最終喜歡黑暗。

穀倉實際上是一間囚室。不,這個家庭實際上是一間囚室。吳因突然想到,很久以前老鼠教唆自己去取壁櫥裡的東西,但是他終究沒有膽量那樣做。當時老鼠這樣形容:「那玩意會噴火,長長瘦瘦的脖子,吃黑色粉末,有它幫忙就沒人敢欺負你啦。」

那玩意是火槍,他現在理解了老鼠的形容,槍在穀倉的壁櫥裡,或者說槍在他某段被埋藏的記憶裡。在穀倉,撬開生鏽的鎖後他找到了那把舊式火槍和裝火藥的牛角筒。穀倉裡空空蕩蕩的,但還是可以撿到殘留的穀子,他撿起一粒穀子送進嘴裡咀嚼。他面對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之前設定的目的是找到火槍,可是沒有計劃接下來該用火槍做甚麼。

如果目的是找到火槍的話已經實現了,畢竟目的不是用火槍在誰身上打出窟窿。於是,他將壁櫥重新關上。

七十年前,雨後的陰天,吳因的祖父吳山在放學路上被綁架,綁匪是與吳家有過節的紅石寨土匪。吳山的父親吳根水和伯伯吳保生都在為政府做事,土匪沒有直接殺人是不願雙方徹底撕破臉,他們託一個乞丐拿着吳山的一隻鞋子回去帶話,要一百銀元才能把人贖回去,希望通過綁架給吳氏兄弟一個警告。當時吳家已經在走下坡路,兄弟二人為了做官花的錢已經不少,需要賣掉幾畝水田才能補上虧空。兩人花了數日才湊齊一百銀元,用秤秤過後裝在竹籃裡託雙方協定好的中間人帶過去。

然而,那個吳根水稱呼為表叔的中間人,為了還清自己欠的巨額賭債,又將這筆錢帶去賭坊,輸得一乾二淨後不敢回家,直接逃往異鄉。為此吳根水和吳保生不得不第二次籌錢,這次賣掉的是沿河的玉米地。

當錢送到紅石寨,土匪們用秤秤過後,安排綁架吳山的那兩個男人送他回去。他們穿過森林後,在掛滿神符的桃樹下分手,叼着銅嘴煙斗的那個土匪喜歡這個反應慢半拍的男孩,往男孩口袋裡塞了一塊易黏的米糖,叫他往前走不要回頭。那棵桃樹上的面孔跟如今一樣,沒有睜開眼睛。男孩沿着小徑回到房子前叩響房門,在家人面前,他彷彿甚麼也沒有發生似的,面無表情,任由母親摟着自己脖子哭泣,他只是回答:「不要摟這麼緊,你的簪子紥到我了,我透不過氣。」

對於這件七十年前的往事,吳因只是大概瞭解,他連吳根水和吳保生誰是自己曾祖父都分不清楚。他無意將家族現在的蕭條歸咎於過去的祖先,那會證明自己是一代代人愚昧的最終後果。找到火槍後,他覺得自己在這裡要處理的東西基本處理了,接下來只要將房子賣掉,他就有錢在城市裡換一輛高檔汽車。他中意城市的理由是,生活是流動的而非凝固的,人來人往,永遠不會對其感到親密,只是感到陌生。

城市與故鄉,他已經不知道去哪邊是回去,去哪邊是離開。他走到臥室裡撿起狐狸送的鷓鴣,感覺不到上面的體溫了,沾在羽毛上的血漬早已乾結,但牠看上去像睡着了。他找來鋤頭在遠處的荒草地上挖出不深的坑洞,將屍體掩埋,上面放置了一塊石頭。然後按照葬禮的儀式三鞠躬,他嘆口氣說:「我未殺你,你卻因我而死。」

蛐蛐們的鳴叫本來沒有顏色,可在吳因眼裡黃昏被塗抹了一絲黑色,遠處,在玉米地裡覓食的一群鴿子突然集體起飛,像是往天空墜落一般。對於正在接近的東西他缺乏警惕,正如那隻狐狸所言,他沒有存在感,動物們察覺不到他。同樣,他沒有感知能力,察覺不到別人。這引申出一個問題,不愛別人也不被別人愛,不恨別人也不被別人恨,處在邊緣上,他真的活在這個世界上嗎?

他的解釋是──我沒有靈魂,一個軀殼而已。極其完美的答案,就像一個人犯下血案後說──我是一個瘋子。

夜裡蛐蛐們依舊鳴叫,當敲門聲響起,在黑暗中睜着眼睛的吳因首先想到從地下爬出的鷓鴣,然後想到借東西的狐狸,然而他都猜錯了,當他打開門時,手電筒的光直接照在一個歪着脖子正在吐出泡泡的男孩身上。對方挎着蔴布書包,一隻腳上沒有穿鞋,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能不能把油燈移開呢?太刺眼了,請問你是⋯⋯」

將手電筒轉向遠處的樹枝後,上面的貓頭鷹驚恐地飛走了,吳因沒有直接回答:「能否告訴我你為甚麼在這個鐘點來這裡嗎?」

男孩回答:「這是我家,我是吳山的靈魂,我要回到自己身體裡面去,這樣說可明白?」他的話語顯示出與年紀完全不符的深沉。

「不是很明白呢。」吳因搖搖頭:「換誰也不會明白的。」

隨着風的呼吸,房子裡傳出了一下下開關門的聲音。男孩撿起一根枯枝,在地面畫圈:「是這樣的,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被綁架了,家裡人花了一百銀元贖我回去。在回去的路上兩個土匪不停跟我講我聽不懂的笑話,在經過一片森林的時候我看見了一隻綠色蝴蝶,我着迷了,於是脫離身體追了上去,牠總是在我快要追上的時候加速,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減速,在一個分叉口,綠色蝴蝶分成兩隻,一隻黃色蝴蝶和一隻綠色蝴蝶,往不同方向去了,我不知道該去追哪一隻。停在原地哭了起來,暗處的動物也笑話我。我在樹木會移動的森林裡迷路了,直到現在才走出來,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種變色的蝴蝶,叫混合蝶。

你吃過加蜂蜜的米糖嗎?叼着煙斗的傢伙給我吃過⋯⋯」

「吳山是我的祖父,他前段時間去世了,他被綁架是七十年前的事情。」吳因看着男孩畫出的不規則圓圈說:「出於直覺,我認為你跟我的祖父截然兩樣,說不出來怎麼回事,起碼站在你身邊不會覺得冷。」

「我不知道自己在森林裡待了多久,感覺待了一天,不過是非常漫長的一天,長到我變成了現在這樣。」男孩悲傷起來,低頭看僅剩的一隻鞋子:「那跟我見過面的家人都去世了,我認識的人都不復存在了,這裡不再是我的歸宿。」

「是的。」吳因不知道如何安慰對方,他仰視天空的星星:「我想我找到這個家族為甚麼會變得如此,我為甚麼會變得如此的原因。」他想,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回到家裡,照樣生活下去,從學校畢業,找門當戶對的女人結婚生子⋯⋯跟正常人無異,這說明甚麼呢?說明人不需要靈魂,只需要慣性也能毫無違和感地生存下去?不是出於感情而是出於需要行動,一切像是機器般運作,動物性的本能支配了一切。冷漠,從失去靈魂的祖父身上遺傳到他身上,這是種通過血緣關係傳播的疾病。

說完不等男孩回答,吳因跑回房間裡,拉開一個抽屜找到祖父小時候的黑白照片,的確和男孩一模一樣。他顫抖起來,自己卻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興奮,一張照片從他手中滑落到地面上。毫無疑問男孩來晚了,遲到了整整七十年,原本屬於他的軀殼已經燒成骨灰,從任何意義上來說都無家可歸,是一個野鬼。

「是的,人沒有靈魂也能活下去,只是沒有活着的實在感。」男孩也走到了房間裡,蹲下撿起那張照片:「真懷念呢,這個房間以前是我父母的臥室。」

「我祖父用最溫柔的方式折磨死了周圍的人,我活了下來,因為我比他冷酷。」吳因從男孩手裡接過照片:「或許這個倒霉的家庭會在我身上終結,吶,你沒有軀殼而我沒有靈魂,接下來你要做甚麼?」

「打住,你把我看成想奪取軀殼的惡鬼了。」男孩說,他並沒有那麼深的執念,回到軀殼裡固然是他的目的,可是軀殼沒有了的話他會換一個目的,畢竟他不是寄居蟹:「我不需要你的身體,實際上我是你祖父,可我們都想無視這點。另外,你為甚麼會認為自己是沒有靈魂的空殼?」

「我自殺過一次⋯⋯我是用鉛筆刀割開手腕,再浸入裝熱水的臉盆裡,但是失敗了,祖父及時發現將我送去了診所。從昏迷中醒來,我便意識到雖然自己沒有殺死身體但是殺死了靈魂,非常直接的感覺。」吳因說道,他聞到房間裡殘存的蚊香味:「沒有了軀殼,你現在的目的是甚麼?」

「你的靈魂並沒有死呢,只是沉睡了而已,或者說停止成長了。」男孩認為,靈魂和軀殼並不一定是靈魂支配軀殼,也可能相反,這取決於哪方的力量比較強,二者的關係不像騎士和坐騎般絕對。男孩看到了吳因的行李,他困惑地回過頭:「你打算離開這裡嗎?」

「是的,來的同時也買了離開的車票,後天我就回城市裡去了。」吳因回答。

「你剛剛問我現在的目的是吧?我現在想打破這裡的監獄,釋放裡面的囚犯。」男孩踮起腳,這樣才能勉強夠到窗台邊上的煤油燈。

「監獄,你是說穀倉嗎?」吳因問道。

男孩用抽屜裡的一支粉筆在地上畫出三角形,然後將煤油燈放在上面,他關掉電燈,再用火柴點燃煤油燈。房間裡出現了吳因搖晃的影子,但是沒有出現男孩的,這下吳因才意識到男孩沒有影子。男孩從書包裡取出一片桑葉放在那個高大的影子上,影子像液體一樣渾濁起來,吳因意識到自己無法動彈,連轉動眼睛也不行。

當影子泛起漣漪,男孩伸手進去攪拌,上面出現黑色的泡沫。

「不,你自己就是監獄,囚禁靈魂的監獄,我要釋放你的靈魂。」男孩用低沉的語調說明:「在對抗自己祖父的過程中你變得和他一樣,或許這樣正合他心願,你作為繼承人繼承了那份冷漠。像是壞掉的容器封印了原本的靈魂,軀殼在上成了騎士,靈魂在下成了坐騎。這個世界上二者之間的關係有無數種,沒有絕對的定論,現在我要放走你的靈魂!」

影子的表面開始浮現別的東西,男孩從裡面拽出了另一個男孩,再度可以活動的吳因發現自己的影子消失了,但他更在意的是那個原本藏在自己影子裡的男孩,他知道那是試圖自殺時自己的模樣,他的靈魂一直處在那種狀態。吳因說:「你要離我而去了嗎?」

「是的,沒有靈魂不是你的願望嗎?現在真的實現了,你將沒有苦惱、沒有快樂、沒有悲傷,也就是沒有感覺地活下去。現在有人幫我越獄,從你這個冷漠的監獄裡逃走!」他的自殺讓靈魂停留在割開手腕時的狀態,因為他是個受損的容器。現在,兩個男孩一前一後往外面跑去,吳因跟隨着,凝視他們在淡藍色的月光下跑過荒草地,跑過古舊的破廟,在遠處彷彿漂浮起來,起初像螢火蟲,後來像星星。

「他不願意跟我一起墮落、衰老、腐爛。」吳因停下腳步,他缺乏強烈的動機繼續追下去,畢竟他清楚軀殼和靈魂是誰先背叛了誰。他的手臂被草葉割傷了,可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是哭泣還是微笑。他轉身往房子走去。不記得是莫泊桑還是契訶夫說過,既然安排了一把手槍出現就要射出子彈──可是他找到了火槍,它卻沒有起任何作用,不是所有的起因都會產生結果,不是所有的結果都能追溯起因。

他一步步走近穀倉,他要把自己關到裡面去,在黑暗中閉上眼睛。

王陌書 :男,1997年6月生,寫有長篇小說《我們的我們》《隨機之歌》《幽靈備忘錄》,短篇小說集《新千年幻想》《草燈狐道
中》,中短篇集《現代神話》。作品發表於《小說界》、《文藝風賞》、《作品》等雜誌。曾獲得2017年台灣林語堂文學獎二等
獎。已出版短篇集《新千年幻想》。《幽靈備忘錄》《現代神話》將於近期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