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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罕:歌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9月號總第453期

子欄目:「零零後」小說特輯

作者名:陳罕

「偉大的權力存在於愛情不可抗拒的力量中。」

――馬爾克斯《迷宮中的將軍》

 

01    歌聲

正值初夏,爬山虎年復一年地在牆上落下斑駁的腳印,卻恍若始終在原地,不曾走遠,亦平庸到不曾引起任何人特別留心。回到這棟老舊的居民樓時,我早就對這一切習以為常,甚至沒有費力去抬頭看向那扇洞開的百葉窗。琴行老闆的喋喋咒罵、身邊打工的小妹的挖苦與一整天的繁重工作早已使我身心俱疲,而手上拎着的便利店速食與腦中仍在構思的旋律又一起耗盡了我最後的一分力氣。

樓裡的電梯有些年頭了,在我摁下上行鍵後呻吟着趕來,帶些老年人嗓音似的顫抖。我踏入電梯轎廂,帶着一道裂口的顯示屏上,模糊的數字不斷跳動。

我注視着那道閃電形的裂痕,莫名覺得它彎曲的弧度有些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而隨着高度攀升,耳邊的歌聲愈發高亢。

與其說是歌聲,不如說是嘶吼更為貼切。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聲音,一種只有被絕望嚙噬掉一切理智與情感的人才會發出的聲音。只是這聲音還勉強能聽出是人類所發,又起伏着令我莫名感到熟悉的音調,故而被我歸於歌聲一類。但想來,對於鄰里而言,這大約始終只是單純的噪聲――若非整日在琴行打工,又一心虔敬地追索着音樂,我恐怕也難以分辨出其中尚存的旋律。

有些可笑吧,一個破敗琴行的打工仔,竟然還在心裡偷藏着甚麼「音樂夢想」,這個早被用濫也早被看扁了的詞語。我忘不了自己在山城的午夜揹着吉他來到嘉陵江邊,脫下全身衣物,只為了赤裸地對着遼闊天地歌唱;忘不了自己躡足潛入無人的劇院,為自己打下一束聚光燈,忘情地演奏……

離家來到這座山城時,我才十八歲,站在街邊一方略帶些污迹的櫥窗前注視着一件件或熟悉或陌生的樂器,一時不知身體裡突如其來的空虛是來自腹中還是心裡。次日拂曉我便左手攥着一個饅頭,右手執一方抹布,開始擦拭那櫥窗,從此在這家瀕臨倒閉的琴行做雜工,如今已過去三個不堪回首的年頭。說來奇怪,即便作為一個低微的雜工,我也從營業員口中得知了店裡業績之慘淡,但每天罵罵咧咧的老闆卻自始至終未曾提及要關閉這間在陋巷裡格格不入的琴行。有時我會從凌亂的雜物中直起身,注視着店主的背影,暗自揣測他是否和我一樣仍懷有天真卻執拗的「音樂夢想」,卻總被他猛然回頭一頓斥責打斷,於是怨忿地否定自己可笑的想法。

得益於十八樓的那個女人,我微薄的薪水竟然足以支撐自己租下一間舊房――這棟樓十七層的住戶早已因難以忍受那過於吵鬧的「歌聲」搬離此地,而我恰好只能擔負這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租金。這棟居民樓與琴行之間有一段不近的距離,但我已經為這處屬於自己的居身之所感到滿足了。每每樓上又傳來那歌聲,我總能如是寬慰自己。

因此,當我終於推開自家房門,不及用晚飯便支持不住地倒在牀上時,甚至還餘出一分閒心細聽來自樓上的嘶吼。我從未聽清過她口中的唱詞,只能分辨出是個年輕女人的嗓音。僅憑破碎的片段也不難聽出,她唱歌的音調之精準竟異乎常人,因為每日的旋律竟是如此規律而和諧地重複着。

由於早出晚歸的工作,我鮮少完整專注地全程聽她唱歌,儘管那旋律總讓我覺得似曾相聞,卻始終不曾深究那到底是出自哪些歌曲。

 

02    母親

次日清早,我站在電梯廳裡,等候那陳舊的吱呀聲到來。「琴箱怎麽又亂堆着?趕緊收拾一下!」

我忙不迭地跑去整理,老闆也過來幫忙。一齊彎下腰搬動琴箱時,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側臉上有一道不算明顯的傷疤,這使他的面容帶上了幾分歷經命運洗禮的痕迹。21、20、19,正當我上前一步準備邁進開啟的電梯門時,數字在18樓暫停了。片刻後,轎廂才緩緩移下來。電梯門甫一打開,伴隨着依舊震耳欲聾的女聲,我感到自己肉眼可見地遲疑了一秒。隨即,我又如往常一樣匆匆走進電梯。

這不是我第一次在電梯裡碰見這個中年女人,我知道這是十八樓那「歌者」的母親。從她滿染憔悴的臉上尚能看出年輕時的不俗姿色,但那是一種危險的美貌――一方面對旁人具有難以抗拒的引誘力,另一方面,莫名讓我聯想到擁有這樣美貌之人難以避免的不幸,來自慾望或來自愛情,而二者往往並無差別。我不合時宜地想,那年輕女人也繼承了她母親這樣的美貌嗎?

或許是這天女孩的歌聲實在太過高亢,或許是只有我一個看起來溫和無害的年輕人在電梯裡,總之那女人竟面帶些抱歉的赧色,近乎自言自語地對我說:「……楚蕓一睜眼就開始吼,怎麽也管不住。只是對不住你們這些鄰里居民了。」

楚蕓。我把這名字在心中默唸了兩遍。本該隨意寒暄兩句的我鬼使神差地多嘴問了一句:「她為甚麼一直堅持唱歌?」隨即,意識到自己態度不妥,我又補救似的正了正臉色,裝作並不那麽關心。然而緊接着,我又思索起自己的用詞來:「堅持」?我為甚麼會直覺這女孩在堅持着甚麼?

然而這中年女人警覺起來了,大概以為我也與其他鄰居一樣多嘴多舌好打聽,便搪塞了兩句她也不知道、女兒莫名其妙就這樣了云云。

我有些侷促地注視着積滿灰塵的電梯顯示屏,忽然意識到上面的裂痕形狀為何如此熟悉,險些驚呼出聲。那天我在整理琴行裡的雜物,老闆也過來幫忙。一齊彎下腰搬動琴箱時,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側臉上有一道不算明顯的傷疤,痕迹向下、左折、再向下。

而那道疤,和電梯顯示屏上的閃電形裂紋幾乎重合。這是一種暗示嗎?

電梯終於到達一樓,我逃也似的衝了出去。

此時居民樓下照常聚集着一群大爺大媽,喋喋不休地交換着清早的新聞,不外乎是些閒話家常。我卻一反常態,沒有急着去琴行,而是生硬地裝作無意靠近,向獨自坐在石櫈上歇涼的一個大媽打聽:「阿姨,您說十八樓那個女人是怎麽瘋的呀?」

大媽瞥了我一眼,大概在心裡估量我問這話的動機,但作為中老年婦女的表達慾終究戰勝了疑心,便有些促狹地對我說:「聽說啊,是為了一個男人!」

 

03    小巷

「楚蕓!吃飯了!」

我沒有開口應答,只是默默點了點頭,明知母親從房門外看不見我。

在大家看來幼稚得可笑吧,在這個以自私自利為榮的時代還有人放棄學業去追求甚麼「音樂夢想」。更可笑的是,這個人的「音樂夢想」還是「拯救更多的人」!

那時我常站在窗前這樣想着。但想到一半,我往往就會拿起手邊的吉他,接着剛寫的旋律或歌詞往下構思。面前是山城繁華通明的夜景,但從玻璃窗的倒影中可以看見我因為經歷了太多悲傷而深沉異常的眼睛。不知道是因為這世上本無那麽多光明燦爛,還是因為我從不曾遇見足夠的光明燦爛,我這雙眼睛總能看見繁華落盡、燈火晦暗處的骯髒與痛楚。

我很清楚,人們這樣想,是因為不知道我經歷了甚麼,更不知道每一天每一年有多少受害者正在經歷着甚麼。自從放棄了一切、抱着把破吉他在酒吧當一晚上報酬三百元的廉價駐唱歌手,就有許多人帶着肉眼可見的戲謔或真誠來勸我,一個女人有這樣的音樂天賦與創作才華,與其想不通寫甚麼反性侵的沒聽眾的歌,還不如賣賣自己這張臉,在娛樂圈混口飯吃。我從小就清楚,自己相貌出眾這一點是不可否認的,這張臉甚至常被人說「危險」而驚艷。

我自知隨時都像任何一個經歷過刻骨銘心之禍的人一樣痛苦而清醒,又何嘗不懂這個道理。但每每聽到這樣的「忠告」,我總是摸着自己輪廓清晰優美的下頜線,只是笑笑。笑過,閉眼便有痛苦的場景再次深深紥進腦海。

這張臉給我帶來了無數艷羨,更帶來了十倍於之的傷害。

十八歲生日當天,在那個不幸的初夏夜晚,我和同是剛成年的朋友們一起推開了一間酒吧的大門。畢竟仍是一群高中生,明知幾乎沒有被老師撞見的可能性,我們還是避開了學校附近的那些酒吧,拐進了距離學校一公里左右的隱秘轉角處。剛邁入的嶄新世界總是令人興奮狂喜,饒是平素一向冷靜甚至有些冷淡的我,也禁不住同學們的慫恿,在這個具有所謂紀念意義的日子選擇了一場看似無傷大雅的冒險。

成年人的世界的確斑駁陸離,我這樣想着。酒吧裡的貼身熱舞與繾綣耳語、瘋狂激情與低迴輾轉,這一切都使我在剛下單的酒上桌之前就耳熱心跳、情動難耐。如今回想起來,我甚至並不清楚自己點的是哪款特調酒,口味偏酸還是甜,度數高不高,我的感官早已被聲色填滿,一切任隨同伴們安排。於是當造型花哨、色澤獨特的酒杯端上來,我便聽憑自己的手指拈起杯腳,抬頭飲了一大口。

在大家的起哄聲中我隱約意識到這杯酒並不簡單,然而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放下了一貫的自持,張揚地笑着又灌下一口。但僅剩的理智讓我依然無法忽略酒吧角落裡投來的目光,那赤裸的眼神有如化為實質,炙熱地撫摸着我的身體。

當我回望向那個角落裡孤立的一檯酒桌,便直直墜入一雙因慾望而異常深沉的眼睛。那是一個容貌清俊的男人,眉眼裡充滿英氣,輪廓清晰立體的五官在酒吧的燈紅酒綠和我迷離的視線中顯得有些模糊,但依然不失其難以抗拒的誘惑。此前我對異性並無特別強烈的興趣,此刻也未意識到自己的眼神同樣帶了些曖昧不明的意味。

我很快轉回身去,與同學講些無關的玩笑話,無非是剛成年的男孩女孩口中會有的那些故作成熟輕浮的話語,例如舞池邊那個女人身材真辣,而右邊那個猥瑣男一直盯着看云云。

當我走出酒吧,已是子夜時分。和同伴們告別踏上歸家的小路時,我聽見沉重而急切的腳步聲宿命般在身後響起。我下意識地向前跑了幾步,卻由於酒精的強烈作用而感到昏眩、步履凌亂,終於是被身後人趕上了。

酒吧角落裡的那個男人一把攫住我的手臂,我痛得驚呼一聲,隨即被制住了一切反抗的話語或動作。

我只看見他的臉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像一道閃電的形狀,劈開了我驚惶的身體。隨後是貼近的面容,以及粗暴的行徑、肉體的疼痛。而我只能攀着巷子裡粗糙的牆壁防止自己重重摔下地面,磨破的手掌短暫地轉移了疼痛,我的理智回返了一個漫長的瞬間,隨後又遁入一片黑暗。

當我腳步蹣跚地回到家中,已是次日拂曉。

我一次也沒有再回頭看自己牛仔褲上那一小片暗紅的痕迹,以及小巷牆面上留下的斑斑血痕。

 

04    暴雨

我在頭部的鈍痛中醒來。母親面上有些擔憂,但在女兒成年後的第一天,她也只是帶着對孩子特有的溫柔責備看了我一眼,端一杯熱牛奶放在牀頭櫃上,沒有催促我起牀。

昨晚命中注定般的災難,以及男人臉上那道在記憶中逐漸猙獰的傷疤,這一切在清醒的瞬間猛然回放,我幾乎就要對母親脫口而出。然而不知為何,我下意識地摸了摸牀邊心愛的吉他,終究只是張了張嘴,隨後囁嚅着問母親昨晚睡得怎樣。這把吉他是母親送我的十週歲生日禮物,每次看見它,第一次打開琴包時的顫抖與悸動似乎依舊停在指尖。

母親無奈地搖了搖頭,又說,睡得挺香。

我的父親早已離開了這個家庭。記得那個傍晚,風雨晦明不定,父親面色如常地說他下樓買盒煙,順便給我帶一瓶無糖可樂――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不知道無糖可樂究竟是一句隨口的謊言還是永恆的讖語,總之,我此後的生活便沒有了甜。

儘管如此,向來早慧而又早熟的我對母親的不易銘記在心。猶記得小學升初中的考試裡,我自覺發揮不好,便在考試結束的下午回家後跪在母親面前,一言不發地抄起一柄木棍打在自己身上。母親攔不住,想來心裡又襲來一陣難言的酸楚,離婚時也未垂泣的她只在一邊痛哭落淚,彷彿把一生的涕淚都流盡了。的確,此後我也未曾再給母親平添任何是非,有了過錯便首先在心中自我懲罰,似乎在替那模糊在記憶中的父親贖一份與己無關的罪愆。母親原本就疲於維持母女二人的生計,後來也日漸習慣於我過分的懂事,只一心撲在工作上,心甘情願地勞苦着。

這場災難過去不久,學校便放了暑假。面對我那張寫滿不及格的鮮紅數字的成績單,母親只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就像過去每次看見我的名字列在排名榜單第一位上那樣。而這次,我沒有表現出絲毫自責。我想,這不是我的過錯,這一切都怪那個陌生的男人。我奪過成績單一把撕碎,張揚地笑着走進自己的房間,自己也不知道是笑給誰看。笑着笑着,淚水奪眶而出,最終我泣不成聲。

整個暑假,我都很少邁出那間狹小逼仄的臥室。母親依舊每天披星戴月,甚至另找了一份夜裡兼職的工作。而我每天只吃兩頓:清早母親會把牛奶和雞蛋端進來,深夜歸家又燃起竈火,為我做一份蛋炒飯。母親的緘默無言令我愈發感到瀕臨窒息。

母親不在家的時間裡,我便終日與吉他為伴。從第一次摸到它直至那個暑假前,八年來我只是在或多或少的閒暇時間裡笨拙而努力地練習那本隨琴附贈的吉他譜上的一首首曲子。然而從那段時間開始,準確的說是從被侵犯後開始,我如有神助,僅憑吉他曲譜扉頁上的和弦圖和在學校音樂課上學到的那點少得可憐的樂理知識,記下了一個個音符。每一個譜號、每一個節拍尤其是每一句歌詞,它們似乎都是刻在紙上的,因為我落筆時太過用力,常常紥穿兩層厚厚的A4打印紙張。或者不如說,每一首曲子至今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骨血中,如此劇痛,如此鮮紅。

我想,就算有一天失去理智、忘卻一切,我也不會忘記這些歌,我也不會停止歌唱。

於是,經過一整個夏天的折磨與沉思,日漸瘦削的我在身後合上了家門。那天暮色蒼茫中帶着不祥的猩紅,母親卻當作是這座污穢城市裡少見的火燒雲,難得在提早下班後興致勃勃地計劃和我共赴公園觀落日、鋪野餐,而我自然不願掃興。不曾想天色驟變,暴雨臨城,鳥雀不安地在沉重陰雲下低空盤旋,沉悶至極的空氣與天邊帶來強烈壓抑感的雲朵中燃燒着在熄滅前最為暴烈的火燄。我沉默地把吉他裝進黑色的琴包,挎上背帶走出家門。和我遭遇災難的次日早晨不同,這次,欲言又止的是母親。

暴雨中,我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自由與輕鬆,彷彿只有這般傾盆雨水能將我身上的恥辱與骯髒沖刷一淨。

比起再次把過去血淋淋地撕開、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我寧願張開口,唱一支世上最純凈的歌。

 

05    救贖

待三年後我終於小有名氣,仍舊只有當年與我同在酒吧付出過廉價勞力的人知道我曾經的艱辛。在這個大多數人看穿了「音樂夢想」而「付出努力就能成功改變命運」的夢想依然流行的時代,我在拋棄了容顏的斤両之後,又拋棄了一段悲慘過往的高昂價格。我只是抱着自己的吉他,從街頭站到舞台,從劣質的音響換到專業的設備,一把把愈發昂貴的吉他從我手中流水般走過,我的嗓音卻始終清澈,我筆下和口中反對性侵的主題也未曾更迭。

正因如此,我發現關於我身世和經歷的流言愈發增多、複雜乃至惡毒。只是我向來一笑了之――沒甚麼好解釋的。如果一定要解釋,不如再聽聽我的歌。

然而這些出於不懷好意的揣測或出於嫉妒的流言竟終究得到了我的親自印證。當一日的工作結束,我走進一間慣常去稍坐的酒吧,然而我到死都忘不掉的那雙眼睛,和殘酷的宿命一起在角落裡狩獵般地等待着我。

這次沒有殘暴的侵犯,沒有獸性的衝動和慾望。那男人只是走近,在我肘邊的高腳杯下壓了一方寫着兩個漢字與十一位數字的便箋。我沒有立刻去查看那便箋,而是受到某種莫名的蠱惑似的,深深凝視着男人的眼睛,以及那道我怎麽也忘不掉的傷疤。當我意識到自己凝視對方的時間早已超出一個被獵艷者的合理界限,那男人卻只是寬容甚至帶些懇求地一笑,隨後拉開恰到好處的距離,坐在吧檯邊呷了一口雞尾酒。

我絕望地意識到自己愛上了曾經的施暴者,程航。

「三年前……我侵犯過一個女孩,」次日,程航在陌生的房間裡不無痛苦地坦白,「很可怕對吧?那天,我想我一定是喝太多了,否則怎麽會愛上一個,是的,愛上……一個陌生的女孩。她很好看,就像妳一樣。」

說着,程航轉過頭來,輕柔地撫弄着我耳際的碎髮。

「我一定是瘋了。我瘋狂地迷戀上了她。她離開酒吧時――對,就是昨天那家酒吧,我幾乎失魂落魄,幾乎出於本能地一定要挽留她,不論以甚麼方式――不論是愛戀還是傷害,我都要佔有她。

「我看着她和同伴道別,走進一條小巷……」

我猛地掙開他的懷抱和愛撫,許久,又湊近,只是輕輕地用指尖撫上他側臉的傷疤。

「別說了。」我用最後的力氣告訴程航。

「妳能留下嗎?讓我愛妳吧,就當贖清我以前的罪過……」片刻後,程航小心翼翼又像自言自語地說。

從此,我不再歌唱。

為了拯救我的施暴者,我甘願放棄拯救存在於全世界全人類的罪惡。

 

06    回家

去琴行的路上,十八樓的女孩與大媽口中那個男人充斥着我的頭腦。他們是甚麼關係?為甚麼男人的死會直接導致女孩的瘋癲?

手中的琴箱一滑,直直砸在地上,箱裡的琴弦震顫着發出雜音。琴行老闆無可奈何地看着今天已經犯下不少過錯的我,有些不耐煩地問:「妳今天到底在想甚麼?!」

鬼使神差地,我嘴裡唸叨:「真不知道她到底在唱甚麼……」

「甚麼?」

懷着失誤已經無法挽回、不如解釋清楚的心情,再加上心中莫名濃重的困惑實在無人傾訴,我索性對老闆如實道來,從十八樓的女孩、那個神秘的男人再到她口中的歌。

「還記得她唱的是甚麼嗎?妳唱一段來聽聽……」意料中的責罵並沒有降落在我頭上,老闆竟一反常態地換了語氣,耐心聽完,甚至帶些不安地提出在我看來莫名其妙的要求。

但不明就裡的我還是回想了一下昨晚聽見的旋律,隨口哼了幾段。

老闆的神色忽然變了,似是恍然似是釋然,最後發出一陣自嘲的苦笑。

「我來講個故事給妳聽吧,」老闆坐在落地的琴箱上,望着窗外的小巷緩緩道來,「在一家酒吧裡,我遇到了一個叫楚蕓的女孩……」

初夏的山城又落起了晦明不定的雨。

「後來,她母親要求我離開她,」老闆――或者叫他程航吧――低着頭,看不清神情,「那時我才知道,自己曾經是怎樣地傷害了她。也是,一個罪人,又有甚麼資格留在她身邊呢?」

緊接着是長久的沉默。

我深深嘆了口氣。悲哀啊,一個受害者正在為全人類大聲歌唱,將這骯髒冷漠的世界千千萬萬遍救贖。

「當初我就是因為知道楚蕓對音樂的執著,才傾盡積蓄開了這家琴行,」程航從琴箱上站起,「我還在幻想,有一天她會忽然走進這扇門。現在,我是該回家了。」

我最後一次幫程航拉下琴行的捲簾門,他遞給我一沓現金,說,妳也回家吧。

 

一個小時後,我揹着吉他離開了那棟居民樓,滿懷希望能有一個更明亮的世界,不再需要楚蕓的救贖,就像人們終將遺忘一首在空氣裡飄散了尾音的歌。

 

陳罕 女,2000年生於重慶,現就讀於首都師範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有詩歌、小說、詩歌評論作品發表於《詩刊》《中國校園文學》《中國漢詩》等。